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周六上午,寧亦惟忐忑地回到了家。
他開鎖進門,一陣飯菜的香味夾雜着煙味撲面而來,廚房裏有炒菜的聲音。他爸背對着門打電話,沒注意身後的動靜。
寧亦惟放下書包,乖乖叫了聲:“爸。”
寧強回頭一看,即刻大聲地對電話那頭的人道:“不跟你說了,兒子回來了!”說罷就朝寧亦惟走過來。
寧強身材高大,他留了個平頭,穿了一件淺棕色的皮衣,右手夾着煙,方才講電話過于專注,煙灰留了老長沒彈,邊走邊簌簌地掉了一地:“今天這麽早下課了?”
“嗯,”寧亦惟完整地按照梁崇給他發的通氣短信背誦道,“我上午就兩節課,我們大四課少,自由安排的時間多。雖然最近很忙,但是我都一個月沒見你們了,非常想念,所以今天下課沒去圖書館,直接回家了。”
“苦了我們惟惟了,”寧強很憐愛地拍着寧亦惟的肩膀,又頗有些氣憤地說,“我就說,你媽想的都是些什麽有的沒的,兒子學習學這麽辛苦,還疑神疑鬼地給我看什麽少年大學生玩游戲被退學新聞。”
廚房裏動靜停了,陸佳琴穿着社區贈送的文化宣傳印字圍裙,端着一盤菜走出來,埋怨寧亦惟說:“還知道回家。”
“惟惟學習忙!”寧強搶着替寧亦惟辯解,“他上午本來要去圖書館,今天為了回家都沒去。”
陸佳琴把菜放在桌上,瞪了寧強一眼:“吃飯。”
寧亦惟小時候家裏條件不大好。他兩歲時,陸佳琴工作的工廠效益太差,把她辭退了,陸佳琴只好輾轉在不同的地方打工,窮的時候一家三口擠在廉租屋的一個小隔間裏,卻從沒有短缺過寧亦惟什麽。
她總怕寧亦惟太小,在學校被人欺負,給寧亦惟買穿的用的,都只挑貴的買。
寧亦惟知道爸媽工作辛苦,便很懂事,從來不跟陸佳琴開口要東西。
寧強跟人合夥的第二間生鮮超市開張時,資金和人手都短缺,晚上的收銀員嫌工作太累,一周就辭職跑路了。寧亦惟那時候剛上初二,聽寧強在家裏說起後,每天晚上逃了晚自習的課,非要到店裏幫忙。
陸佳琴和寧強都不想讓寧亦惟碰這些,但寧亦惟堅持要來。寧亦惟個子小,但确實能幹,踩個矮板凳,站在收銀臺後頭,從傍晚五點半站到十點,再幫寧強核對一天的流水,從不出錯。
這種淩晨到家睡覺,第二天一大早再去上課的日子,寧亦惟過了大半年。寧強後來總說幸好當時顧客法律意識還都淡薄,沒人到派出所舉報他雇童工。
現在生鮮超市的規模已經很大,在D市随處可見,每年進賬越來越多,寧強和陸佳琴生活依舊淳樸節儉,寧強自己抽煙還是抽軟玉溪,陸佳琴也依舊在街頭老鄉開的小理發店裏燙波浪頭,只有給寧亦惟花錢的時候最舍得。
但每個月給寧亦惟打了那麽多生活費,也沒見寧亦惟用。
這次兩人一個多月沒見到寧亦惟,陸佳琴嘴上不說,心裏是想得很,看着寧亦惟突出的手腕骨節,眼睛裏都冒淚花。
寧亦惟看着她媽的眼神,心說還好沒讓他媽媽看見耳朵後面的傷口,不然現在陸佳琴肯定抱着他在哭,大家都不用吃飯了。
“惟惟,你保送研究生,”寧強喝了一口酒,問寧亦惟道,“研究什麽?”
寧亦惟思考片刻,用淺顯的語言給他爸媽解釋了他準備選擇的研究方向,寧強和陸佳琴假裝一直恍然大悟般地“哦”“哦”,其實一點都沒懂。
但就跟寧亦惟從小到大不用爸媽操心學習一樣,他們知道不用操心就行了,具體也無需理解太多。反正理解多少,都不影響寧亦惟和他們的感情。
“總之,”寧亦惟總結陳詞,“跟着孔教授還是不錯的。”
這句話寧強和陸佳琴終于聽懂了,便不住點頭:“對對,不錯不錯。”
廚房裏的蒸箱“叮”了一聲,陸佳琴的蒸魚做好了。
“這個魚最新鮮,你多吃點,”她回廚房端出來,放在寧亦惟面前,說,“我昨天給梁太太拿了兩條過去,她剛才還給我發消息說好吃,問我還有沒有。”
“梁太太?”寧亦惟随口問,“她不是和叔叔在南方麽?”
“最近回來了,”陸佳琴搖了搖頭,道,“她們集團好像要收購什麽公司,她說怕小梁總一個人撐不住,回來幫幫他。”
寧強插嘴道:“我昨天在新聞裏沒見到她,只看見小梁總。”
“對,”陸佳琴點頭,“我昨天去送魚和菜,梁太太好像是沒忙活什麽,告訴我說她剛辭退廚師,在學做菜呢,還拉着我說了好久的話。”
“他有女朋友了沒?”寧強又問,“也不小了,這個業立得差不多了,是時候成家了吧。”
“沒有。”寧亦惟和陸佳琴同時道。
“惟惟知道啊,”陸佳琴看寧亦惟光顧着聽她說話不動筷子,給他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在他碗裏,讓寧亦惟快吃,又道,“梁太太昨天給我說,她朋友家有個條件很好的小姐想跟小梁總認識認識,學識很好長得特別漂亮,可小梁總一個正眼都不願意給人家。不知怎麽辦才好。”
寧強有些詫異:“他不是那樣的人吧,他對我們都客客氣氣的,怎麽會不給正眼。”
“梁太太也沒詳說,”陸佳琴不解地搖搖頭,道,“哦對了——”她看看寧亦惟,道:“惟惟,梁太太說,想讓你有空也勸勸他。你們小輩說話,小梁總可能愛聽。”
“不行。”寧亦惟非常排斥這個提議,一口拒絕。
“為什麽?”陸佳琴問他。
“梁崇說不喜歡她。”寧亦惟不知怎麽,心裏很是有些憋悶,他重複那天梁崇在電話裏對他說的話,“他們互相不喜歡。”
“不會吧,”陸佳琴争辯道,“那位小姐肯定喜歡小梁總。”
“那也不行,”寧亦惟舉出例子,“兩個氘是不會在無外力介入的情況下無緣無故結合生成氦的。如果你們強制把他們湊到一起,就會産生核聚變,會爆炸。”
“你這孩子,”陸佳琴讪讪道,“總說些老媽聽不懂的話。我是看梁太太愁眉苦臉的,想幫幫她。”
寧亦惟不說話了,他把碗裏的魚吃了,才有點堵氣地跟陸佳琴道:“梁崇也愁眉苦臉。他就是不喜歡,你們勉強他幹嘛。”
“……”陸佳琴很少看寧亦惟這麽明顯地生氣,愣了一會兒,才小聲說,“我們哪能勉強得了小梁總……”
“別再提這個了,”寧亦惟想到前幾天梁崇回家時疲憊的臉,覺得長輩都不懂的體諒人,有些氣悶地對他媽強調,“他每天都累得要命,你們又不知道。一點都不懂事。”
“好了好了,”寧強打圓場道,“惟惟繼續說你研究的凝固的什麽态度。”
吃完了飯,寧亦惟陪着爸媽一塊兒坐在客廳看了會兒電視連續劇,超市合夥人給寧強打電話,說是有艘運芒果的船被扣了,得重新聯系進貨,寧強和陸佳琴便又急急忙忙走了。
寧亦惟在家裏閑着無聊,打電話給周子睿,問他在幹什麽。
周子睿說在替他哥做課件,寧亦惟提着電腦去了周子睿寝室,兩人精心制作一下午,把表哥下半學期要上的線性代數的課件全做完了,發了過去。
半小時後,周子睿他哥給周子睿轉了五百塊錢,說是辛苦費。
“數,數學學院的講師真,真摳門!”周子睿心酸地看着到賬提示短信,“亦惟,我請你出去吃,吃頓好的。”
寧亦惟嘆了口氣,說:“算了子睿,吃食堂吧。”
周子睿堅持說就算吃食堂,也要吃最貴的食堂,帶寧亦惟去了學校圖書館邊上的咖啡廳,點了三份燴飯,寧亦惟吃半份,周子睿吃兩份半。
咖啡廳隔壁桌坐着幾個學生,看她們手邊放着的教材,應該是金融系的,她們把一個平板電腦放在桌上看直播,有兩個人拿着筆在記東西,或許是在做什麽小組作業。
直播聲音是外放的,不過音量并不大,寧亦惟和周子睿便也沒留意。
過了一會兒,可能是直播進行到高潮階段,幾個學生把音量稍稍調高了一些,寧亦惟聽見直播的主持人說,這是梁先生繼任以最大的一次冒險,也是地産發展史上最大的收購案之一。
緊接着,主持人開始介紹梁崇,寧亦惟擡眼一掃,恰好看到梁崇從主席臺上走下來。
看梁崇微笑着和人握手,隔壁桌一個男生搖頭晃腦指着梁崇感嘆:“看到人生贏家我無心向學,只想去買彩票。”
“邊買邊學吧,”他身邊的女生道,“就算彩票不中,你也還有機會給學長打工。”
“大家注意到沒有,”主持人的聲音變得有點八卦,“梁崇先生剛下臺就開始打電話,他的父母也在現場,所以是在給未來的集團少奶奶打電話嗎。”
方才說話的女生立刻拿起自己手機,對屏幕施咒:“速速響起!”
緊接着,寧亦惟手機響起來了。寧亦惟拿起來,按了接聽,把聽筒放在耳邊,說“喂”。
“接得這麽快,”梁崇聲音很輕松,問寧亦惟,“在哪兒?”
寧亦惟瞥了不遠處的直播屏幕一眼,顯示框裏的梁崇低着頭,鏡頭拍不到他的表情。寧亦惟心想,原來梁崇給我打電話是這個樣子,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但寧亦惟沒說破,他告訴梁崇:“在學校,跟子睿吃晚飯。”
屏幕中梁崇的頭擡起了一些,鏡頭終于捕獲了他,梁崇垂着眼,臉上挂着不濃也不淡的笑意。
他對寧亦惟說:“我下班了,現在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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