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混血

克維爾頓這個名字,在血族語中,意譯為“遺落手心的溫柔”。

這個名字不是非常罕見,但是在依布烏海,指的幾乎都是王女殿下,因為國王不會輕易給人取名,這代表着專屬撫養權。

國王原先的意思,是讓總管摩西雅拟定合格撫養者的候選名單,按這個套路,一出生就得到國王碰觸并且接受祝福的孩子,在依布烏海是很搶手的,但是這次出了問題。

血脈問題。

總管得到了所有候選撫養者的一致回答:“王之旨意,我等不勝惶恐,但是……”

一般看到這裏,就可以把信件扔掉了,因為之後的話基本是一個意思,沒戲。

無奈之下的總管将情況如實回複了國王,國王放下了手中的文書,擡頭看向女侍抱着的白嫩團子,嬰兒的正低頭啃着女侍的一條胳膊,頭頂上是深色的胎毛。當國王伸出手撫摸她的臉側時,懵懂擡起的那一雙眼瞳,透明得像是雨水。

女侍将嬰兒放到了國王的手裏,柔弱的一團,國王歪着頭看着嬰兒亂動的小腦袋,第一次真正感受有一個生命,這麽信任而依賴窩在他的手臂裏。

于是第七紀元八百七十四年的深秋,國王修沃斯确立了依布烏海的第一王女,并親自為她舉辦了誕生禮贊。

“克維爾頓。”國王垂頭親吻她擡起的爪子尖,“願你的人生充滿溫柔,世界愛你。”

… …

由于克維爾頓的血脈不同,國王特地請來王宮最權威的醫師前來為她檢查身體。

醫師十分盡職,整個過程耗時兩天,最終等醫師檢查完畢,克維爾頓擡手給了他一爪子。

醫師把這軟綿綿的一巴掌從臉上撥下去,轉身将一疊檢查報告遞給了國王:“王,殿下的身體基本健康,只是有些事項需要注意一二。”

“譬如?”

“她的飲食,她需要進食人類幼嬰需要的流質物。”

“那是什麽,沒有替代物?”國王繞過醫師,俯身抱起了快掉下圓臺的克維爾頓,任由她捏着自己的手,偏過頭看她軟紅的牙床,“蜂蜜漿不可以麽?”

“不可以,王,她的牙床太脆弱了,以後她會長蛀牙。”

國王默默地點頭。

“我知道了,還有麽?”

“您抱她的方式不太對。”醫師張開手示意道,“她會感覺不舒服,不過她的脾氣還是非常溫和的,比起努曼伯爵家的那個孩子好得多了。”

“那個孩子剛長了牙齒,難免喜歡咬東西。”國王在指導下慢慢調整抱的姿勢,看向克維爾頓慢慢偏到一邊去的小腦袋,突然問道,“她會不會長尖齒?”

“王,這種事說不準,不過我先行會為王女殿下備好磨牙紙。”醫師想了想,又補充道,“如果真的需要磨牙,您需要更注意一些。她相比之血族愈合能力非常脆弱,如果不小心磨傷了牙龈,估計一周都無法正常進食。”

“我會注意,她的成長時間會與血族不同麽?”

“從殿下的骨骼來看,目前還沒有什麽變化,之後的事情誰也不敢斷言,畢竟混血這個種族,是稀少的奇跡。”醫師微笑,“奇跡的綻放,總要親自去探尋。”

國王修沃斯面臨的第一道坎,是要解決克維爾頓的食譜問題。

依布烏海每年與諾丹羅爾的暗交易總值達到上千萬金幣,就在一世又一世的教皇眼皮底下,也在無頭蒼蠅一般的冒險家中,血族的商貿已經逐漸形成。

書記官面對着購買回來的冷凍血漿,有些疑惑:“王,為什麽不去攻陷那塊富饒的土地呢?如今的人類與我們的差距很大,但他們進步得非常快。”

“人類是很聰慧的種族。”國王輕聲說,“他們需要的,不是壓迫,而是引導。”

“引導什麽?”

“世界之中,一視同仁。”

由于克維爾頓特殊的飲食,國王召見了總管摩西雅,吩咐她記得采購一種人類飲品,這個事情催得很急,當天夜裏總管就從返航的血族裏接到了這份貨物。

醫師深夜趕來時,國王正坐在王座上,拿着一個密封好的玻璃瓶輕輕晃蕩。

“王,出了什麽事麽?”

國王将玻璃瓶遞向了前方:“非常難喝。”

醫師用寬袍子攏了下手:“王,恕我直言,血脈會影響味覺,也許王女殿下會喜歡呢?”

“我嘗過,可她剛才也吐了。”

醫師沉默了一會,然後:“王,請再恕我直言,殿下……可能是在吐奶。”

國王輕皺眉間:“什麽意思?她生病了?”

“也許不至于。”醫師微微躬身,“可以讓我為殿下察看麽?”

“需要晚一會,她剛剛睡着。”

這回換成醫師不解:“按理說,我是說小孩子就算性情再好,折騰這麽幾天也應該哭上一哭。”頓了一下,他忽然恍然道,“啊,您不會是用了催眠之類的……”

“不,她只是玩累了。”

國王擡起手,緩慢張開五指,光粒從他手中如藤蔓揚起,就像是依布烏海上空點綴的星光,輕盈舞動成各種形狀,幻化作一尾尾藍色的魚,照亮了他冠冕下輕柔垂落的銀發。

醫師睜大的血色眼瞳中蔓延着驚嘆,在那場血族浩劫一般的“貝烈梅之戰”後,這種小玩意兒已經沒有多少血族能随手做出來了,血統的限制越來越嚴重,也越來越明顯。

國王輕輕指向醫師,藍色的光魚活潑地在空中撲向了他,搖着柔弱的尾鳍。醫師不禁伸手戳了一只,在藍光閃爍中放輕了聲音:“王,您就是用這些哄小殿下入睡的麽?”

“她喜歡夜莺,暖棕色的。”

“也許這就是殿下未來的發色。”

“是很可愛的顏色。”

“我記得她的母親諾蘭丹陶爾是紅發,看來這個遺傳自她的父親。”

“那也很好,克維爾頓的眼睛很漂亮,不是血色。”國王微微昂頭看着空中游弋着更多的藍色小魚,光芒滑動,映在他深邃殷血的瞳仁裏,“就像雨水一樣。”

寂靜片刻,醫師忽然一臉嚴肅,戳走了亂游的小魚:“王,我覺得我們跑題跑得有些遠。話說回來,關于殿下的食譜,我建議還是将血漿與白乳混合在一起,至于比例的多少,很遺憾地告訴您,我的研究數據目前為零……”

… …

連續測試混合比例三十四天後,克維爾頓抱着奶瓶心滿意足。

國王終于放心,給她添完食糧後,輕蹭了一下她剛有些尖耳梢的輪廓,柔軟的耳朵立刻抖了抖,過了一會,克維爾頓又擡起小白爪子,搓了搓自己的耳朵尖。

這個小動作好玩又有趣,國王伸出手同時輕輕點了一下她的兩只耳朵尖,這一下的幅度抖得更大,克維爾頓蹬了一下腿,雙手松開奶瓶,往上用力蓋住了自己的耳朵。

當國王記錄“碰克爾的耳朵,她會感覺到癢”的當天,晚餐時分,克維爾頓食欲不振,蜷成一團對奶瓶不理不睬。

剛休息了幾天的醫師又跑了一趟,在得知事情原委後,委婉地表示:“這個在血族中不曾有過先例,不過既然殿下不喜歡別人碰她耳朵,那就不要碰吧。”

國王若有所思擡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尖:“也許還是遺傳自人類,他們的耳朵很敏感麽?”

“抱歉,王,我對人類并未有太多研究。”醫師想了想,“不過我有聽說,人類孩子犯了錯,會被母親揪耳朵嚷嚷。”

國王點了點頭,忽然又問了一句:“那如果克爾犯了錯,我該拎耳朵麽?”

醫師沉默了一下,然後建議:“其實您可以先嘗試血族懲罰孩子的方式,不給磨牙紙。”

“她還沒有長牙。”

“是的,王。不過我想在殿下還沒長牙之前,她應該不會犯什麽錯。”

“……”國王揉了揉額角,閉了一下眼,“說得也是。”

… …

克維爾頓學會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克爾成長集》已經翻過了七十四頁。

至于她人生中說的第一句話究竟是什麽,連事無巨細的成長集都沒能記下來,主要原因是等國王欣喜地翻出書集準備記錄的時候,他握着筆停頓了幾秒,然後側過臉問旁邊的侍衛:“克爾剛才說了什麽?”

侍衛茫然回望:“……”

國王:“……”

這件事,就這麽被擱下了。

克維爾頓學說話學得不快不慢,當她終于能用軟軟的嗓音說出“修沃斯”這個名字的時候,期待已久的國王用黑曜和黃晶做了一頂夜莺之冕,戴在了她暖棕色的短發上。

總管摩西雅捧着那個小小的精致王冠,不禁詢問:“王,殿下的冠冕不需要做得更大一些麽?”

國王微微搖頭:“那會壓到她的耳朵。”

克維爾頓學會走路後,依布烏海的臣屬們都習慣性在袍服的袋裏裝上幾顆血漿蜜糖,等散完朝會走出殿堂的時候,或許能碰見坐在白涯樹冠上晃着腿的小王女。

這樣做導致的結果,就是某天國王非常嚴肅地在朝會上提出了一項決議,依布烏海幼年血族嚴禁吃含百分之四十甜蜂蜜的血漿糖,包括混血族。

臣屬們坐在朝會中低着頭,默默不語,只用眼神交流。

“話說昨天不還是議論博維科酒的稅率問題麽,怎麽今天就突然關注幼年血族的牙齒健康了?”

“王這個命令是蠻奇怪的。”

“反正我是聽說王女殿下長蛀牙了……”

克維爾頓學會寫第一篇日記之前,仰起頭看向靠在窗框邊的修沃斯王,接連問了幾個問題。在殿堂中的國王永駐容顏猶如星辰凝華,長發松散地披在身後,随着燈光偏移而忽明忽暗。

“你是我的爸爸麽?”

國王略怔地回過頭,微微一笑。

“不是。”

“你是我的指引者麽?”

“不是。”

“那你是誰?”

“我是你的王。”國王放下手中書籍,走過來彎腰從腋下抱起克維爾頓,讓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偏過頭看着她雨水般的瞳仁,“克爾,從你踏入我的國土的那一刻起,我會用一生來祝福你。”

注:指引者,依布烏海中對于“教師、長者”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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