39

常鎮豐面色複雜地看着常家昱一溜煙跑到了嚴鈞的身邊，垂下頭不說話。

坐下之後，常家昱悄悄在茶幾的遮掩下握了握嚴鈞的手，因為常鎮豐在，也不敢太放肆，很快又偷偷縮回去了。

嚴鈞深深地看他一眼，轉過頭将水杯放回到原處，說道：“姐夫，家昱的事情……我的想法和你有所不同。”

“什麽意思？”常鎮豐皺着眉道，“你覺得他沒錯？”

“小孩子喜歡一件東西，一個人，本來也談不上錯。”

常鎮豐急急地說：“可他要好的是個男的。”

“嗯，這個我知道，确實一時半會兒很難接受。只是家昱喜歡誰，都沒有對錯。他現在年紀小，但也已經成年，絕不至于是為了标新立異才這麽做。越是強硬地不讓孩子去做一件事，可能會适得其反，倒不如先順其自然。家昱這個年紀，很多事情都說不準，或許過幾個月幾年事情已經結束了，現在這樣會傷了彼此的感情，不值得。”

常鎮豐張了張口，啞聲道：“你是說讓他跟那個男的厮混下去，不行！誰知道那人是做什麽的，指不定是個不入流的混混。家昱現在才剛剛高中畢業，他們認識的時候恐怕他還沒有成年，就這麽下手拐騙，簡直是禽獸不如！”

常家昱額頭一抽，悄悄看了眼嚴鈞，見他聽了常鎮豐的話後依然神情自如，心中松了口氣，又有些不安。

他以為嚴鈞過來會直接和常鎮豐坦白，但是現在看上去好像沒這個意思。事情的發展和自己預想的不一樣，常家昱有點摸不準了。

他抿了抿嘴唇，小聲反駁道：“爸，你說的太過分了。我都說過，是我先喜歡他然後才在一起的，哪裏是什麽拐騙，你想象力也太豐富了。”

常鎮豐聞言便是一陣急火攻心，騰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兩個男人在一起厮混，成何體統？”

常家昱也沒忍住，跟着站起身，嚴鈞沒能拉住，他倔強地道：“只是喜歡上跟自己同樣性別的人而已，我犯了什麽錯？”

“你錯就錯在不顧禮義廉恥，跟不入流的人在一起，你必須跟他斷了！”

“我就不！”常家昱堅定地說，眸光閃爍如星，盛滿了青春年少時最不缺少的勇敢無畏，“是爸你無法理解，可我并沒有做錯什麽！”

常鎮豐臉色漲紅，疾步走到他身邊，下一瞬便擡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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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鈞迅速站起身，将人拉到自己身後，擡手擋住了常鎮豐的手。

常家昱一愣，腦子裏嗡嗡作響，失落與絕望在心中翻滾。如果不是嚴鈞阻攔，現在他臉上應該落了一個毫不留情的巴掌了。

在他的印象裏，常鎮豐就算動手，也不會扇巴掌，可見是氣到了什麽程度。

他咬着牙，還想再說什麽，嚴鈞握住他的手腕，攔在常鎮豐的面前道：“姐夫，我先帶家昱回我那邊，我再跟他談談，你也別沖動。”

常鎮豐的胸口劇烈地顫抖幾下，紅着眼：“今天要是不認錯，就永遠別回來了！”

“不回來就不回來，你這一年忙成什麽樣了，壓根沒怎麽管過我。這裏已經不是我的家，是你和嚴阿姨還有你女兒的家，你們一家三口過吧，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決！”

常鎮豐還要發作，嚴鈞立刻攔住他，轉身将鑰匙丢過去：“先回我車上。”

常家昱在原地沒動，嚴鈞沉了沉聲：“聽話。”

他緊緊繃着臉，這才轉身離開。

他渾渾噩噩地出了門，外面天不知何時變陰了，明明中午還有着那麽燦爛的陽光，此時卻是烏雲密布，一片陰霾。

常家昱鑽進嚴鈞的車裏靜靜地坐了一陣，腦子裏很亂，連不成完整的思路。

不一會兒，窗外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響，他木然地擡頭，原來是下雨了。

不知過了多久，嚴鈞上了車，身上淋了些雨。

常家昱終于回神，靠過去将他肩膀處的雨水掃落，輕聲說：“對不起，我忘了給你送傘了。”

嚴鈞攬住他的肩膀，低沉耳語：“不要緊，是不是很難受？”

“嗯，”常家昱點了點頭，将臉埋在他的脖頸一側，甕聲道：“這是我們第一次吵得那麽兇，我爸他現在肯定不想要我這個兒子了。”

“他說的是一時氣話，怎麽會不要你？我剛和他說了，讓你先去我那邊住幾日，我和你好好談談再說。”

常家昱悶悶地嗯了一聲，吸了吸鼻子，在嚴鈞的頸側蹭了蹭：“我們回去吧。”

“好。”嚴鈞俯首親了下他的耳朵——

“咕咕——”

常家昱聽到了自己肚子在響，他午飯都還沒來得及吃，有點不好意思，嚴鈞拍了拍他的後背：“餓了？”

“嗯，我爸回來就訓了我一頓，還沒吃午飯。”

“走吧，帶你去吃小龍蝦。”

吃完飯回去洗了個澡，常家昱回到卧室，用手抓了抓濕漉漉的頭發，這才想到之前忽略的事情。

過了一陣，嚴鈞進來看他，常家昱朝他張開手臂，兩個人擁抱了彼此。

常家昱問：“在我家的時候，你為什麽沒有和我爸說實話？”

嚴鈞動作一停，側首凝視着他：“你希望我跟你爸爸坦誠？”

常家昱動了動身，手臂在他腰上纏緊，輕聲說：“現在已經暴露了，一直瞞着也沒有必要啊，還是……”

他停頓了一瞬，看向嚴鈞：“你不想說？”

“嗯。”

常家昱心裏一沉：“為什麽？我爸他現在确實還不知道那個人就是你，但是我們要一直在一起，也不可能瞞一輩子的。”

“嗯，但是現在說，你我都沒有退路了。”

“什麽意思？”

嚴鈞看向床頭背後的白牆，目光幽深。

“同性戀這條路很難走，可能走着走着，你就會覺得自己錯了，想要回頭，想要反悔和放棄。現在真的向你爸爸說明白，對我來說都沒什麽，可那樣就真的斷了你的後路，你明白嗎，家昱。”

常家昱怔怔地說：“我不怕沒有後路，我們現在是彼此喜歡的啊。”

“現在是喜歡的，但萬一以後不喜歡了呢？”

“不會……”常家昱渾身一僵，一股冷意從心頭擴散開來，延伸至五髒六腑，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叔叔，你是不是從來沒想過跟我長久地在一起，也覺得我們沒有以後？”

嚴鈞心中一緊，想要拉住他的手，常家昱卻往後躲了一下。他的手懸在半空，只得收回。

常家昱心裏更亂了。

他從常鎮豐那裏差點得了一個巴掌，想從喜歡的人身上得到一個能夠安心的甜棗，但是甜味淺嘗，就被裏面的棗核尖兒刺了一下。

他緊緊地盯着嚴鈞，慢慢地開口：“你對我，只是随便玩玩嗎？”

“不是。”

“那是什麽？”

他就那樣看着嚴鈞的雙眼，除了溫柔的光彩，別的什麽也看不見。

半晌，嚴鈞傾過身，牽住他的手，這次常家昱沒有躲開。

他心跳得有點快，也有點慌，冥冥之中覺得接下來聽到的或許不是自己想要知道的。

“去年冬天的時候，你說喜歡我，一開始我拒絕了，心裏也一直很難受。可是二月份，你和同學出去玩出了事，送到醫院後一直醒不過來，我就後悔了……”

看着原本活潑開朗的少年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失去血色的臉蒼白異常，悔意慢慢地爬滿了心室。

他在常家昱的手機裏看到了那個夜晚的通話記錄，第一個就是打給了自己，只是可惜沒有撥通。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開始想，要是那時候答應下來該多好。慢慢的，嚴鈞在心裏做下決定，如果人能夠安好地醒過來，他就願意和對方在一起，盡自己所能滿足他的一切願望。

常家昱靜靜地聽着，心也沉到了谷底。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你只是怕我傷心？”最後兩個字說出來有點破音，常家昱攥緊手，心中其實已經知道了答案，但還是悲哀地想要一個确定的答複。

“……嗯，對不起。”

原來是這樣，常家昱茫然地想着。

怪不得他剛蘇醒過來就得到了那樣一個驚喜的答案，兩個人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他那時候只以為是嚴鈞看清了自己的感情，并沒有覺得是有別的原因，現在想來真是天真得可以。

嚴鈞對他只有長輩對晚輩的情意，那份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的溫柔從來都不是因為愛情。

他以為他們兩個人是情深意篤，兩情相悅，卻原來只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對方處處遷就，其實是可憐他一腔熱血錯付，所以假意施舍溫存，不願驚擾他的美夢。

心髒處像是有一根銀針在肆意碾磨，釋放的痛意讓他四肢發麻，渾身的血液都涼得透徹。

嚴鈞還想說些什麽，但是常家昱已經白着臉站了起來，飛快地奔出了房門。

“家昱！”

正在廚房做事的李嫂聞言探出了頭，就看到常家昱從樓上跑了下來，很快打開門沖了出去，嚴鈞也跟着出了房間，腳步急促，但還是晚了一步。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了。

嚴鈞停住腳步，用手按了按額角。

李嫂不明所以：“家昱這是怎麽了？”

嚴鈞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走到門邊，看着外面淋漓不斷的夏雨，心中如一潭沼澤，傾搖懈弛。

暮色降臨，天地間雨水磅礴，如潮水噴湧。

常家昱渾身濕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憑着一股氣不斷地邁動雙腿，想要将那些糟糕的情緒全都抛在身後。

胸口處被什麽東西堵上了，即便因為快速奔跑而大口喘氣也沖不開堵塞。

停下來的時候，常家昱劇烈地喘着氣，半天才緩了過來。

冰冷的雨水将他的頭發凝成一绺绺垂落下來，他渾不在意地撥到一旁，在夜色裏靜靜地站了一陣。

天地這麽大，常家昱卻感覺到自己有些渺小，心中也充斥着悲涼的情緒。

路人行色匆匆，在往各自的歸處走，可他好像沒什麽地方可去了。

腦海中蹿出了常鎮豐的怒聲和嚴鈞低沉的話語，常家昱使勁搖了搖頭，走進了一旁的商店。

他走到櫃臺旁邊，出聲的時候自己都吓了一跳，沙啞得不行。

“你好，請問可以讓我打個電話嗎？”

店主看着眼前被雨淋濕衣服的少年，有些狐疑，但看他面上不像壞人，看着也有點可憐，想了想還是将座機推了過去。

“謝謝。”

常家昱站在櫃臺前，想要給宋梵清打個電話，但是記性拖了後腿，忘記了其中一個數字是什麽。

他試着按了3，電話接通。

“喂，是宋梵清嗎？”

“誰啊？不認識，打錯了吧。”一個粗噶的聲音不耐煩地說道。

“對不——”

一陣“嘟嘟”的聲音響起，電話被切斷了。

常家昱沮喪地放下了聽筒，跟店主道了聲謝，轉身走了出去。

夜色沉沉，雨還在下着，仿佛永遠也停不下來。

常家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往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