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卡倫摸黑踏進圖書館的時候，艾美爾已經坐在了她習慣呆的老地方。

她還是像卡倫還在圖書館時那樣，蜷縮在不起眼的角落，枕着窗邊的牆壁，伸着手，指尖摩挲着擱在大腿上書籍的封面。聽到腳步聲她轉過了頭，在窗外的月光映照之下，卡倫看到她勾起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以前我經常想。”她開口說道，聲音很輕，可是在空曠的室內是如此的清晰，“站在壁爐旁邊的那個聖殿騎士會不會很無聊，他每天都站在那裏什麽都不能做。”

他下意識地向壁爐旁邊看過去，那個位置卡倫實在是太熟悉了。

而艾美爾站了起來，她身上披着的法袍和書籍一同落在地上。衣衫落地的窸窣聲讓他轉過頭，用受驚的眼神看着她。她還穿着那身白色的晨衣，卡倫噩夢中的那一件。

“後來我意識到。”她的手指落在了卡倫的太陽穴上，拉長語調說道，“你站在那裏，其實腦子裏忙的很。”

“不！我、我不是……”如果不是圖書館光線不足，以及卡倫已經開始學會着習慣她故意的調笑，他一定會因為艾美爾這句話結巴半天。他嘆了口氣，縱然滿心擔憂，仍舊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總是喜歡看着我說不出話來，對吧？”

艾美爾不置可否的輕哼一聲，而後用愉悅的聲線承認道：“你不知道那樣的你有多可愛，卡倫。”

就像你不知道你現在滿足的表情有多美麗一樣。卡倫握住了她放在自己額頭上的手，低頭看向自己的戀人。離得那麽近，他能看到她雙眼中飽含的光芒，好像他并不是與在她在圖書館私會，而是牽着她走進教堂一樣。造物主保佑，卡倫願意用自己的一切來保存艾美爾此時的神情。

然而他無法領着她走進教堂，永遠也不可能。

卡倫痛苦地親吻着她的手指，低聲開口：“今天清晨……我沒有到，很抱歉。”

他指的是去祈禱室，他想她能明白。

她的笑容稍稍收了起來，但那還在，很淺很淺，幾不可見：“喬萬已經告訴我了，我不怪你。”

艾美爾的語氣還是那麽的冷靜，冷靜的好像讨論的并不是關乎于她的生死，他們的愛情的未來。她本來在注視着卡倫的雙目，但現在她挪開了，艾美爾又換上了放松的語氣，任憑他牽着她的手：“往好處想，至少是你……守護着我，不是嗎？你會給我力量，在我的意識進入影界的時候，我會時刻記得你在現實中等着我。”

明明應該是他安慰她才對，在這個情況下，在她要步入危險的前一刻，明明應該是他把她擁入懷裏告訴她不用害怕。艾美爾總是這樣，卡倫永遠也不明白這個纖細溫柔的姑娘為何會擁有似乎無窮無盡的勇氣。但是他明白艾美爾從來不會輕易将自己的心事坦白出來，她最擅長的就是用這種溫柔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掩蓋一切。

卡倫再一次嘆了口氣。

他的手撫向艾美爾的臉：“看着我。”

或許是因為自己從來沒用這種帶着命令的語氣與她說過話，艾美爾有點驚訝，目光最終還是回到了他的臉上。

“你其實在害怕，對嗎？”卡倫的拇指輕輕蹭着她的臉頰，他低聲開口，“你說你想為我做點什麽，我也是。這也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你不必獨自承擔一切，還有我在。”

他擡起艾美爾的下巴，在她冰冷的嘴唇上落下一吻，然後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許下承諾一般再次重複道：“還有我在。”

回應他的是片刻的沉默，艾美爾靜靜地看着他，光線昏暗，但是他們離得很近，卡倫能看清她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褪去。

“害怕劫禮？不，死亡不會使得我害怕，盧瑟福騎士。”艾美爾偏了偏頭，躲開了他的手，“在法環裏被囚禁至死，與變成憎惡，我比較不出哪個更令人畏懼。”

卡倫僵硬在原地，不僅因為他第一次聽到她喊自己的姓氏，還因為他沒料到艾美爾竟然會對法環的生活這麽絕望。

“死，或者等很久很久之後再死，或許前者更痛苦一些，不是嗎。”

他知道她向往法環之外的生活。有很多法師寧可選擇死亡也不願意在法環裏生活一輩子，他們之中絕大多數變成了沒有感情的寧靜者，少部分死了，更少的獲得了真正的自由。卡倫以為艾美爾對自由的向往只停留在向往，因為艾美爾是不同的，她很理智，也很聰明。她非常明白法環存在的意義，那是為了保護法環之外的人，也是為了保護法師。

而現在，她再對上艾美爾的眼睛時，那總是逗留在她眼底的冷靜消失了，令人震驚的絕望與憤怒迸發開來，她的呼吸打在卡倫的臉上，幾乎在灼燒着他的皮膚，他的靈魂。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動也不敢動。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艾美爾，或許沒人見過，卡倫不敢想象在此之前她究竟是用了多少氣力，才将如此多的情緒全部藏在心底。

這樣的艾美爾很可怕，但也非常美麗。卡倫能感覺到她平日冰冷的像個死人的皮膚變得滾燙，他能看到她蒼白的臉頰變得通紅，她的憤怒帶來了不可忽視的生命力。

還有希望。

“我害怕的是你。”她的聲線在顫抖，“我的死亡并不會為我的生命帶來任何改變，但那會改變你。”

“艾美爾，我——”

“——你知道嗎，我從來不在乎她們，像法耶拉那些學徒的目光與敵意，是因為那很可笑。”

她沒有給卡倫說話的機會，而她的話也讓卡倫無法再繼續下去，他知道她的話，說過的與接下來要說的，都不曾對別人說過，也不會再對別人說。唯獨自己，現在站在這裏的自己有幸能聽得到，有幸能貼近她的心靈。

所以他選擇繼續聽，哪怕她的每一句話都讓不論是身為情人，還是身為聖殿騎士的卡倫都心驚膽戰。

“難道不可笑嗎，一群沒有未來的囚犯，在一個華麗的囚牢裏相互傷害。”說着艾美爾自己笑了起來，那笑聲中的凄涼與自嘲又被溫柔與和善掩飾住了，可是她的話語卻不再平靜，那之中冰冷的覺悟讓卡倫禁不住寒顫，“然後你站了出來，一個獄卒站了出來。”

晶瑩的淚水順着她的面龐滾落，她緊緊盯着卡倫的面龐，仿佛眨眨眼他就會消失一般。

“你是那麽的脆弱，卡倫。膽小，羞怯，一開始時甚至都不敢開口與我說話。”她看向他的眼神近乎于癡迷，卡倫現在才意識到她對自己的感情并不比自己對她的要淺，“可是你又是那麽的堅強，你有着不可動搖的信仰，你的……你的愛情。”

她的聲線之中充滿了幸福：“你的愛情，給了你力量。你能為了我站出來，為了我跨過聖殿騎士與法師的坎，我相信如果我的劫禮失敗了，你也會親手砍下我的頭顱，為了我。”

“你會的，對嗎？”

卡倫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想那樣的畫面，不敢想如果艾美爾的身軀被憎惡占據，他不得不舉起自己的佩劍的場景。他也不知道艾美爾為什麽會對他有這麽大的信心，覺得他能夠擔任劊子手，親手殺死她的職責。

“我……不知道。”

最終卡倫選擇實話實說，哪怕是在她期盼的目光之下。道出這句話時他的嗓音幾乎是啞的，他幾乎忘記了該如何開口說話。

“我不能失去你。”

“那今晚留下來。”

卡倫花了幾秒後才明白剛才艾美爾說的是什麽，他察覺到她的手指回到了她的領口上，造物主啊，不！

“不……”卡倫用近乎于恐懼的眼神看着她，“不行，艾美爾，我不能……”

“為什麽不？”她輕輕問道，“你愛我，卡倫。”

造物主，為什麽不？他與她都知道答案，明明都知道。

“你是法師。”他艱難地吐出這句話，“我是聖殿騎士，這是罪過，造物主不會原諒我們——”

艾美爾笑出了聲，她把自己的晨衣扯了下來，柔美的曲線毫無障礙地呈現在卡倫面前。

“你會留下來的，對嗎？”

輕快地、幸福地笑聲徘徊在安靜的圖書館內，她的雙眼因為笑容而眯起，卡倫曾在多少個夜晚中夢到這樣的場景，他覺得自己馬上要崩潰了，不，或許他現在已經崩潰了也說不定。他應該阻止艾美爾的，聖殿騎士可以輕易地在法師動手之前強迫她停止動作，但是他沒有；他現在也可以轉身離開，一個男人要走，身為女人她根本攔不住自己，但是他也沒有。

不，他不能留下來。卡倫這麽告誡自己，他是聖殿騎士，他的職責是保護法師，殺死法師，絕對、絕對不能愛上法師。他已經這麽幹了，他吻過她，他擁抱她，這已經是個錯誤，不能再讓這個錯誤繼續延續下去。他應該走的，至少讓自己與艾美爾都冷靜一下，至少讓他考慮他們的未來——哪怕他們都知道，他們之間不會有未來。

“……艾美爾。”

但是卡倫做的，只是用顫抖的聲線吐出她的姓氏。他沒有走，直到艾美爾的吻落在他的臉頰上也沒有。

造物主在上。

“叫我的名字。”她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卡倫，叫我的名字。”

請你原諒我。

他攬過了她，把她緊緊箍在懷裏，絕望地喊出了她的名字：“索羅娜。”

索羅娜，索羅娜。這個名字在他的腦海中停留了太久太久，久到卡倫能夠忽略掉在他心底一直叫嚣着住手的責任。她一直在逼他在責任與愛情之間做出抉擇，但是她從來沒強迫過自己，卡倫非常清楚。

一直都是他自己做出的抉擇。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