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萌芽

這間茶樓在京城裏算不上特別高檔,但是有着極好的隐蔽性,卡座與卡座之間用展開成扇形的木質雕花屏風隔開,桌子正上方懸吊下來一盞走馬燈,不緊不慢地悠悠轉動着,氤氲出有些暧昧的泛紅光暈。

喬碎玉坐在桌前出神,面前的杯子裏盛着色澤缤紛的花草茶,茶水已經喝了一半。桌子對面也有一只杯子,不過那只杯子動都沒動過,裏面的茶水在茶樓裏的冷氣中就這麽一直被擱着,現在還留有餘溫。

但是對面人已經走了,可見喬碎玉跟人也并沒談多久。她來到亞細亞聯盟前後也有一年的時間了,跟自己這位親生父親攏共也沒說過幾分鐘的話,之前接到林玉汝的電話,喬碎玉還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開車來這兒的路上她還在想自己那個弟弟畢竟還是做事太過離譜,林玉汝大概是終于急了。誰知道見了林玉汝她才意識到,自己還是在各方面都低估了這位親生父親。

“林泉已經不能傳宗接代了,我們林家不可能再把他當做繼承人。”林玉汝開門見山,說話的态度也十分理所當然,就像放逐一個養育了十八年、相處了三十年的兒子只是件司空見慣的事情一樣。“我考慮過了,你也是我們林家的血脈,現在又回了亞細亞。我打算讓你直接回來我們林氏,以後繼承我們家的家業。”

因為太驚訝了,所以喬碎玉緩了好一陣子才意識到林玉汝在說什麽。

“您該不會忘了我回來是為了什麽吧?”她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眼睛依然瞪得大大的,還沒有從這要命的驚吓中緩過神來。

林玉汝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形勢都是會變的,你也沒想到林泉會被你害成這樣吧。”

喬碎玉神色一黯,視線垂了下來,落到林玉汝面前的杯子裏。一杯綠茶不過瓷杯深淺,可看在喬碎玉的眼裏卻有種一眼望不到底的暗色。

“沒錯。”她想了一會兒之後還是覺得只能這麽回答。然後她擡起眼睛看着林玉汝,“可這和您跟我說的完全是兩碼事……”

“是一碼事。”林玉汝口氣很決斷地打斷了喬碎玉的話。他的眼神不像喬碎玉那麽飄忽,直視着喬碎玉的目光自有種封建大家長般的強勢和不容置疑。

“如果不是你們鬧的這一出接一出,林泉現在還好好地在林氏當他的執行總裁,以後董事長的位子也是他的,他喜歡什麽樣的Omega小姑娘都拿得下,更不至于為了一個不該生的孩子違心下嫁給一個暴發戶家的Alpha蠢兒子。你說我兒子是因為我才受這種罪的,這就可笑了。我再怎麽不堪也是我自己的事,你們卻把苦難強塞給我兒子,林泉對你不錯吧?你弟弟把他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問問你自己心安麽?”

喬碎玉的臉色愈發難看。她一邊在心中恥笑林玉汝現在這副道德綁架的架勢,一邊也知道林玉汝說的是實話,當初在制定這個計劃的時候媽媽就曾經告訴過她,對待林玉汝這種人,還有他的家人,就絕對不能有婦人之仁。可是說是一方面,等到他們用盡手段真正将林泉這樣一個驕傲、優雅、自信、強勢的Omega狠狠擊倒,喬碎玉才感覺做壞人真是一件很艱難的事。

她怎麽可能心安?喬碎玉深深地嘆了口氣,擡起目光再次看向林玉汝:“你打算讓泉哥怎麽辦?他都這樣了,你還要把他趕出去嗎?”

“再怎麽樣也不會把他趕出去的,怎麽說也是我兒子。”林玉汝撐開身體靠在椅背上,半張臉都隐藏在了紅色光暈的陰影中。“他現在雖然嫁給了趙歲安,但是趙家自身難保,他又不能生育了,趙歲安怎麽說也是個合格的Alpha,要是說不要他,也就不要他了。你要是回來繼承家業,沒準還能讓林泉過得舒心點;要是你真順着朱莉娜的意思把林氏整死了,第一個倒黴的不會是我,而是林泉這個現任執行總裁。”

喬碎玉咬住嘴唇,感覺林玉汝的一席話把自己推進了一個很複雜的境地。她知道林泉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了,趙歲安和林泉是聯姻結婚,說感情又能有幾分呢,有幾個Alpha能守着一個沒幾分感情的Omega一輩子對他好?更何況趙歲安本來也就是喜歡女性的。

“現在事情的主動權都掌握在你手裏。”林玉汝聲音低沉,語調嚴肅。“你如果回來林氏,就是我們林氏的唯一繼承人。我已經六十了,現在還感覺不出來,但畢竟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以後林氏還不都是你的産業?如果你願意的話,還能給林泉在公司裏留個位子,他的為人和工作能力你是知道的,用起來也放心。你也沒理由再對付趙家了,趙歲安如果以後有了別人,要跟林泉分開,他們趙家家底越厚,林泉也會得到更多。”

林玉汝說完之後,兩人之間就陷入了沉默。林玉汝用神打量喬碎玉,知道她現在正思考着,而思考就是說明已經有所意動。

“這些打算……泉哥知道嗎?”

林玉汝點了點頭:“他同意了。”

“他同意了?”喬碎玉一雙杏眼大睜着,裏面盛滿了難言的訝異。

“你哥哥支持了我的這個想法。”林玉汝頓了頓,臉上露出了一個有些別扭的不贊同的表情,“他似乎認為他和趙歲安的婚姻能持續下去,所以不再想摻和進朱莉娜和我們林家之間這檔子事兒了,他想過他自己的生活。”

喬碎玉愣住了。她腦子裏不由得回想起那天夜裏再知道弟弟不見了之後她給趙歲安打過去的那個電話,那時候電話那頭的趙歲安像是氣瘋了一樣,後來喬碎玉趕到醫院的時候,弟弟已經被趙歲安打得遍體鱗傷了。

泉哥和小安……?喬碎玉心中湧起了一種荒謬的感覺。他們早就知道林玉汝急匆匆地去找了個聯姻對象把泉哥嫁出去,其實就是為了掩飾泉哥已經懷孕了的事實,讓他把這個很可能是林家新一代唯一血脈的孩子生下來,只是喬碎玉沒想到林玉汝居然找到了小安。喬納森家之所以對這個發展聽之任之、甚至喜聞樂見,也是因為知道趙歲安和林泉兩個人都只對女性Omega感興趣,而且兩人在僅有的幾次接觸中都明顯看不對眼,他們并不擔心趙歲安和林泉的聯姻會對喬納森的計劃産生什麽影響。而現在想想,他們剛得到的林泉出事的消息時,那邊人的說法就是林泉在被二次标記之後出現了流産的預兆,肚子裏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喬碎玉一邊驚訝于趙歲安竟然對林泉進行了永久标記,一邊唯恐林泉還懷着孩子的事情被趙家知道了,兩人的聯姻不保之外還有可能把喬納森家拖下水,于是急不可耐地啓動了他們早就準備好的備用方案,想趁着趙歲安和林泉的婚姻出問題、林泉又身在醫院的這段時間裏把想拿的東西拿到手,趁早讓事情收場。

但現在看來,喬碎玉顯然是打錯了算盤。

“泉哥和小安……他們怎麽樣?”喬碎玉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林玉汝的表情變得更加別扭了:“現在看來,趙歲安對他……還算不錯。”他頓了頓,又艱難地開口道:“但他一個Alpha,又比林泉小幾歲,現在是能對他好,幾年以後呢?等他趙歲安要生孩子、要傳宗接代了,遇上能給他生孩子的年輕漂亮的Omega了呢?趙德旺那個人沒有野心嗎?又怎麽會允許自己的獨生子和一個生不了孩子的男O在一起一輩子?再不濟也要讓趙歲安跟別人生一個出來的。我兒子眼裏容不得這種沙子,要是真發生這種事,他們不可能還能太太平平地過日子。”

林玉汝擡起目光看向喬碎玉:“趙歲安怎麽樣我不管,他又不是我們林家的人,我只希望我兒子能好過一點。因為我,他吃了不少苦了,我不能給他一個安穩的下半輩子,是我做父親的失職。但他和你無仇無怨,我希望你多少為你這個哥哥想想,也為你自己想想。喬恩賜能對我兒子做出這種事,如果你們有一天生了嫌隙,你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的。他是喬納森家的不二繼承人,你呢?現在你有機會做另一個家族的繼承人,為什麽不試試呢?”

喬碎玉腦子裏攪作一團,林玉汝也沒有再逼迫她,只留下一句“你好好考慮考慮”就先行離開了。喬碎玉坐在座位上,慢慢地喝着已經不再熱燙的花草茶,試圖整理出一個清晰的思路來。可是想來想去,她卻發現形勢已經很清晰了,只是她現在站到了一個需要抉擇的位置上,不清晰的并不是思路,也不是局勢,而是自己的心。

她終于放軟身體靠在椅背上,雙肩都松了下來,長長地嘆了口氣。林玉汝的提議對她來說絕不能說沒有吸引力,她只是……有些事情需要确認。

喬碎玉伸出手拿起茶杯,一口喝幹了杯中的茶,然後起身離開。

開車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大大的別墅裏一絲燈光都沒有。喬碎玉臉色不太好地打開了燈,走到地下室。幾個月前這裏曾經囚禁過正處在發情期的林泉,而現在,囚禁林泉的主使者之一正窩在那張林泉躺過的床上,雙臂抱着膝蓋,喬碎玉打開燈才讓他反射性的閉起眼睛,把腦袋埋進了手臂中。

“幹什麽呢?不吃不喝不出聲的,想悶死自己啊?”喬碎玉有些埋怨地對喬恩賜說。喬恩賜一開始沒理她,後來弱弱地問了句:“你去哪兒了?”

“這幾天忙你又不是不知道,還盡給我添亂。”喬碎玉當然沒把之前和林玉汝秘密見的那一面告訴喬恩賜。她嘆着氣,坐到了喬恩賜的床邊。“給你拿點東西吃吧?”

“不餓,”喬恩賜吸着鼻子,擺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疼呢。”

上次趙歲安揍他的時候一點也沒收着力,真是往死裏揍的架勢。那時候喬恩賜已經被拷上了手铐,根本沒辦法反抗,只能硬生生挨着。趙歲安多年練拳,那幾下子幹脆把喬恩賜的鼻梁打斷了,身上也差點骨裂,喬碎玉一開始看到喬恩賜那滿臉是血的樣子時吓得不輕。好在他們是異邦人身份,喬碎玉花了不少錢,還是以治療的名義把喬恩賜給保出來了,擇日候審。

“後悔了吧?”喬碎玉瞪了她弟弟一眼,“你說你幹嘛去鬧這麽一趟?有什麽好處?你知道嗎,林泉肚子裏的孩子本來就沒掉,你這麽一鬧,孩子反而沒了,手裏兩個把柄現在就剩一個,豈不是得不償…………”

“不後悔。”喬恩賜突然出聲,吓了喬碎玉一跳。她愕然轉頭看着喬恩賜,那張原本英俊無匹的臉仍然貼滿膠布、打着固定,有些腫的眼睛卻在燈光之下閃出讓人不寒而栗的光。

“泉哥跟趙歲安已經不光是聯姻那麽簡單了,他跟我說,趙歲安已經知道了他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的,而且并不介意,讓他把孩子生下來,他們以後再生他們自己的。”

喬碎玉一瞬間啞口無言。她猜到了林泉和趙歲安的婚姻關系可能比她想象中要融洽,但是沒想到他們已經融洽到了趙歲安毫不介意林泉生出的孩子不是自己的這種地步。喬碎玉從小就覺得自己的養父對媽媽簡直愛到骨子裏,只有這樣的男人才不會把妻子在認識自己之前就懷了的孩子當做是累贅,雖然沒到視如己出的地步,但養父對待喬碎玉已經非常慈愛負責了。她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還能見到另一樁類似的婚姻,而且這竟然還是一場聯姻。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麽弟弟在林泉肚子裏留下的孩子很可能也不能成為他們喬納森的籌碼了,林泉和林玉汝将不會再把喬納森家放在眼裏,他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會成為白費。

喬碎玉也不是不能理解弟弟這麽做的動機了。但是理解是一方面,喬碎玉憂心忡忡地看着喬恩賜,終還是開口道:“那你也不能用這麽偏激的路子啊。你把泉哥搞成這樣,難道不知道他有時候也是個魚死網破的性格嗎?”

“我知道。”喬恩賜竟然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在明亮的燈光映照下怎麽看怎麽讓人不舒服,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即将從這笑容裏裂罅而出。

喬碎玉終于感覺到了,她理解的喬恩賜的動機,和喬恩賜真正的動機,可能完全不是一回事。

“泉哥本來就是不能逼的那種人,你越是逼他,他掙得越狠,就算把自己給掙碎了,他也不會給你留下一口肉的。”

“那你還……”

“我就是喜歡他那樣。”

喬碎玉睜大了眼睛。

“你注意到他看我們的眼神了嗎?像是看什麽髒東西一樣,看着趙歲安的時候就亮亮的……憑什麽?先标記他的是我!他是我的東西!憑什麽便宜了趙歲安那小子!”

喬碎玉從來沒見過喬恩賜這麽猙獰的模樣,看上去簡直像是要吃人的惡鬼。喬恩賜從小就條件好,模樣英俊會說話,到哪兒都讨人喜歡,想來大概确實是沒碰到過哪個Omega會以這種态度對待他,更別說這個Omega還是被他标記過了的。

“他願意掙,我就讓他掙,有本事他林泉就把他自己給掙碎了。他要是有那個本事,那我也有本事把他一片一片拼起來,然後找個玻璃罩子罩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誰也不準看一眼、碰一下,他就算爛掉,也只能爛在我手心裏,哪兒也不許去,誰也不準喜歡。”

喬碎玉沉默了下來,感覺自己不得不用另一種眼光看待這件事了。她是Omega,本來就沒辦法理解Alpha這種與生俱來的占有欲,但是她見過弟弟和不少女孩子交往、分手,這樣可怕的占有欲,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弟弟是什麽樣的人,喬碎玉太清楚了,她強烈地感覺到如果不阻止,喬恩賜真的不知道會對林泉做出什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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