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梁起潮還算幸運,他發病當天就有了合适的心髒供體。對方是一名因車禍腦死亡的曽簽署遺體捐贈協議的中年男子,靠呼吸機維持着生命,只待醫生抵澳便可進行移植手術。
但另一方面,梁起潮的運氣也不算太好。
他已經做過兩次開胸手術,且身體狀況極差,需要靜脈重建,為保證移植的成功率,梁崇找了梅奧診所最好的醫生來替他做手術。
醫生團隊抵達的清晨,梁崇親自帶人去接。前往機場的路上,他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近幾日,梁崇幾乎未曾合過眼。康敏敏的情緒很差,他必須顧着,公司的重大決策也無法離開他,還要盯住手術安排不可有一絲松懈。他明明精疲力竭,卻猶如失去了睡眠的能力一般,總是不能深睡。
到了醫院,手術前,主刀醫生仔細看了梁起潮的各項指标報告,看上去還算有把握,讓梁崇和康敏敏稍稍放心了一些。
待到醫院手術中的紅燈亮起,梁崇長出一口氣,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随康敏敏去了休息室。
人事已盡,接下來都需聽天命。
休息室裏播放着舒緩的音樂,裝飾物色調柔和,或許是為了讓病人家屬感到寬慰一些,讓體感的等待時間變得短暫。
但或許是梁崇太難以被外界影響,所有這些都沒沒能寬慰到梁崇,只讓他覺得音樂音量太大很吵鬧,招手讓助理去調低一些。
等音樂聲小下去,梁崇想了想,戴上耳機,準備給寧亦惟打個電話。
這周寧亦惟沒敢多找他,每天磨磨蹭蹭地來問梁崇早安與晚安,間或問他吃沒吃飯,如同一個思念兒女欲多多聯系又不得其法的空巢老人。
但也只有每天收到寧亦惟短信,打開了看的那幾秒鐘,梁崇會陡然清醒,驚覺自己還是活着的。
梁崇往常認為,寧亦惟的天真給人太多可乘之機,是沒必要的天真,可是寧亦惟不計較的大度,又讓梁崇為失而複得而感到僥幸。
也或許寧亦惟是會懂的。
梁崇甚至開始做這樣的美夢。
這會兒是國內的午飯時間,寧亦惟知道今天是梁起潮移植的日子,大概是怕打擾梁崇,連問早安的短信也沒給梁崇發。
梁崇看着他新設置的通訊錄的“小奴隸”頁面上那張,去年寧亦惟生日拍的,寧亦惟被他抹了一臉奶油的照片,心說如果現在打給寧亦惟,寧亦惟肯定會受寵若驚吧,便靠着椅背按了撥號。
沒想到只響了一下,寧亦惟把他電話掐斷了。
可能是太激動按錯了。
梁崇坐直了,喝了口水,決定再給寧亦惟一個機會,又撥了一次,這回只半下就被掐斷了。
幾秒後,寧亦惟給他發了個消息:“我正在開周例會!”
還附了一張偷拍坐在前排的孔深豐背影的照片,又說:“孔教授也在,很難得!”
梁崇回了個“哦”,感覺夢醒了,寧亦惟是不會懂的。
“梁崇。”
大概是梁崇低頭看短信的間隙,康敏敏走過來,坐在他對面,問他:“你在笑什麽。”
梁崇收了手機,擡頭看了康敏敏一眼,微微蹙了蹙眉,反問:“我笑了嗎?”
“我很久沒看到你這麽笑了,”康敏敏說,“跟惟惟聊天啊?”
她面色很蒼白,人瘦了一圈,眼神中透出感喟,語氣卻很平淡,好似是只要梁起潮和梁崇都平安,別的她再也不會在乎了。
“嗯。”梁崇承認了。
他和康敏敏沒有聊太多,他覺得室內的空氣還是太悶,便跟康敏敏說了一聲,獨自到醫院兩棟大樓之間的吸煙室來,點了根煙。
自從寧亦惟偷抽他煙之後,梁崇就把煙戒了,沒戒得特別徹底,只是每當一抽煙,就會想起寧亦惟在他車裏吞雲吐霧的樣子。
那天寧亦惟學梁崇兩指夾着煙,白煙從他唇間繞出來,他看見梁崇開車門吓了一跳,像小孩做壞事被大人抓了,一路低着頭不吭聲。
梁崇抽了一口,閉眼想了想親吻寧亦惟的味道,睜開眼,隔着吸煙室的玻璃門,看見十幾米外的門廊中間,站着一個人。
那個人背對着吸煙室,身材瘦小,穿着一件淺色的衛衣,腳邊放了一個很大的書包,拉鏈拉開了一半,似乎剛從書包裏翻出什麽東西,沒來得及拉上。他一動不動低着頭,像在看手機,後頸細而白皙,讓梁崇覺得眼熟。
事實上是眼熟得有點過頭。
梁崇愣了幾秒,把煙摁滅了,快步走出去。
寧亦惟正在專心致志地使用一個不大體面的手機功能,即将梁崇的手機賬號密碼輸入某官方軟件,定位梁崇所在地點。
倒不是寧亦惟偷看偷記梁崇賬號密碼,而是梁崇輸入密碼的時候根本不避着寧亦惟,寧亦惟記性又好,想記不住都不行。
這可以說完全是梁崇自己的責任,跟寧亦惟沒關系。
本來記住了賬號密碼并沒用武之地,直到寧亦惟這次來澳洲找梁崇,不想讓梁崇知道,才派上了用場。
寧亦惟憑借此功能找到了梁崇所在醫院,打車過來,又在這間占地很大的醫院中迷失了方向。
根據地圖顯示,梁崇所在的小點就在離他非常近的地方,更确切地說,兩個點幾乎重合了。但寧亦惟剛才早已查看過,他四周并沒有人。
寧亦惟将地圖放大了,正準備再細細研究梁崇是不是在他頭頂的樓上,後背突然間傳來一股大力。有人從後面抱住了寧亦惟,将整個人的體重壓到寧亦惟背上,寧亦惟腿一軟,險些跪下,手機也吓得差點丢掉。寧亦惟抓緊了手機扭過頭,看見了屬于梁崇的下巴和嘴唇,再向上,則是梁崇古井無波的眼神。
“在開周例會。”梁崇冷冰冰地說。
他松開了寧亦惟,又複述:“孔教授也在。”
“哎,”寧亦惟放松下來,頗為得意地笑了,“被我騙到的人應該反省自己為什麽那麽容易上當。”
“是嗎,”梁崇陰恻恻地說,“怪我太笨?”
寧亦惟縮了一下,趕緊認錯道:“有些情況也不完全怪被騙者太笨,是騙人者的智商實在太高了。”
話音未落就被梁崇懲罰似地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額頭:“給我閉嘴。”
寧亦惟捂住額頭,看着梁崇不說話了。
“吃過飯沒有?”梁崇又低聲問寧亦惟。
寧亦惟搖搖頭,抿嘴看着梁崇俯身替他拉好了書包,拎起來,擡腿往其中一棟大樓走。梁崇走了幾步,回頭見寧亦惟沒跟上,又停下來等寧亦惟走到了身邊,再放慢到了寧亦惟的速度,與寧亦惟并着肩慢慢地走。
澳洲當地恰是初春,乍暖還寒。兩棟樓之間有一塊很大的高低起伏的草坪,草坪邊緣種植景觀花木,花開了大半,清淡的香氣從四面八方籠住過客。
他們經過一個拐角,有醫護人員走過來,對梁崇點頭示意,寧亦惟便趁機問:“叔叔還在手術?”
梁崇點了點頭,看寧亦惟一眼,又停頓少頃,終于問寧亦惟:“不是讓你不用來了麽。”
寧亦惟不知如何回答,便沒說話,想牽梁崇的手蒙混過關。
梁崇表面上是不是高興寧亦惟看不出來,寧亦惟的指尖一碰到梁崇手背,梁崇就把寧亦惟拉住了,力氣很大,寧亦惟都被他攥疼了。
“為什麽騙我。”梁崇沒看寧亦惟,輕聲問。
寧亦惟側過臉看梁崇,梁崇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般,直直地目視前方,也可以理解成不習慣,或者正在掙紮。
“那你為什麽親我?”寧亦惟看了梁崇一會兒,反問。
梁崇沉默着,好像沒有準備好問題答案,寧亦惟也不想逼問,只回答了梁崇的問題,轉移話題:“我不想麻煩你來接我,你有這麽多事。”
到了醫院的餐廳,梁崇給寧亦惟點了一份簡餐,兩人坐在靠窗的座位,玻璃窗外面就是毛茸茸的青色草坪。
寧亦惟吃了幾口就飽了,吸着果汁對梁崇說:“不過阿姨看到我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梁崇拿起餐巾,替寧亦惟擦了擦唇角,指關節很輕地碰着寧亦惟的臉,等擦好了,才說:“不會。”
“嗯,”寧亦惟咬着吸管,抓住了梁崇要收回去的手,牢牢捏在手心,準備問梁崇一個他想了一路的問題。
大學課程中所有習題,在寧亦惟這裏全無需思考多久。
但梁崇給他留的家庭作業實在太難,寧亦惟廢寝忘食地苦思冥想,也只在管中窺見真相的小小一角。
寧亦惟問梁崇:“你是不是覺得我什麽都不懂?”
梁崇的表情給了寧亦惟答案。
于是寧亦惟澄清:“其實我什麽都懂。”
“你懂什麽?”梁崇問。
“我知道,”寧亦惟有些害羞,他聲音輕了一些,但還是足夠清晰地說,“你想讓我陪你,所以我來了。”
梁崇的手很熱,眼神有一些晦澀與自制,讓寧亦惟變得沖動,開口對梁崇說:“有時候我覺得你很累。”
梁崇未否認,也不附和,寧亦惟仔細看着梁崇的臉色,繼續道:“只是一種感覺。那種時候我經常幫不上忙,因為你的工作不是我的強項。不過,我能做到的事只要你說,為了你我都會去做。”
梁崇聽罷,溫和地對寧亦惟笑了笑。
寧亦惟受到了鼓舞,又說:“我之前查維基百科,查不到很工整的對喜歡的定義,但我結合了很多文章的描述,我覺得像我這樣有好的東西都想送你,什麽都願意為你做的喜歡也是很難得的。如果你喜歡我,現在就不需要猶豫,可以直接跟我在一起。”
寧亦惟自以為聰明地在表白時隐去了自己的獨占欲和嫉妒心,因為那些聽上去無法把他的喜歡包裝的誘人而珍貴。
沒有人會舍棄一顆閃閃發光的鑽石去選擇石墨,雖然構成并無差別。
他的表白也可能是幼稚的,把談戀愛說得像超市新品試吃大放送,梁崇走過路過可以過來吃一口,喜歡就帶回家。
但寧亦惟不會別的,也想不出別的,就只有這些了。
看梁崇聽完沒說話,直勾勾看着自己,寧亦惟連忙打個補丁:“你也可以以後告訴我答案。我知道現在不是很好的時機。”
看寧亦惟吃完了,梁崇站起來,說:“走吧。”
寧亦惟快步跟上去,他走得慢,梁崇就拉住他的手,步履不停地走出餐廳,繞過走廊,在一個看起來少有人至的樓梯旁,梁崇停了下來。
他把寧亦惟拉進樓梯下的小空間,一言不發地靠過來。
梁崇很高大,擋住了外界的大部分光,他捏着寧亦惟的下巴,低着頭,輕柔地親吻寧亦惟。
吻了許久,他離開寧亦惟的唇,微微俯身,抱住了寧亦惟,将頭埋在寧亦惟的脖子和肩膀之間。
寧亦惟笨拙地擡手,回抱住梁崇,心中思考這到底算不算是一個很含蓄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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