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貴妃徐氏
自打有史書記載以來,有一類人總是被大書特書,在國家覆亡之際當最大的背鍋俠,這種人往往被視為紅顏禍水,其中最出名的人物有妲己,褒姒等等,就連大名鼎鼎的武則天,都曾被大才子駱賓王譏為“掩袖工讒”,後續的新唐書更是把武則天黑了一次又一次。啓泰帝的徐貴妃,和這些前輩們相比,實在相差甚遠,然而也到了人人欲其死的地步。姜永琏正為殉葬之事費盡心思,一時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而這時,徐貴妃居然跑到乾清宮外請求見他。按照大寧朝的後宮制度,新帝與前一朝的妃子在五十歲之前是不能見面的,但寵妃就是寵妃,有時候就是不走尋常路。
姜永琏什麽都沒有做就已經搞得緋聞滿天飛了,要是真的見面的話,底下的人不知道要傳成什麽樣子。姜永琏在聽到小太監進來禀報這事時都有些呆住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顧文亮道:“陛下,此此萬萬不能答應。”
姜永琏點了下頭。
顧文亮便對小太監道:“就說陛下不方便見她。有什麽事可以差人過來。”
姜永琏道:“不可對貴妃不敬。就說我說了,她有什麽要求的話我都可以盡量滿足。其他事情,讓她也不要太着急,我會慢慢想辦法的。”為了啓泰帝臨終的囑托,姜永琏也得順帶着照顧她。姜永琏登基後大事什麽也沒幹,盡在處理這些事兒了。
那個小太監也是伶俐的,答應了一聲就退下了。在乾清宮伺候的大多見慣了這樣的場面,想見皇帝的多了去了,哪能個個都如願?怎麽體面的攆人,也算是他們的強項了。過了大半個時辰,那個小太監面有難色地進來。
姜永琏皺眉:“她還在外面?”乾清宮的內侍怎麽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小太監跪地道:“好說歹說,貴妃娘娘說什麽都不肯走,奴才們又不敢傷及娘娘貴體,所以……”要是擱在以往,沒有人敢在乾清宮撒野,敢撒野的綁也被綁走了。但姜永琏依舊保持了對女士的尊重态度,不許他們使用暴力,所以竟在外面僵持了快半個時辰。
那裏仍在争吵不休,女子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以致于殿內都能隐約聽到外面的嘈雜聲。這下好了,估計要不了半天,宮中上下都會知道徐貴妃在乾清宮撒潑。
這……您這是在作死啊,女士!啓泰帝已經駕崩了,您這麽鬧,我HOLD不住啊。姜永琏在心裏默默吐槽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顧文亮顯然也沒見過這種路數,他請示姜永琏:“要不就把貴妃‘請’回去吧?”既然勸也勸不動,便只能動力武力了。
姜永琏轉頭看他,沉默不語。
顧文亮對徐貴妃無作何好感,只知道她盡給新皇帝惹麻煩。顧文亮對姜永琏是再忠誠不過的,又知道姜永琏的性子,低聲道:“陛下放心,他們會有分寸的。”徐貴妃畢竟只是弱女子,三兩個太監就足以制住她了。
姜永琏有些猶豫,而徐貴妃在門外已經叫得聲嘶力竭:“陛下,陛下……”
那聲音高亢而凄厲,裏面仿佛有訴不盡的委屈與哀怨似的,與啓泰帝那聲微弱“貴妃”,交錯在姜永琏耳邊回響。
姜永琏實在聽不下去了,嘆了口氣:“讓她進來。”
顧文亮急道:“陛下!”
“嗯?”
顧文亮道:“陛下固然光明磊落,但也不能不顧及到外間的公議。徐貴妃縱有天大的事情,何不請人轉奏?我朝宮規森嚴,豈能容得她如此胡鬧?”
“她已經外面呆了快一個時辰,他們想議論早就可以議論了。不過是無知小民随便說幾句罷了。”姜永琏忽然想通了,“她既有非面聖不可的理由,我見見又何妨?既然我光明磊落,又何懼人言?”
既然姜永琏決心已定,顧文亮只好道:“是奴才多慮了。”
到了外面,顧文亮一出來,所有的争吵暫時都停止了。徐貴妃情急之下抓住顧文亮的手腕,顧文亮輕輕掙開,人也離得遠了。顧文亮高聲道:“貴妃有要事請求面聖,陛下已是破例恩準了。”顧文亮走到徐貴妃身邊,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娘娘,不管您之前如何風光,現在還是盡量安分一點吧。”
徐貴妃驀地擡頭,目光複雜地看了顧文亮一眼,而後又低下頭,平靜道:“多謝顧總管提點。就請顧總管帶路。”
顧文亮擡腳就走,徐貴妃及她身邊的兩名宮女緊随其後。一進宮門,徐貴妃及宮女便按着規矩行禮。姜永琏端坐在禦案之後,身姿挺拔,力求讓這次召見顯得莊重一點。
這還是姜永琏第一次見到徐貴妃,因為剛才經歷了一番拉扯,她的發鬓微松,一雙眼睛微紅,一頭烏黑的頭發只用一根銀色的發簪簪住,臉上不施脂粉,容貌沒有想象中的傾國傾城,只能算得上清麗。她身上裹着一件白色的狐裘,腰肢纖細,此時她也并未如何,看起來卻有一種柔弱之态。姜永琏忍不住将她與文景皇後聯想起來,不得不說,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姜永琏擡了擡手:“你起來吧。今日之事可一不可再。”
徐貴妃站了起來,“是。”
姜永琏單刀直入地問:“顧文亮說你要緊要的事要說。”
“是。”徐貴妃一反方才的作态,變得恭謹起來,“不知道先帝的大工何時可以峻工?”大工指的就是啓泰帝的陵寝。每個帝王的陵寝都是一項大工程,啓泰帝登基後就可以在修建了,已是修了好幾年了。
“明年一月左右。”因為入葬時間已經很近了,宮人是否殉葬,大家都很關心。
徐貴妃又問道:“不知道先帝的随葬品選了沒有?”
姜永琏微微有些不悅,倘若徐貴妃要打聽這些事,實在犯不着這般胡攪蠻纏的。姜永琏聲音也微微有些冷淡下來:“皇嫂已經選了手串、鼻煙壺等物,都是皇兄素日用的,貴妃可有什麽異議嗎?”
“臣妾豈敢有異議?”徐貴妃咬着嘴唇,上前了一步,殷殷道,“陛下……”
姜永琏吓得身子微微往後仰了仰:“怎麽?”
一旁的顧文亮臉色非常不好看,他不無惡意地想貴妃還很年輕,為了活下去,興許什麽招兒都能使出來。
徐貴妃聰明異常,她察言觀色,立即稍稍後退,而後才道:“臣妾也替先帝準備了一件随葬品,希望陛下能将它一同放入棺內。”
姜永琏看了顧文亮一眼,覺得這要求也不算太出格,不過他還是問了一句:“是何物?”
徐貴妃身後的宮女趕緊将東西轉呈給顧文亮,顧文亮接過之後再呈到姜永琏面前。那個一個看着挺尋常的荷包,垂着明黃色的縧子,繡工也不甚出色,大約做這個活計的人平常并不擅長針線活。姜永琏打開一看,發現裏面藏着一绺頭發。姜永琏心中一震,擡頭看了看徐貴妃。
徐貴妃忽然跪下道:“陛下,這是臣妾最大的請求。”
無論啓泰帝如何寵愛徐貴妃,平時如何逾格,能夠陪葬長陵的只能是文景皇後,其他妃子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徐貴妃當然也知道。她親自剪下自己的一绺頭發,倘若那個小荷包能替她長伴啓泰帝,這也算是寄托一種哀思了。因為懷揣着這樣的心思,徐貴妃又怕其他人把差事辦砸,即使明知此事會惹來非議,也是拼着命要到禦前試一試。
“你起來。這事我準了。”
徐貴妃聽了這句話這才慢慢站了起來。姜永琏為了安她的心,許諾道:“我會親手放進去的。”姜永琏頓了頓,又道:“皇兄直至臨終前仍然記挂着你。往後你在宮中的用度仍和昔日一樣,若有什麽難處,可說給顧文亮知道。顧文亮會替你辦妥的。”姜永琏轉頭又對顧文亮道:“顧文亮,這事你可記住了。”
顧文亮躬身道:“是,奴才記住了。”
徐貴妃對這些倒是也不太在意,啓泰帝在世時對她賞賜最為豐厚,宮中有錢能使鬼推磨,本來也不會過得太辛苦。要說到心願,倒真的還有一樁。徐貴妃略略有些羞澀,才道:“臣妾自入宮以來,就未曾與父兄再見過一面,不知道陛下可否恩準他們入宮相見?”
宮裏的妃子,自入宮以來就沒有機會再見到外邊的男子,就算是家中的父兄也不例外。這個制度确實是苛刻得不近人情,反正出格的事情一件是做,兩件也是做,姜永琏十分慷慨地再次準了。
徐貴妃喜形于色,對着姜永琏盈盈再拜。
只是動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就足以令人如此開心,姜永琏也挺有成就感,他想着以後與徐貴妃再見面的話都得很久很久以後了,便勸慰她道:“外間的事不必過于擔心。你在自己的寝宮內照舊過日子就行了。”
徐貴妃忽然嫣然一笑,原本只是清麗的容色因為這個笑容而變得動人起來:“陛下,這本就不是件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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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徐貴妃之父母兄妹等都奉旨入宮觐見。母親姐妹年節時尚可入宮一見,父兄卻也是多年未見,徐貴妃又哭又笑,這下也算是家人團聚了。徐貴妃也不敢多留,他們在宮中不過待了小半天就回去了,就這樣,也已經算是宮裏的一個異數了。
其他宮妃沒有徐貴妃的膽量,只能一面羨慕,一面嫉恨。
姜永琏在用過晚膳後才聽說這事,他頗感欣慰,對顧文亮道:“這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了。”老實說,當上皇帝以後,能讓姜永琏覺得有成就感的事還真不多。
顧文亮笑笑。徐貴妃已經算是很命好的了,有些妃嫔入宮後侍奉過皇帝一兩回就被遺忘在角落裏了,她要求的實在是有點多了。
內閣的折子又遞了上來,這回他們做了一些讓步,除了徐貴妃必須殉死外,同意将名單上的宮妃發往慈雲庵修行。慈雲庵也算是皇家寺院之一,宮中的女眷有時也會到那裏禮佛。姜永琏将折子扔在一邊,他預料這事還得扯皮一陣子。誰也沒有想到,這個難題忽然就自動化解了。
年節将至,宮裏都忙活起來了,大家都暫時沒有空理會這些事情。就在所有人都在歡歡喜喜等着過年的時候,徐貴妃悄悄自缢,死在了自己的寝宮之內。那個鮮活的,肆意的女子就這麽走了。
姜永琏接獲消息後震驚不已,他倚在門邊半晌沒有作聲。他忽然全都明白了,知道她那日為什麽會闖乾清宮,原來她早就下定決心了。
陪葬品遂了她的心願,家人也見了,不知道她的心願算是全了了嗎?
怪不得她那天臨走的時候會對他說,這本就不是件事兒。确實,只要她死了,這事也算有個結果了。
她終于死了,內閣還不知道,還在那邊喋喋不休地上奏,姜永琏心裏忽然厭煩得很,手一揮将它們通通都扔到地上去了。
顧文亮趕緊蹲下身子去撿,姜永琏漠然地從那些奏折上走過去,眼角還挂着淚痕。太失敗了,想保的人居然保不住,姜永琏內心充滿了挫敗感。
夜裏他就做了夢,夢見啓泰帝走過來摟着他,摸了摸他的腦袋沒有說話。醒來以後,姜永琏就失眠了。
啓泰七年十二月初八,貴妃徐氏薨。
史官對徐貴妃之死只是輕描淡寫地記了一筆。徐氏在宮中也沒有多少知心姐妹,很多人對她的死漠不關心,只是将她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有人在她死後還不忘說她是狐貍精,狐媚了啓泰帝不說,新帝只見了她一面,就對她各種破例,可見此人心術不正,大約會下蠱什麽的。幸好她早早死掉了,否決還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呢。顧文亮輾轉聽到這些傳言,他不敢大過聲張,私下裏敲打了幾人,這些謠言才漸漸平息下來。
朝中大臣聽說了她的死訊後,也只說了一句死得好,似乎還嫌她死得晚了點。
幸好姜永琏不會讀心術,否則他真的會被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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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如期而至,雖說喪期內不宜張紅挂彩,但宮內還是極盡可能地擺上了年節的食物。已經懶洋洋數日的姜永琏終于打起了一點精神,笑着給幾個皇子賜了應景的禮物,大家團團圓圓地吃了一頓飯。姜永琏抱着福慧玩了一會兒,孩子小,撐不到子時就睡着了。幾個孩子陸陸續續地都回去了,原先的熱鬧也一下子就沒有了,姜永琏有些茫然地望着門外,他把朱果果留下來陪他說話。顧文亮固然是忠誠可靠的,但有些話,他還是只能同知根知底的朱果果說。
“朱果果,你說我怎麽就穿越到這裏來了呢?你說我來到這裏,當上王爺,現在還當上皇帝是天命,你說這天意怎麽這麽搞笑呢?”
“不怎麽搞笑。有些事是注定的。”
“所以,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那你是怎麽會同我一起過來的?”
“我同主人很有淵源,只是主人你不知道而已。”
“可是還不到一年,我就對皇宮有些倦了,怎麽辦?”
“那就到外面多走走,外面很好玩的,有很多好吃的。”朱果果作為總管太監,他只要不當值,就會找姜永琏要了腰牌出去玩耍,整天逍遙得很。
“那我跟你一起去。”
“最近過年多了很多雜耍藝人,他們很厲害的,翻一百多個跟頭都沒事。外面的茶樓點心很精致,就是做得太小了。”
“我也想出去。可是要看那麽多奏折——朱果果,不如你幫我批奏折吧。”
“主人——”
“反正很多事內閣都已經有主意了,又何必來問我?你就幫我把奏折看一看,批一批,這對神仙來說不難。”
“主人,我盡力去辦。”
姜永琏拍拍朱果果的肩膀,他原本就對朝政興趣不大,徐貴妃自盡之後,他內心對內閣的抵觸很大,覺得他們是一群固執的鐵石心腸的老頭:“你放心。你先做着吧。等哪天我想通了,就不用再辛苦你了。”
“嗯。”
無論姜永琏說什麽,朱果果都會盡心盡力去辦,當然,事實上姜永琏也不曾真的為難過他。兩人就這樣達成了秘密協議。
出宮的事姜永琏是瞞着顧文亮的,他知道以顧文亮謹慎的性格絕對不同意。皇帝雖好,但活動空間真的太小了,外面的世界很好很精彩,姜永琏很想出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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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