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周六下午五點,寧亦惟和周子睿在學校門口碰頭。

“你自己來的?”周子睿看着寧亦惟從出租車上下來,順口問了一句。

自寧亦惟傷後,都是梁崇接送,看得周子睿羨慕不已。

寧亦惟點點頭,道:“他出差去了。”

“哎,”周子睿感慨,“梁崇對你,真好,你看我那個表,表哥,只會抓,抓我去改卷。對了,你的傷口,還裂過嗎?”

“沒有,”寧亦惟和他一塊兒往物理實驗教學中心走,“我覺得我的傷口已經不會再裂了,除非孔偬今晚的文獻分析逗得我哈哈大笑。”

說完兩人都覺得很好笑,一路都在哈哈哈哈。

走進開周會的教室,有七八個研究生和博士已經在前排坐着了。

往常課題組開周會,寧亦惟和周子睿都坐在後面,畢竟別人都有言要發,而他們兩個沒什麽要說的,坐太靠前不大好。但今天不同,為了觀賞孔偬的表演,兩人厚着臉皮坐到了第二排。

一個和他們相熟的研究生學姐湊過來,問寧亦惟:“亦惟,你知不知道這個新附加規則是什麽情況?”

寧亦惟确實不知道梁崇怎麽跟孔教授說的,便老老實實說不知道。學姐的神色有點狐疑,還想問他什麽,教室的後門又被人推開了,幾人同時向後看去,是孔教授和崔助教。

孔深豐個子不高,人瘦,胡子拉碴的,穿着短袖白襯衫和肥大的西裝褲子。可能是在東京待着懶得找地方理發,他的頭發比上次來學校時長得多了,東一撮西一撮地翹着。

“才這麽幾個人,”孔深豐看了看表,轉頭不滿地對崔菏說,“五點半了,大家現在守時意識都不夠強啊。”

崔菏沒好意思說您安排的是六點,便含糊地順着他“嗯嗯啊啊”了幾聲。

孔深豐走到講臺邊,把筆記本放下了,又到學生紮堆的前排,先和幾個博士研究生聊了幾句,才走到寧亦惟和周子睿邊上。靠近寧亦惟,孔深豐看見了寧亦惟耳後的紗布,呆了一下,問寧亦惟:“亦惟,你這兒怎麽了?”

“亦惟好倒黴啊,在學校小樹林被一條狗追,”學姐搶答,“摔了一跤。”

寧亦惟沒想到這個被狗追的謠言竟然已經擴散得如此之廣,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孔深豐先對學姐道:“不對吧,摔傷怎麽會在耳朵後面?明顯不符合常理。我看你們是還缺乏一點求知精神。”

“對,是被仇家用酒瓶刮的,”寧亦惟趁機辟謠道,“我和子睿澄清了好幾次了,也沒人信。”

孔深豐搖搖頭,嘆了口氣,說:“嚴重嗎?”

“不嚴重,醫生說靜養就行,”寧亦惟回答,“不能用腦過度。”

孔深豐便對寧亦惟笑了笑:“以你和周子睿的頭腦,普通的知識很難讓你們用腦過度。”

前面的學姐看上去有點無語,孔深豐接着說:“不過以後還是不要輕易得罪人。”

寧亦惟聽話地點頭,說知道了。

“對了,”孔深豐貌若随意地問,“你們也大四了,接下來什麽有什麽打算?”

寧亦惟和周子睿互看了一眼,寧亦惟開口道:“我還沒決定,子睿在籌備申請資料了。”

孔深豐點點頭,因來的學生多起來,沒再和他們繼續聊,待人齊了,周會開始了。

孔偬來得很晚,坐在最後一排,議程末尾是學生作報告,前兩個都是研究生,最後一個輪到了孔偬。孔偬上臺,開了幻燈片,講一篇去年發在APEX上的與次級電子有關的文獻。

平心而論,孔偬這次報告的水平還可以,說得不算很深,但工工整整,沒什麽謬誤。

寧亦惟和周子睿都沒笑,心中都升起了一股微妙的感覺。等孔偬報告完了,兩人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見了相似的懷疑。

“先別下來。”在孔偬下臺前,孔深豐突然開口道。

孔偬站住了,遙遙望着突然喊停的孔深豐,面上有些不解。由于周會的時間限制,本科生做完報告後是不留臺下提問時間的。

“我有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孔深豐道,他空口給孔偬報了一個在寧亦惟和周子睿聽起來都很基礎的頻譜函數,又說,“你在黑板上,把函數做一下傅裏葉逆變換。”

寧亦惟眼見孔偬的臉變得慘白,心裏一下明白了過來。

孔深豐坐在與寧亦惟同排的另一側,寧亦惟和周子睿側過頭去看他,他靠着椅背,頭微微仰起,面無表情地看着臺上的孔偬,他說:“剛才那麽難的都懂了,這麽簡單的不會做嗎?”

整個大教室裏寂靜無聲,誰也不敢說話,連竊竊私語都沒有。

隔了七八米,寧亦惟也能望見孔深豐眼裏的失望。

“孔偬這次太過分了。”周子睿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字,推到寧亦惟這邊。

寧亦惟想了想,回周子睿一行:“他應該學點別的。”

孔偬讓寧亦惟想起一個初中同學,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學習,一下課就跑辦公室去問老師問題,考試結果依舊不盡如人意。但那個同學喜愛演奏樂器,而且很擅長,所以最後轉去了音樂學校,也是不錯的結果。

有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并不是什麽特別有意義的事情。

寧亦惟以為,本質上來說,不同學科是平等的。

人類太過渺小,部分個體在追尋真理的路上上下而求索,是因為他們想要追尋真理。

如果窮盡一生,只不過沿着前人的軌跡,去學一些已經有人會的東西,那才是浪費生命。

“沒勁。”寧亦惟又給周子睿寫。

“下來吧,”孔豐深說,“以後不用來了。”

孔偬一言不發地走下講臺,沒看孔深豐,也沒作停留,直直地走出了教室。

梁崇心情極差,但還是要保持面色如常。

原本他到U市只是簽個合作項目的協議,沒想到下午剛确認了框架簽完字,要和秘書确定第二天回程時,康敏敏的電話打了過來。她說自己明天上午也會到U市,晚上約了一位老朋友,要梁崇陪她一起吃頓飯。

從康敏敏的話語間,梁崇便敏銳地覺得有鬼,但并未拆穿。

然而如約走進餐廳,看見對面那個精心打扮過的女生和她身邊那位頗為眼熟的長輩時,梁崇的臉色還是無法抑制得黑了一秒鐘。 他吃了一頓度秒如年的晚餐,謝絕了康敏敏年輕人再去續場的提議,回了酒店。

回房沒多久,康敏敏來敲門了,她面色也不好看,走進來坐下了,問梁崇:“心情不好?”

梁崇正在看下午項目的第一階段草案,聞言擡頭看了母親一眼,溫和地否認:“沒有。”

“梁崇,你不小了,”康敏敏看梁崇現在态度還可以,想再勸一勸,便給自己倒了杯茶,等了一會兒,待梁崇将草案冊合上了,又開口暗示他,“是時候考慮成家的事了。”

她能看出來梁崇對今晚相親的抵觸,但梁崇的終身大事不解決,她和她老公到哪兒都記挂着。最近U市有位有門當戶對的小姑娘想認識梁崇,她又從梁崇秘書處得知梁崇恰好在這裏,便立刻飛過來,想撮合兩個人。

這樣以後就算她和她老公不在了,梁崇遇上事情,也能有人分擔。

“梁崇,你爸也想有生之年膝下兒孫——”

“——媽,”梁崇還有另一份方案要看,他打斷了康敏敏,又頓了幾秒,放低了姿态,緩慢而執着地拒絕,“你讓我歇歇吧,我今天夠累了。”

或許是看見了梁崇臉上的神情,康敏敏噤聲了。

梁崇看她一眼,又說:“我要休息了。”

康敏敏愣了一下,說了好,便從梁崇房裏走出去了。

梁崇喝了不少酒,洗了澡也不覺得清醒多少,他穿着浴袍坐在套間的沙發上發了會兒呆,給寧亦惟打了一個電話。

寧亦惟接起來,他那邊環境音很安靜,對梁崇說“喂”,問梁崇:“找我什麽事啊?”

梁崇便閉着眼,問他:“你在家嗎?”

“嗯,”寧亦惟說,“回家三小時了,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本來不是說今天嗎。”

“明天,”梁崇問寧亦惟,“晚上周會怎麽樣?”

寧亦惟心情有些複雜,說:“一般,孔偬退出課題組了。”

“為什麽?”梁崇問他。

“說不清,”寧亦惟不想說太多,因為那樣顯得他嘴很碎,只說,“你順利嗎?”

“不順利。”梁崇說。

“怎麽了?”寧亦惟的聲音變得有點擔心,“那明天回得來嗎?”

“我媽帶我相親,”梁崇沒回答寧亦惟的第二個問題,只簡單地說,“大概退休很清閑,想抱孫子了。”

梁崇後知後覺感到自己的語氣像在跟寧亦惟告毫無意義的狀,寧亦惟給不了他回應,但說出來還是輕松不少。

寧亦惟“啊”了一聲,像是不知道要說什麽。過了一小會兒,他說:“相親是你和異性坐在一起互相了解嗎?”

梁崇笑了笑,說:“沒坐一起,隔了很遠。”

“效果怎麽樣?”寧亦惟又跟沒話找話一樣問,“你們成功配對了嗎?”

“你在說什麽寧亦惟,”梁崇被他逗笑了,“什麽叫成功配對,你以為做DNA檢驗麽。”

“那你們一見鐘情了嗎?”寧亦惟又問。

寧亦惟的口氣像一個好奇寶寶,又不只是一個好奇寶寶。

或許是梁崇太過希望寧亦惟可以因為他被迫相親而不高興,所以梁崇在锲而不舍的腦補下,便真的從寧亦惟的語氣中嗅到了一絲介意。

“你會馬上談戀愛嗎?”寧亦惟認真地問梁崇。

“不會,”梁崇說,即便寧亦惟不在意,他還是要解釋,“我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我。”

“哦,不喜歡可不行,”寧亦惟假裝自己很了解這些一樣,不屈不撓地繼續這個他根本不了解的話題,“那阿姨是不是不開心了。”

“我沒當場走她就該燒高香了。”梁崇冷笑道,又問寧亦惟,“你在哪兒呢寧亦惟。”

“不是說了嗎,在家。”寧亦惟聲音有些悶悶的。

“我睡不着,”梁崇很任性又霸道地命令寧亦惟,“去找本書給我念念。”

寧亦惟很乖地哦了一聲,梁崇聽見寧亦惟走路的聲音,又聽見寧亦惟翻書。

“Katrin Becker主作的弦論和M理論導論怎麽樣?”寧亦惟自信地說,“這版翻譯的還不錯。”

“不行,找本我聽得懂的。”梁崇頭痛地說。

寧亦惟的聲音立刻變得很高興:“你好笨啊。”

梁崇咬牙切齒:“寧亦惟——”

“我找到一本尋歡作樂,”寧亦惟說,“這本總行了吧,肯定是你買的,我不讀這種書。”

“讀吧。”

寧亦惟讀完了作者序,梁崇那頭沒說話,寧亦惟猜他睡着了,所以凝神屏氣很仔細很安靜地聽,聽見了梁崇均勻的呼吸聲。

“梁崇,”寧亦惟叫梁崇名字,沒聽到回應。

寧亦惟又說:“晚安。”

他希望聽完尋歡作樂的作者序,梁崇睡得可以好一點。

因為梁崇聽上去有一點太累了,不應該跟任何人相親,不應該花時間去喜歡別人,只需要睡覺和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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