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船集

船航行到中央,幾個船夫從旁邊的船上跳下來,船邊延伸出鎖鏈與踏板,固定位置。同一時間,船上支起木架,商販們把包裹一抖,嘩啦嘩啦無數寶貝掉出來,紅橙黃綠燦燦通片,無數買家争相登船,船瞬間被壓得搖晃來去。

薛慕極扶着欄杆,快步跑到船頭空地,舉目遠眺,江裏水燈映着江水泛光,一條一條船兒首尾相連,如同巨龍浮在江面。

上輩子死的太早,無緣親眼見這千年黃金水道的蓋世風采,多半都是聽長輩們講的。這輩子,他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享樂中去……

決定他性命長短的哥哥人呢?

他左右尋找,奈何個子太矮,很快被人擠得又到了邊角。他撐着欄杆坐上去,來來往往太多人根本尋不到薛懷咎的影子,該不會溜去別船了吧?他剛剛把玉璧還了就不搭理他了?他沮喪了一會兒,打了個響指,扶雲從買瓷器的攤位底下鑽出來。

薛慕極就知道他的暗衛無處不在,早知道讓這倆暗衛帶他上船,還節約二百兩銀子呢,他問扶雲,“四哥呢?”

“在船尾。”言簡而意赅。

薛慕極繞到船尾,見薛懷咎站在個小攤子前,靠着一根粗大的桅杆,仰着臉看天上的圓月。吹散的鬓發,遮蓋着他半邊的側臉,他就安安靜靜的把自己融入到初春江夜的背景中,仿佛周遭熱鬧的叫賣與讨價聲響,與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不忍打擾,想要多看一會兒。

緩緩的靠近,薛懷咎好像知道他來了,扭過脖子。

“四哥,”薛慕極趴在欄杆上喊,“看月亮哪裏都能看,好容易來次船集,總要買點什麽回去,一百兩銀子不能白花。”

薛懷咎猶豫,薛慕極提醒,“你快過來,跟我走,你說過,今晚都聽我的。”

薛懷咎腳步終于挪動,他跟着薛慕極,爬到另一艘船上。

這船從西南來,整船都是夢澤産地上好的绫羅綢緞,夢澤是大靖西南山城,家家養蠶,絲織産業尤為發達,自攝政王主政後,放開絲商官辦的禁令,夢澤絲綢,也不在是純粹貢品,流通市場買賣。

即使如此,夢澤絲價位要的很高,不是平凡百姓買得起的東西。

薛慕極最不缺的就是錢,他看上了幾塊夢澤絲,拿起來對着薛懷咎的身板比了比,他這哥哥生的俊,穿什麽顏色都好看,真是錦繡配美人……呸呸呸……佳品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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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笑眯眯的,能上的船的,都是出得起價的客人,她盈盈走來,問到,“小公子要買嗎?”

薛慕極點頭。不一會兒功夫,手上多了三四種花色,個子矮連帶着胳膊短,再拿就拿不了,他就統統塞給薛懷咎,反正是給他買的,自己衣服有的是,一天一件不重樣,一輩子也穿不完。

女老板覺得孩子可愛,買東西不問價,也不怕被坑被騙,她好心提醒,“夢澤絲的價兒不低,小公子拿這麽多,可不是小價錢。”

“我自然付得起銀子,老板,你這,有裁縫給做衣服麽?”夢澤絲纖細,尋常裁縫做不好,最好就是夢澤織女來做。山南夢澤,不僅出絲綢,還出織女,從名門到寒門,家家女兒一手裁織功夫了得,就連陸茜那種半吊子,回老家一趟,也能學的有模有樣。

老板笑着說,“我的商船,從不帶織工。不過,若是小公子出得起價錢,我可以破例代勞。”

薛慕極打了個響指,扶風從船桅杆上跳下來,把一把銀票,放到薛慕極的小手上,眨眼功夫消失不見。

女老板見過世面,只道是這小公子挑綢緞的眼光刁的很,身邊又有高手保護,多半能與王公貴族扯上關系,她接過銀票,數也沒數,只多不少,她帶着兩人到船艙,對薛慕極說,“過來,我給你量尺寸。”

薛慕極剛剛又順手跳了幾個花色,數數十來件是有了,先湊合一年,反正這位哥哥也要長個子。

“過來啊!”女老板把軟皮尺拿出來。

薛懷咎剛把手裏的絲綢放下,就被薛慕極推了一把後腰。

“不是給我做,是給我哥哥做。”薛慕極找了個高凳坐好。

薛懷咎先是睜大了眼睛,本能的推開女老板的軟尺。布料他不懂,但剛剛試過手感,絕非常品,世子挑出這麽多,竟然是給他?

薛慕極本來就打算來集市做幾件衣服,就猜到四哥不肯收,好在他提前要了句承諾,說道,“你說過,今晚都聽我的!”

“我還不起你這麽多銀子。”薛懷咎依舊拒絕。剛剛也看清楚扶風遞上來的銀票,随便抽出一張,也夠尋常人家拼死拼活勞動,然後省吃儉用一輩子生活。他哪有那麽多錢還給薛慕極?

“誰說我要你還?”薛慕極把人拉過來,“這都是我們薛家的銀子,你也姓薛,為何花不得?這是我的命令,你必須要。”

好哥哥啊,将來總有還的起的一天!到時候千萬記得你也花過薛侯府的銀子……高擡貴手,手下留情!

他又把人給推回去,問老板說,“十多件衣服,需要做多久?”

“三天。”老板已經開始動手量。

薛懷咎抿着唇,他答應過世子的聽他的話,雖然不知道世子賣什麽名堂。等這些衣服做好,還是放好不穿為妙,大不了,事後世子反悔了,再還給他。

薛慕極與女老板定下送貨的地方,又拖着四哥哥轉了好幾只船,買了對耳墜送母親,還想買個文人扇面送給父親。

倒不是平江侯喜歡,只是平江侯平日也不舞刀弄槍,薛慕極實在想不出,送男子的禮物還能送什麽。

兩人溜達了好幾家,薛慕極都沒找到合适的,平江重商,不太看重文化人,文化人清高,不喜歡與銅臭打交道,所以平江流域千年富足,卻很少出大官。

薛慕極從攤子前拾起幾個扇面,都是山水畫,還不如他自己畫一個,比較起來,他更喜歡人物畫扇面,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爹是正了八經的君子,定然也是喜歡淑女的。想前世他親手書的美人畫扇,可是流連于煙花柳巷的權貴公子們千金難求。

只是這種想法很快被他否定了。

記憶中,薛慕極原身畫畫非常難看,他的筆下,豬臉與人臉真心沒什麽區別。薛慕極無意中看過這位世子的珍藏,真是無語凝噎,哭笑不得,為何他上輩子的專長,這輩子都淪落成如此低級!令人發指的低級!

好在畫不像字一般,是做世子的必備技能,他不用裝作苦苦練習,幾年後有所提高的樣子。

旁邊船上,還有家挺精致的畫扇攤子,遠遠看着,雖然畫的是動物,好像有幾個還說得過去。薛慕極剛走踏板幾步,忽然停住,薛懷咎在後面跟着,險些撞上。

“你……”

薛慕極回頭,迅速把白皙的小肉手指頭貼在薛懷咎的嘴唇上。

噓……

他剛剛好像看見一個十分熟悉的嬌俏側影,在那邊的攤子上買扇面。

薛慕極迅速拉着四哥躲回原船,找了個能清楚看見攤子,但從攤子回望看不到的角落。

這個人,薛慕極就見過一次,是薛懷咎因為放狗咬他被罰抄書,他夜探二房小雜間的那次。是扶風與扶雲迷倒的那個看守的丫鬟。他叫不出名字,那晚雖然夜色朦胧,他還是記住了她的樣子。

薛慕極感謝老天,保留了他前世所有的專長,過目不忘的靈氣還健在。沒有繼承薛世子原身,文章看到第十行的時候,忘記第一行的白癡記憶。

那丫鬟不是一個人,她身邊站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青年摟着丫頭纖細的腰肢,丫頭正低着頭,仔細挑選扇面。

薛慕極試着身後四哥的手腕輕輕顫抖,才想起自己還一直抓着呢。

他更确定這丫頭是二房的,要不為何薛懷咎本能的害怕呢?

在侯府外遇見個丫鬟不稀奇。薛侯府對下人的約束比較人性,丫鬟與侍衛,每月都有幾天假期允許外出。但是,在夜船市上見到,就十分有趣了。平江侯府給丫鬟的薪俸,一年才三十兩,好容易攢了三年多的銀子,誰會舍得買船票?看那青年一手老繭,像是賣力氣的,也非富貴公子哥。

這丫鬟得了賞賜,而且還是很大的賞賜。

可薛慕極陪着父親唠嗑的時候,看過一遍今年府上的賬冊,賬冊記錄裏,并沒有如此大的賞賜開支。

那丫鬟挑好了一把扇面,從袖口裏掏出一張銀票。薛慕極深吸一口氣,丫鬟出手可真大方,一百兩一張,真是直逼世子的節奏啊。

這麽大的手筆,恐怕姨娘也舍不得賞。侯府裏能給得起的人,屈指可數。

薛慕極覺得,船集這一趟,來的太值得。他今天滿山頭找書的時候,百思不得其解,那馬上的釘子,究竟是誰做的手腳,得寵的才會被記恨,但一個薛懷咎被人欺負到連衣服都沒銀子買的庶子,還有人會冒着連累他這個世子的風險,偷偷摸摸設計,想要他的性命嗎?

雖然他依舊說不出原因,但直覺這丫鬟有問題。

莫名其妙得了諾大賞賜的下人,定是為主子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

雖然直覺不一定準,總歸還有個線索,讓扶風扶雲去查一查,說不準能摸出點什麽來。

“你們二房的丫鬟也這般有錢!甩手就是百兩銀票。三哥還整天哭窮,說二叔給他的零花錢太少。”薛慕極與薛懷咎說悄悄話。兩人擠在角落,貼的很近,薛慕極幾乎是蹭在薛懷咎的耳垂邊說的。

薛懷咎向後靠,薛慕極見那丫鬟與青年轉過頭,兩手按住哥哥的腦袋,“她認識你,你別讓她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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