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下午一點十五分,梁崇親自驅車将寧亦惟送回了學校,因為寧亦惟“已經和子睿約好一起占座”。

梁崇從D大畢業3年有餘,其間回來過幾次,對校園裏的路還算熟悉。他在離六教最近的一條行車道上停了下來,讓寧亦惟湊近,仔細查看寧亦惟耳後的紗布。

膠帶貼着紗布,粘在寧亦惟的皮膚上,看着很是礙眼,萬幸的是沒看見血印子。

寧亦惟被梁崇輕壓着頭,看不到梁崇的表情,只感覺梁崇手指碰着他脖子,讓他很癢。梁崇許久都沒說話,寧亦惟等得有點緊張,問:“沒裂吧。”

“沒有,”梁崇松開了手,放寧亦惟自由,又把剛才讓秘書打印的傷口養護須知夾在了寧亦惟的書裏,拉好了寧亦惟的書包拉鏈,才發話道,“去吧。下了課發我短信。”

寧亦惟滿口答應,開了門便下車了。他沿着小路,慢慢往裏走。

周子睿就在樓下等他,看到寧亦惟耳後的大紗布,憂心忡忡地問他:“亦,亦惟,你好點沒有?”

“好多了,”寧亦惟說,“就是醫生怕我傷口裂開,讓我安靜一點。”

兩人緩緩地走向樓梯,等離子物理導論課安排在三樓的大教室,寧亦惟和孔偬進去的時候,教室裏空無一人,兩人就在第一排挑選了兩個最佳上課位置。

過了一會兒,教室裏的人慢慢多了,和寧亦惟熟識的同學不約而同地過來關心寧亦惟的傷情。

寧亦惟是一個老實的人,他實話實說:“昨天和子睿去夜店,那家FXV CLUB,被仇家認出來,用酒瓶打的。”

然而竟然沒有一個同學相信寧亦惟說的話,大家同時露出鄙夷的表情,指責寧亦惟吹牛不打草稿。

“肯定是昨天被小樹林裏那條瘋狗追了摔的,”一位女同學篤定地說,“我隔壁寝室也有同學碰到了。”

大家表達了對這一猜測的認可,并開始集體攻擊寧亦惟虛榮。明明被狗追摔了跤竟然說自己去夜店,還有仇家跟蹤,簡直天方夜譚,像那種自稱8國混血17歲古堡繼承人的幼稚小學生。

寧亦惟極度不服,他說:“誰摔跤能摔倒耳朵後面啊,子睿可以替我作證。”

“是,是真的,”周子睿堅定地站在寧亦惟這邊,又比劃道,“一個紋身的光,光頭,整一條手臂,只紋,紋了一個大龍!”

誰料周子睿作完證,同學們更不信了,紛紛搖着頭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朱教授一向來會早到。他提前十分鐘進教室,看見寧亦惟和周子睿,走過來打招呼。他一走近,看見了寧亦惟的傷,詫異地問他:“小寧,你怎麽了?”

寧亦惟沉浸在不被信任的憤怒中,賭氣地對教授道:“昨天被小樹林的狗追了,摔了一跤。”

朱教授同情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這件事我也略有耳聞,聽說那條攜帶有狂犬病毒的狗跑得很快,幸好沒咬到人,不然可就危險了。”

寧亦惟無語地點點頭。

導論下課已經四點多,寧亦惟和周子睿搶着上前問了朱教授幾個問題,和幾個同學一塊兒,慢悠悠下了樓,去離教學樓最近的食堂吃飯。

周子睿說寧亦惟要靜養,主動和別的幾個同學一塊兒排隊替寧亦惟打飯去了,寧亦惟一個人坐在餐桌邊,低頭給梁崇發:“下課了,在四食堂和子睿吃飯。”

梁崇也不知道是開什麽視頻會,回消息的速度像在走神摸魚:“好。”

随即又是一條:“我會議提前結束了,很快就來接你。”

寧亦惟回梁崇一個“好的”,無聊地打開了剛存到手機裏的下午導論的講義,想回味一下,忽聽見身後有人叫他名字:“寧、亦、惟。”

這聲音語調太過熟悉,寧亦惟不回頭都知道是誰。

孔偬看寧亦惟沒說話,又繞到他跟前來,手裏端着一碗綠豆湯,低頭俯視寧亦惟,道:“聽說你耳朵被狗咬了。”

他比寧亦惟高小半個頭,理着當下算得時髦的發型,穿得很講究,皮膚偏白,不過還是比寧亦惟黑上一些,眼睛大,但形狀不好看,且因為瞳仁小而顯得怪異。

“聽說你昨晚在小樹林裏見人就追。”寧亦惟仰頭看了孔偬幾秒,沖他笑了笑,啓唇道。

孔偬聞言,先呆立了幾秒,而後漸漸反應過來,理解了寧亦惟話中的意思時,他整張臉都漲紅了,沖寧亦惟大聲嚷嚷:“你什麽意思寧亦惟?你有膽子再說一次!”

結合孔偬的個性、身形、眼球凸起程度,以及與父親孔深豐教授極不相稱的智商水平,寧亦惟合理地懷疑他有嚴重甲亢且未曾就醫。

不過寧亦惟受傷要靜養,不欲和孔偬多起沖突,便沒有再應戰,低頭繼續看他的講義。

孔偬被寧亦惟晾在一邊,憋屈都化作憤怒,他低頭看見手裏剛盛起來的綠豆湯,心中惡念頓生,手一歪,直将綠豆湯往寧亦惟受傷的耳朵那兒潑過去。

寧亦惟察覺到了孔偬的動作,迅速矮身一躲。孔偬沒潑中,湯淋到了寧亦惟身後的長餐桌和餐椅上。

經過的幾個學生都放緩了腳步,側目看着僵持的兩人。

寧亦惟愣了一下,皺着眉頭又往後退了些,低頭看了看,他的白T恤上沾到了幾滴濺起來的湯汁,腿邊的椅子。

周子睿端着兩個餐盤走過來,看見孔偬和他手裏空了的碗,又看到那張全是湯水的桌子,即刻明白過來,質問孔偬:“你幹什麽!”

寧亦惟耳後有些痛,但沒去管,冷冷地看着孔偬,孔偬也看着他,兩人之間劍拔弩張。

“——怎麽了這是?”一個中年女性的聲音傳來,周子睿回過頭去看,一張有些眼熟的臉,似乎哪裏見過。

她手提一袋包子,看到孔偬,擰着的眉頭松開了:“小偬?”

孔偬的表情也立刻變了,換作一副有些委屈的模樣,說:“阿姨,我腳滑了一下,把湯潑了,差點潑到這個同學。”

周子睿想起來了,這位女性好像是人文學院的一個老師,姓劉,大一時曾經給他們上過文科某門必修大課,看樣子是來食堂買下午五點開賣的限量肉包的。

“哦,”劉老師看了寧亦惟一眼,說,“我以為什麽大事兒呢。”

“他是故意的,”寧亦惟突然站了起來,對劉老師說,“孔偬想用綠豆湯潑我的傷口,沒潑到。”

“你別血口噴人啊,”孔偬有了倚仗,背都挺直了,對劉院長道,“阿姨,我真的只是滑了一下。”

寧亦惟嗤笑一聲,滑稽地重複了一遍孔偬的話:“滑了一下。”

寧亦惟本就是孔偬最讨厭的刻薄相貌,而今再露出不屑一顧的表情,讓孔偬本就發熱的大腦急速充血,他攥緊了拳頭,新仇舊恨一擁而上,恨不得一拳往寧亦惟臉上打過去。

“孔偬,你幼,幼不幼稚,這是食堂,你演,演,演宮鬥呢?”周子睿在一旁替寧亦惟抱不平。

不遠處一個目睹了全程的女同學也開口對孔偬說:“我親眼看見你潑這位受傷的同學綠豆湯。再說了,站着說話腳底就能打滑,你還是去換雙鞋吧。”

劉老師聽女同學說完,看了看寧亦惟和孔偬的表情,大概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不過她老公和孔教授是好友,孔偬是她看着長大的,她多少有些護短,便息事寧人道:“好了,大家氣量都大一點。你們是大學生了,犯得着為了這麽一點小事,在大庭廣衆吵架嗎?”

但寧亦惟偏不吃她那套:“老師,您看見事情起因經過了嗎,為什麽要說我氣量小?”

“……”劉老師本意是勸和,卻被這個本科生直言頂撞,心裏也不舒服,清了清嗓子,擺出官威問寧亦惟:“同學,你是哪個系的?”

寧亦惟挑了挑眉毛,沒說話,只是眼神裏的不屑更多了點。

“這樣,我記錄一下,”她也發現這麽問影響不好,又加了一句,“老師看看有什麽調解的方法。”

寧亦惟不吭聲,她又說:“你和孔偬這麽僵持,也不是辦法。”

“算了,阿姨,”孔偬冷靜了下來,開口服軟,“我道歉好了,就當是我錯了,對不起。”

劉老師看着孔偬,眼裏帶着不少猶豫,正想開口再打圓場,孔偬又轉過頭來,對她說:“阿姨,我幫您拎包子,陪您回家吧。我爸昨天跟我視頻,還提起叔叔……”

孔偬和劉老師走了,四周圍觀的眼神也都收了。

寧亦惟心裏憋着一口悶氣,對一旁的女生說了聲謝謝,他本來沒什麽胃口,但看到周子睿給他打來的一盤他喜歡吃的菜,不想浪費糧食和周子睿的排隊成果,就還是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低頭吃起來。

吃了幾口,周子睿突然叫他:“亦惟,亦惟。”

寧亦惟擡起頭,看到周子睿的眼神有點驚恐。周子睿指着寧亦惟的右臉方向:“你的紗布……”

“什麽?”寧亦惟這才覺得包着紗布的地方又癢又痛,還很熱,伸手摸了一下紗布,一手的血。

他頓時胃口盡失,對周子睿說“我先去洗個手”,端着餐盤去倒了,白色的塑料餐盤邊緣染上了一抹血紅色。經過寧亦惟的人都在看他被血染濕的紗布,寧亦惟沒在意,走到水池邊,開了水把手洗幹淨了,才走回去。

周子睿也吃完了,放了餐盤走到寧亦惟身邊,說:“亦,亦惟,你別怕,我們去校醫院,重,重新包紮。”

寧亦惟搖搖頭,說:“梁崇快到了,我書包裏帶了紗布,你幫我一起換一下吧。”

傍晚時分,校園裏四處是人,他們在一座麥克斯韋銅像後找到了一個長椅,坐在那裏。寧亦惟打開了書包,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濕巾、消毒工具和紗布,說:“虧得我有兩手準備,不然梁崇又要罵我。”

“他對你挺,挺好。”周子睿幫他揭開了紗布,擦幹淨染着血的完好的皮膚,給他壓着傷口,輕聲說。

寧亦惟沒反駁周子睿這句話,寧亦惟這次出血止得不是太慢,兩人沉默而小心地把寧亦惟的紗布換了。

寧亦惟把東西重新放起來,邊說:“子睿,真不公平。”

周子睿用力地點了點頭,同意寧亦惟的看法。

“他是孔教授的兒子,就算點招入校都比我優越,”寧亦惟疊好了多拿的紗布,塞進小袋子裏,小聲地抱怨着,“在課題組作威作福,欺壓我們。”

“小,小人得志,”周子睿說,“他比不上你,比你差,差遠了,他連你的一個白細胞都比,比不上。他是嫉妒你!”

“他也嫉妒你。”寧亦惟說着,遞了一瓶免洗洗手液給周子睿,低聲說,“因為他比我們差遠了,會被我們甩得越來越遠。”

“對,”周子睿接過來,擠了一堆泡沫在手上搓,“你說得對。亦惟。”

洗完了手,梁崇的電話也來了。寧亦惟一接,梁崇說:“我到四食堂門口了,你在哪裏?”

“我在麥克斯韋銅像後面的長椅上,”寧亦惟慢吞吞地說,“我來找你。”

“待着別動。”梁崇說,“我過來。”

挂了電話,寧亦惟把傷口湊到周子睿眼皮子底下,緊張地說:“幫我看看,看不出來吧?”

周子睿細細觀察一番,看着自己貼得有點歪歪扭扭的膠帶,判斷:“嗯。”

不多時,梁崇到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寧亦惟面前,低頭看着相互依偎着的寧亦惟和周子睿,忍不住問他們:“你們躲這兒幹什麽?”

寧亦惟看着梁崇,忽然決定拎起書包帶子,把書包遞給梁崇,梁崇沒有停頓地接了過去,并未發覺地問周子睿:“寧亦惟晚飯吃沒好好吃?”

周子睿不知道該不該說,小聲模模糊糊地說:“吃,吃了。”

梁崇當周子睿是怕生,沖他微笑了笑,又問寧亦惟:“你還要多坐一會兒嗎?”

“不了。”寧亦惟站了起來,和周子睿拜拜,跟着梁崇走了幾步,突然被梁崇牽住手。

梁崇握得過于用力了,而且在學校裏兩個男的拉手總好像怪怪的,寧亦惟沒見過先例,便微微偏頭看了梁崇一眼。

梁崇沒看他,直視前方,生硬地解釋:“是為了及時知曉你的行走速度,不能走得太快。”

“好吧。”寧亦惟接受了,他們就一起走過步道,往梁崇停車的地方去。

暮色漸深,大多數人行色匆匆,沒有注意他們。

他們走得很慢,比梁崇一個人走路慢得多。寧亦惟一邊走,一邊想,別人他不管,反正他爸媽、梁崇和周子睿,必須一定要絕對地站在他這邊。

得毫不遲疑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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