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孔深豐把自己、太太和孔偬的毛發樣本交給實驗室,做了加急親子鑒定。

第三天的傍晚,鑒定報告書到了孔深豐手上,報告結果确認孔偬與孔深豐、康以馨均無親緣關系。

孔深豐拿着報告,精神恍惚地回到東京的學校給他配的公寓中,将報告置于桌上,在房內枯坐了幾個小時。

說來好笑,由于孔深豐極為珍重他的每分每秒,他上一次這麽虛度時光,還是在太太的産房外,十九年前,焦急等待他和康以馨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降臨人間時。

孔深豐不抽煙也不喝酒,沒有太多解壓的好手段,只能坐在軟墊上,頭昏腦漲地回憶十多年前的舊事,直到淩晨。

他想起他有一回在白白胖胖的孔偬面前擺了十幾粒豌豆,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卻怎麽都不能讓孔偬理解為什麽一加一等于二,因此二加二等于四。正當他說得口幹舌燥時,康以馨看不下去了,走過來不滿地埋怨他“別教了,寶寶都快哭了”,孔偬則捏起了一個豌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了嘴裏。

還有第一次帶孔偬去小學面試時的緊張;從重要會議上偷溜出來,接了康以馨,盛裝出席孔偬的初中畢業典禮時的自豪;看見自己精挑細選的書被孔偬堆在書櫥裏時的失望。

客廳鐘擺敲了十二下,孔深豐起身走了幾步,推開客廳的玻璃移門,走到陽臺上,讓初冬的風将他吹清醒一些。

現在還不是告訴康以馨的時候。

他晃晃腦袋,在冷空氣中呆了一會兒,回房打開筆記本,粗略畫了一張導圖。

導圖分兩條線,短線是設法弄到寧亦惟的DNA樣本,做一次新的親子鑒定,長線則從康以馨生産時的醫院查起,知曉弄錯孩子的前因後果。

孔深豐開始思考,人便冷靜了下來,将導圖看了一遍,捋順了思路,在孔偬的出生日期旁寫了一個正負3,合上了本子,去洗漱了。

第二天一早,孔深豐再次聯系了先前替他查寧亦惟戶籍信息的朋友,請對方替自己尋找多年前醫院的記錄存檔。

十幾年前,梁起潮的集團的醫院還只是個紙上的方案,D市醫療條件沒有如今這麽好,康以馨孕期一直在D市婦保醫院安胎,便也準備在那裏生産。

她事先預定了單人病房,但計劃趕不上變化,預産期前十天,她突然破水,只好提早去了醫院。醫院病房緊缺,單人間還未空出來,她破了水,又沒有宮縮,順産意願強烈,因此在一個三人病房中住了兩天,才轉到單人病房。

孔深豐需要的,是特定幾日的醫院新生兒出生記錄,以及新生兒父母的各項登記信息。

他本以為找這些東西需要很久,不料朋友出乎他意料的神通廣大,當天下午就将他需要的資料都打包發了過來。孔深豐做完了事,回到辦公室打開文件,根據昨晚設想好的線索,一條一條篩選過去。

根據婦保醫院的新生兒記錄,在康以馨生産前後三天,共有八十多個男孩出生。

如果當時孩子被調換了,那麽體型差距必定不會過大,孔深豐将男孩的出生體重範圍縮小到他太太誕下的胎兒出生體重的正負五百克之間,只剩下十個男孩,再以康以馨的生産日為橫軸零點,孔偬的出生時間為縱軸零點,其他新生兒産婦的病房為豎軸原點,建立了一個坐标系,将每一個胎兒的參數在坐标系中定位,孔深豐找到了與康以馨生産下的孩子最為相似的那個嬰兒,和他的家庭。

說家庭也不盡然,那名嬰兒的母親是單身一人前來醫院的。她在康以馨生産的前一天生産,與康以馨在同一個病房裏一起待過兩天。而康以馨生産完後的第二天中午,她出院了。

孔深豐整理了思路,先将那名嬰兒母親的名字發給了朋友,請朋友幫忙查找她現在的情況,接着,孔深豐沉思了片刻,做足了思想準備,給康以馨打了個電話。

康以馨接了電話,孔深豐先告訴她,這周準備再回國一趟,陪她過結婚紀念日,趁康以馨高興,又繞到了他想聊的話題上,他問康以馨:“老婆,你還記不記得你生孔偬那時候的事?”

“記得啊,”康以馨随意道,“躺了九個月,還痛了那麽久。”

“那你記得破水之後剛入院,跟你一個病房的産婦嗎?”

“你問這個幹什麽?”康以馨狐疑道。

孔深豐頓了頓,沒騙康以馨,但也沒說具體的:“我要查事,等确認了會告訴你。”

康以馨和孔深豐這點默契還是有的,便不再追問,想了想,道:“我只記得一個沒有家屬的單身女孩,比我小很多。”

“單身?”

“嗯,”康以馨陷入了回憶,“你忘了麽,像個小孩兒一樣,比我小七八歲,也沒人陪,什麽都不懂,一次都沒見她孩子爸爸來過,倒是問了我不少我們家的事,現在想想也挺怪的。”

孔深豐沉默了一會兒,問康以馨:“她叫什麽你還記得嗎?”

“這怎麽還能記得,”康以馨說完,突然頓了頓,又緩緩地說,“哦,對,她名字裏好像有個夢,美夢的夢。”

孔深豐挂了電話,看着軸上那名嬰兒的備注:母親,舒夢。

而半小時後,他的朋友給他發來了信息:那名舒夢五年前因病去世了,她沒有親人,并無遺物。

這是寧亦惟大學四年過得最混的一個禮拜。

他和梁崇聯系得不勤,怕梁崇有事在忙,不敢過多打攪,至多是扣着梁崇那兒的飯點問問梁崇吃沒吃飯睡沒睡覺。

但梁崇不回來,寧亦惟的心便靜不下來。周五下午的量子場論課,寧亦惟連書都忘帶了,和周子睿坐在第一排,兩人共看一本書,頭湊在一起,如在竊竊私語。

量子場論的周教授非常嚴格,發現寧亦惟不但沒帶書,還時不時盯着黑板眼神飄忽,便點了好幾次寧亦惟的名字,叫他答題。

寧亦惟走神歸走神,題是會答的,且答得飛快。周教授卻不知怎麽回事,反而更不高興了。

好不容易等下午的課結束,寧亦惟拎着書包要去吃飯,接到了孔深豐的電話。

孔深豐讓寧亦惟去研究中心他辦公室一趟。

寧亦惟問周子睿:“孔教授不是上周剛走麽,怎麽又回來了?”

周子睿搖頭,評價道:“神,神出鬼沒。”

寧亦惟一頭霧水地去了研究中心,在孔深豐辦公室外敲了敲門,孔深豐在裏頭道:“請進。”

“孔教授。”寧亦惟推門進去,對孔深豐點點頭。

“坐,”孔深豐指指他辦公桌對面擺着的椅子,對寧亦惟道,待寧亦惟坐下,他發現了寧亦惟嘴上的傷,随口問,“亦惟,你嘴上怎麽了?”

“碰傷了,”寧亦惟含糊其辭,“弄傷有幾天了,我的凝血功能不太好,所以才沒完全好。”

孔深豐聽完他的解釋,停頓了一下,告訴寧亦惟:“我父親也有這個毛病。”

寧亦惟不知孔深豐為何要扯那麽遠,不過還是溫順點點頭:“我的問題不嚴重,不太會影響生活。”

孔深豐點點頭,又問:“你量子場論課上怎麽了?剛才老周在我們群裏告狀。”

“我忘帶書了,”寧亦惟以為孔深豐就是為了這事找他,有點不好意思,便解釋,“不是故意的。”

但解釋完了,孔深豐也沒讓他走,兩人坐着相對無言了一會兒,孔深豐問寧亦惟:“亦惟,你是不是有心事?”

其實孔深豐完全不是善于陪人聊心事的類型,這個問題看上去也是硬着頭皮問出來的,寧亦惟本來想随便應付過去,卻聽孔深豐好似是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有什麽心事可以跟我說。”

孔深豐的年紀比寧亦惟爸媽還小一些,身高和寧亦惟差不多,比寧亦惟高一點。上次回來大概抽空去理過頭發了,看起來便精神了不少。

和往常一樣,孔深豐穿了一條半新不舊棉布格子襯衫,領口的扣子扣得規規矩矩。像一個不修邊幅的科學工作者,外加一個不太明白怎麽做父親的父親。

寧亦惟和他對視了幾秒,不知自己是被什麽動搖了,也猶猶豫豫地說:“說出來您可能也要罵我。”

孔深豐對寧亦惟微笑了笑:“你說說看。”

“我想請假去趟澳洲,”寧亦惟說,“去找個人,不過這幾天都有課,不知道該不該請假。”

孔深豐又笑了,揶揄道:“女朋友?”

寧亦惟趕緊否認:“不是。”

“那去做什麽?”孔深豐不解地問。

“他家人在澳洲治病,我想去陪他,”寧亦惟說,他細細觀察着孔深豐的面色,又說了一句很多餘的話,“是我喜歡的人。”

“哦,年輕人是得有點兒沖勁,”孔深豐重新露出了笑容,說,“你要去多久?”

“說不準,想陪他到他爸爸手術做完。”寧亦惟說。

“什麽手術?需要我幫忙嗎?”

寧亦惟搖搖頭,說:“心髒移植。”

“心髒移植怎麽到澳洲做?”孔深豐皺着眉頭,似乎隐隐覺得不對,又不知從哪裏開始猜測。

“他爸爸在澳洲療養,”寧亦惟說,“突然病發了。他已經找了醫生,在過去的路上,預定明天手術。他很難過,所以我想陪着他。”

孔深豐大約是終于聯想到了什麽,神情一下子變了,他愣愣地看着寧亦惟,說不出話來。

寧亦惟想孔深豐應該是猜出來了,畢竟自己給了那麽多信息,而孔深豐那麽聰明。寧亦惟說不清楚他告訴孔深豐是出于哪種心态,可能只是由于對孔深豐的沒來由的盲目信賴,與孔深豐所說的年輕人的沖勁。

反正喜歡梁崇不可恥也不必掩飾,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知道。

孔深豐看着寧亦惟,由震驚漸漸恢複了平靜,他很慢地開口,問:“我認識他嗎?”

“認識。”寧亦惟承認了。

“你有簽證嗎?”孔深豐問。

寧亦惟點點頭。

孔深豐無意識地抓住了放在桌上的鋼筆,拇指重複着磨擦鋼筆筆帽頂端的動作,一言不發地陷入沉思。

過了許久,孔深豐好像确定做了什麽決定,将緊張的姿勢松懈下來,低聲對寧亦惟說:“你喜歡就去吧。”

“我替你請假,”他又道,“機票錢夠嗎。”

“夠的。”寧亦惟說。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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