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二天早上八點,醫生來查房的時候,寧亦惟已經醒了,正精神抖擻地給周子睿發短信,兩人共同在手機虛拟作法,祈禱醫生放他出院,因為下午還有想上的課。

主治醫生先進了門,後面跟着幾個小醫生和護士,寧亦惟眼尖地發現昨晚幫他擦傷口的那個護士姐姐也在。

醫生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簿子,問寧亦惟道:“昨晚傷口裂了?”

寧亦惟對那名護士笑了一下,迅速回答:“昨晚我翻身的動作太大,裂開一點點,幾乎沒流血,人很正常,而且頭一點都不暈。”

“是嗎。”醫生又走近一些,讓寧亦惟抱着膝蓋,仔細地替他檢查右耳後的創口。

梁崇和秘書一塊兒走進來,手裏拎着寧亦惟的換洗衣服,恰好聽見了醫生和寧亦惟的對話,出聲警告寧亦惟:“說話老實點。”又問醫生道:“他傷口這麽大,昨晚流了不少血,是不是要再住院觀察幾天?”

醫生查看了一番,問了寧亦惟幾個問題,開了消炎的藥,保守地對梁崇說:“可住也可不住。不過即便不住,也需要靜養。”

“醫生,我的校園生活相當的靜,”寧亦惟插嘴道,“我是學物理的,不需要體力勞動。”

醫生點點頭,道:“也不能用腦過度。”

寧亦惟噎了一下,喏喏辯解:“學的只不過是一些很基礎的知識。”

梁崇抱着手臂站在一邊,起先沒摻和,後來看寧亦惟出院的意願如此強烈,待醫生說了些傷口護理的注意事項,最終發了慈悲道:“那就出院吧。”

寧亦惟喜悅地換了衣服,跟着梁崇走出了門,因為動作幅度太大被梁崇打了一下手。

上了車,依舊是女秘書開車,梁崇發現寧亦惟一上車又在玩手機,伸手把寧亦惟手機抽走了,按在椅背上系好了安全帶才還他。

寧亦惟早已習慣了梁崇這種獨裁意味濃厚的舉動,拿回手機,成功地給周子睿報了出院喜訊後,很有技巧地問梁崇:“我下午兩點的課,我該怎麽去呢。”

梁崇溫和地對着寧亦惟笑了笑,說:“你還想上課?”

寧亦惟理直氣壯說:“我都出院了,怎麽能逃課?”

“今天已經讓你出院了,還想折騰什麽,”梁崇冷酷地說,“李醫生說不要用腦過度,在家靜養,你當耳旁風。”

“胡說,”寧亦惟駁斥道,“我在學校一直是靜靜地走到教學樓,靜靜地上樓聽課,靜靜地下來。再說了等離子物理導論,要用什麽腦?我又不是孔偬,他學等離子物理導論才會腦力衰竭。”

車突然剎了一下,安全帶勒了一下寧亦惟的肩膀,寧亦惟擡頭看了一眼後視鏡,正好和女秘書的眼神交彙了一下,女秘書眼神帶着一絲怪異,不過寧亦惟沒有在意。

梁崇看了寧亦惟一會兒,伸出手掐住了寧亦惟的左臉:“都懂了你還上課。”

他捏的力氣有點大,寧亦惟發音都不利索,依然堅持發言:“下午的課給我進校面試的朱教授上的,他只上前五節,這是最後一節了,我不去他一定會很失望,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老年人,國內等離子的泰鬥。”

梁崇不為所動,似是懶得和寧亦惟多做糾纏,直接打開了筆電,開始看公司的新廣告企劃,邊看邊随便地給寧亦惟支招:“不是還有周子睿嗎?讓他給你請個假,就說到酒吧蹦迪被人打傷了,想必泰鬥能理解。”

寧亦惟被這個不可理喻的梁崇逼得無話可說,擡眼發現女秘書又看了自己一眼,心中正感到奇怪,身邊看企劃的梁崇發話了:“Laila,開過頭了,前面路口左轉。”

“哦,哦,對不起。”女秘書反應過來,馬上低聲給梁崇道歉,往左轉車道靠。

她在秘書部工作了幾年,最近因為原一秘被外派了,才調到現在的位置,開始接觸一些梁崇的私人生活。有時候她要在半夜送在公司加班的梁崇回家,或在清晨陪梁崇趕赴異地談判。她時常覺得梁崇像一個混跡在人類之中的機器人,性格、能力或者外形,都像是依照下世紀的人工智能教科書标準設定制作的,永遠西裝筆挺,看起來沉穩可靠,對任何人說話都溫文爾雅、滴水不漏。

直到今天看梁崇對待寧亦惟的樣子,她才發覺好像也不全是那麽回事。

車裏平靜了兩分鐘左右,梁崇眼睛看着電腦屏幕,對寧亦惟道:“怎麽不說話了。”

寧亦惟看了看梁崇,嘟哝:“我想上課。”他有點憂愁,給周子睿發:“梁崇不讓我上學。”

“為什麽?”周子睿回消息很快,也不結巴,問寧亦惟,“你不是出院了嗎?”

“讓我靜養。”寧亦惟一個字一個字委屈地打。

周子睿則回複:“你靜靜地來上課,靜靜地回去。很安靜。”

“我就是這麽說的!”寧亦惟暗自感嘆周子睿不愧是他最好的朋友,精神世界與他如此契合,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還沒等到周子睿的回訊,陸佳琴的電話突然進來了,寧亦惟握着手機的手頓了頓,拉了一下梁崇的胳膊。

梁崇的眼睛終于從屏幕上移開了,他側過臉,看看寧亦惟,問:“怎麽?”

“我媽媽,”寧亦惟說,“你要幫我。”

等梁崇點了頭,寧亦惟方接起電話,開了外放。

陸佳琴的聲音從揚聲器裏傳出來:“寶寶,爸爸媽媽後天回家,待半天,帶了新鮮的黃魚!”

寧亦惟沒說話,眼巴巴地看着梁崇,梁崇又捏了一下寧亦惟的臉,才拿起手機放在耳邊,關了外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對陸佳琴說:“阿姨,是我,梁崇。”寧亦惟情不自禁地随着梁崇的話點點頭。

“寧亦惟昨晚寫論文,通宵了,現在還在睡,”梁崇的謊言信手拈來,“他這篇論文很重要,這周末要交,後天也不一定能寫完。”見寧亦惟又點點頭,梁崇看向寧亦惟的眼神裏帶了些許笑意,他又和陸佳琴随意說了幾句,挂了電話,問寧亦惟:“怎麽謝我?”

寧亦惟卻不知感激,對梁崇感嘆:“你怎麽這麽會騙人。”

梁崇沒好臉色地把手機還給他,寧亦惟又靠過去,對梁崇說:“我想上課。”

寧亦惟臉色蒼白,睫毛很長,他抿着嘴唇,專注地看着梁崇:“只上兩節。不多吧?”

梁崇被寧亦惟看了一會兒,移開了眼,看着暗下去的電腦屏,很少見的有些不自然和尴尬:“我傍晚有視頻會,不一定來得及接你。你吃過晚飯,先找個地方坐坐。”

“我打車回去。”寧亦惟說。

“不行,”梁崇在觸控板上碰了碰,把電腦弄亮了,還是沒看寧亦惟,只說,“我盡早結束,你乖一點。”

寧亦惟說好吧,又貼得更近了一點,手扒着梁崇肩膀,臉也湊近了,看了幾眼梁崇在看的企劃,輕輕對梁崇說了好幾句“謝謝”。

梁崇身體稍顯得僵硬,對寧亦惟道:“你動作別這麽大。”寧亦惟只好坐回去了,但他發現自己從梁崇肩上移開,梁崇也并沒有表現得很高興很受用。

醫院到梁崇家有點遠,寧亦惟很無聊地觀察着梁崇,梁崇有所察覺,瞥了瞥寧亦惟,問寧亦惟:“看什麽?”

寧亦惟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梁崇的下巴,指腹的觸感有些粗糙,讓寧亦惟忍不住上下摩挲。寧亦惟自己幾乎沒有體毛,全身都很光潔,若不是他十六歲就上了大學,家在本市沒住過校,或許會被正值青春期的高中同學嘲笑也說不定。

梁崇沒阻止寧亦惟,只是擡起手按住了寧亦惟的手背。梁崇的膚色比寧亦惟的深一些,手也比寧亦惟的手大。

他的手指在寧亦惟手背稍作停留,緊接着抓住了寧亦惟的手心,把寧亦惟的手拉下來。可是拉下來後,他沒有放手。寧亦惟也沒掙開。

梁崇右手跟人牽着,用左手使用觸控板看企劃,看上去有些不熟練地地把頁面往下拉。

實際上寧亦惟不知道為什麽要握着手,但他覺得梁崇很喜歡這樣,而他自己也不讨厭,只是牽着很容易胡思亂想罷了。

“梁崇。”寧亦惟突然開口。

梁崇握着寧亦惟的手緊了一下。

“我考考你,”寧亦惟說,“你知道成年男性胡須的生長速度是由哪些激素決定的嗎?”

“…………”

“不知道吧,”寧亦惟得意地說,“想知道嗎?”

“我只知道你再說我不愛聽的話,等離子泰鬥今天下午就會很失望。”

寧亦惟只好單手拿起手機,繼續給周子睿更新自己的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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