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洗完澡又不困了,”寧亦惟站了起來,對拎起凳子往外走的梁崇感慨道,“我到底怎麽了。”
話音未落,寧亦惟随手擱在洗手臺上的手機屏亮了,他拿起來掃了一眼,是一封來自孔深豐的郵件。
“孔教授又給我發郵件了!”寧亦惟高興地貼到梁崇邊上,給梁崇展示他的手機,“不知道是不是給我看哪篇新文章!會是我前幾天和子睿研究過的那篇嗎?”
梁崇低頭看了一眼:“群發吧。”
寧亦惟冷哼一聲,把手機收回來,頭也不擡地看着鎖屏上的新郵件提示,珍惜地說:“我們師生中間的事,你懂什麽。”
梁崇不知內情,才會亂潑冷水,若是看過他和孔教授的往來郵件內容,定會大跌眼鏡,對他刮目相看。
“好吧,我不懂,”梁崇靠過來,硬要和寧亦惟一塊兒看郵件,“我學習學習你們師生感情——關于孔深豐導師課題組組會管理細則的附加說明——八十多個收信人,這還不是群發?”
寧亦惟愣了愣,點開了郵件。
郵件內容很簡單,孔深豐用寥寥數字,給以前作的組會管理規定增加了一個附加規則,叫組會改期二次簽到規則,具體內容是宣布會議改期時間由主要改期責任人負責通知,且責任人有收集組會會員确認知曉改期回複的義務,并必須在會前将回複存檔交給助教備份。
郵件末尾,孔豐深又說:“由于最近一期例會發生了通知遺漏的情況,且本人查閱會議記錄後,認為會議效果極不理想,會場紀律極差,故将本期例會作廢。改期至周六晚18:00,收到請回複。
“另,會議報告階段,孔偬加做一次文獻講解報告,題材自選。”
最後署了名。
寧亦惟讀了兩遍,沉思了片刻,猶疑地對梁崇道:“你說,孔教授這封郵件是不是太巧了。”
“沒看出來。”梁崇迅速地回答。
寧亦惟走了幾步,在二樓旁廳的軟沙發墊子上坐下來,仰頭看着梁崇,問:“你還沒找他吧?”
他怎麽想都覺得孔教授的補充規則針在對他和孔偬的争執,但孔教授是怎麽知道的?
“你說呢?”梁崇低頭看着寧亦惟,反問。
寧亦惟想了一小會兒,眨眨眼,擡手拽着梁崇手臂,宣布腦內調查結果:“肯定是你跟他說的,趁我洗澡的時候。”
梁崇臉上沒什麽表情,不承認也不否認,寧亦惟便跪坐起來,又靠近了梁崇一些,眼巴巴地問:“怎麽說的啊,這麽有用。”
“怎麽謝我?”梁崇垂眼,向寧亦惟扯了扯嘴角。
自寧亦惟的角度觀察,梁崇格外高大,連帶寧亦惟握着的小臂,都帶着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力量與線條。
“你好厲害啊。”寧亦惟的手滑下來,捏住了梁崇的手心,和梁崇扣住十指,情不自禁地感嘆。
梁崇的手掌比寧亦惟粗糙一些,也大了許多。寧亦惟把右手手指插進梁崇的指間,五個細白的手指随寧亦惟的動作晃着,指腹像軟刷子一樣,在梁崇的手背上輕輕摩擦,連指節都像軟的。
梁崇被寧亦惟弄得愣了愣,人有點僵。
寧亦惟看梁崇好像滿臉寫着想把手抽出來,手上又不用力,以為是梁崇照顧他的心情才不使勁抽,便率先松開了手。
梁崇站直了,手自然垂下,看了寧亦惟幾秒,用下巴點了點寧亦惟放在一旁的手機:“寧亦惟,接電話。”
寧亦惟一看是周子睿,便接起了,周子睿激動的聲音立刻傳出來:“亦惟,看,看到郵件了嗎!”
“看到了,”寧亦惟盤着腿,對周子睿說,“孔教授果然大公無私,大義滅親。”
“哈哈,”周子睿喜悅道,“我倒要看看孔,孔偬能講解什麽文,文獻!”
“淺談對經典力學三定律的認識吧。”寧亦惟說。
兩人哈哈大笑半天。
挂下電話,寧亦惟興奮地和已在一旁坐下,正在看秘書發來的項目資料的梁崇分享道:“我剛才說了個很好笑的笑話,我說給你聽聽。”
“不用了。”梁崇擺擺手,敬謝不敏。
“那你可是錯過了很多,”寧亦惟吊他胃口,強調,“真的很好笑。”
“好笑就自己再笑會兒。”梁崇說罷,繼續翻閱他的資料。
寧亦惟覺得無趣,又不想回房,靠着墊子,伸手在書櫃上挑書。
梁崇家裏二樓的沙發軟墊邊上繞着一組矮書櫃,牆邊安着不同種類閱讀燈的開關,都是梁崇特意找設計師給寧亦惟做的。
寧亦惟上大學後養成一個壞習慣,看書的時候總愛走來走去,走一會兒又到處找筆寫公式,看完書還到處亂扔。
梁崇二樓三樓都做了一套矮櫃,一是為了讓寧亦惟能有筆和草稿紙拿,二也是為了給家政一個固定的,可以把從家裏各個角落撿來的書放好的地方。
因為寧亦惟很容易揣摩,如果在一個地方過得非常舒心,就會乖乖待着,不願意多走。
過了不多久,梁崇擡起頭來,發現寧亦惟沒挑到書,在看手機,而且一臉為難,便問他:“怎麽了?”
寧亦惟看着手機屏,慢吞吞道:“我有個同學說,有人向他要我的號碼,問我能不能給。”
梁崇馬上放下了平板電腦,裝作不經意地問:“誰?”
“我不認識,”寧亦惟搖頭,又看了看短訊,告訴梁崇,“他說是個女生……我怎麽回?”
“你問他,找你有什麽事。”梁崇很自然地建議。
由于寧亦惟本身完全不具備社交能力,在人際關系的處理上對梁崇有種盲目信任,因此完全按照梁崇說的回複了。
過了大約有半分鐘,他同學頗為無奈地回複:“老哥,要你號碼能有什麽事?”
寧亦惟還是沒看懂,擡頭把短信一字不落地讀了一遍,問梁崇:“什麽意思?”
梁崇嘆了口氣,說:“是不是想讓你代寫論文?”
“這怎麽行,”寧亦惟跳起來,“這是嚴重的學術造假!不行不行。”
寧亦惟剛說完,梁崇就很不給面子地笑了,笑得很開心,靠在墊子上,坐都坐不直,手上平板電腦沒拿穩,掉在腿邊,就好像寧亦惟講了什麽特別好笑的笑話一樣。寧亦惟才知道自己被梁崇耍了,羞憤交加,心想以後再也不相信梁崇了,又指着梁崇,譴責他:“你這個人怎麽這樣!我是不懂這些啊,你不教我就算了,還騙我。”
“馬上給我停下來。”寧亦惟抓了個抱枕,手腳并用爬過去,想把梁崇這張煩人的臉糊住,梁崇卻輕而易舉地把他手裏的枕頭抽走了,丢到一旁。
失去了抱枕的阻隔,寧亦惟如同投懷送抱般一頭撞進梁崇懷中。
梁崇的笑聲停了,他沒動,也沒推開寧亦惟。
寧亦惟的心跳忽而快了起來,便緊張地按着梁崇胸口,想坐起來,卻被梁崇一把拉了回去,抱在懷裏。
“你不是什麽都懂麽,”梁崇的聲音有些漫不經心,他問寧亦惟,“還要我教?”
寧亦惟肩膀貼在梁崇胸口,擡起頭,見梁崇垂眼看着自己。
梁崇的眼神很平靜,嘴唇抿着,不再笑了,好像是和從前一樣,又好像不一樣,寧亦惟莫名有些臉熱,不知是不是因為靠得太近。
梁崇只抓着寧亦惟抱了沒多久,就放開了手。
寧亦惟呆呆看了梁崇一會兒,讷讷道:“我去睡了。”
兩人互道晚安,寧亦惟回了房間,他睡得比想象中要快,迅速地進入了夢裏,做了一個當教授的美夢。
夢裏他拿着紅外筆,給梁崇講解M-theory,梁崇笨得像豬,什麽都聽不懂,讓寧亦惟好好過了一把教書育人的瘾。
孔偬不敢相信地把他爸群發的那封郵件看了兩遍。
他打開了聯系人,在“爸爸”的頁面停留了很久,最後選擇鎖上屏幕,拿着手機走到二樓的健身室。他媽康以馨正在跑步機上快走,跑步機對面的屏幕上放着財經節目。
見孔偬進來,康以馨把跑步機按停了走下來,喝了一口水,微笑着對孔偬說:“怎麽了,不是睡了嗎?”
孔偬搖搖頭,對康以馨說:“媽,爸爸好像不願意我待在他的課題組裏。”
康以馨皺了皺眉,問他:“他又怎麽了?”
孔偬把郵件給康以馨看,猶豫地說:“我不是不願意做文獻講解,但是他一點準備的時間都沒有給我啊。而且我才剛大一,當然跟不上那些高年級本科生,講解出來的他肯定又不滿意……”
康以馨聽得心頭火起,對孔偬道:“他可真厲害,連自己親兒子都要為難。我給他打電話。”
說罷拿起手機,撥了孔深豐的號碼。
時間很晚了,東九區已經是一點鐘,康以馨等了半分鐘,孔深豐才接起來:“什麽事啊老婆?”
“孔深豐,”康以馨氣沖沖罵道,“孔偬就去你那個課題組玩玩,你讓他做文獻講解幹什麽?”
孔深豐被康以馨吓了一跳,一時不知怎麽反應,他靜了靜,才對康以馨說:“老婆,所有的本科生,但凡進組,都要做文獻講解報告,這是原則。”
“可小偬才大一!”康以馨看了站在一旁、神色委屈的孔偬,态度更強硬了,“就不能以後再講嗎?”
孔深豐“呃”了一聲,為難地長出了一口氣,試圖向康以馨解釋:“跟大一沒關系。我們課題組寧亦惟幾年前剛進校就能把現代物理評論上他感興趣的文章倒背如流了,文獻講解一點都不難,只要——”
“——你閉嘴,”康以馨打斷了孔深豐,“小偬會不會你不知道嗎?小偬只是一個普通的大一新生,他跟你們不一樣!”
“你冷靜一點,”孔深豐怕激怒太太,只好緩緩地說,“可是孔偬什麽都不會,又不肯學,他來課題組有什麽意義?”
“你的課題組這麽金貴,兒子不能去啊?”康以馨在一家上市公司做高管,脾氣火爆,見誰都沒怕過,最讨厭孔深豐這幅拿腔拿調的樣子,便愈發反感地問,“你倒說說看,你讓小偬去待着能怎麽樣?”
“不是這麽回事,”孔深豐放軟了語氣,再次解釋道,“你不知道,孔偬在組裏搗亂,胡亂跟寧亦惟吵架。”
康以馨快聽到“寧亦惟”三個字就來氣:“又是寧亦惟,孔偬是你兒子還是寧亦惟是你兒子,你不帶個寧亦惟就不會說話了是吧?”
“……”孔深豐無奈地安靜了下來,等雙方都平定了一些,才說,“好了,不吵了。等我後天回來再說吧,怎麽樣?”
康以馨直接把電話挂了,抓起毛巾走出了門。
孔偬站在一旁,低着頭,神色變幻不定。
他爸說的話,他全都聽見了,孔偬敢保證,寧亦惟絕對是私下跟孔深豐告狀了。
孔偬早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起,他爸嘴裏就總念叨着寧亦惟,“寧亦惟聰明、專注、潛力無窮”,“寧亦惟很多看法不像本科生”,“寧亦惟有很難得的大局觀,和普通學生不同”。
本來孔深豐雖忙于學術,不太在家,但看着孔偬的眼神裏還是常帶着鼓勵和期望的。而寧亦惟出現後,孔深豐仿佛一夜之間明白了聰明的小孩是什麽樣的,他有了新的要培養的人,再也不想看家裏這個普通小孩一眼。
孔偬恍惚着拿出了手機,給他爸發:“我會去做文獻講解的。”
一直到第二天一早,孔深豐才給他回了個好。
孔偬坐在床裏,看着那個“好”字,無意識地把手機握得很緊。
如果沒有寧亦惟就好了,他暗自想,學校小樹林裏那條狗怎麽就沒把寧亦惟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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