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一
溫濕度調節系統在感應到屋主回屋後已自動開啓,現下房間裏應是溫度正好,但齊斐在按上那只蟲爪的一瞬間,覺得他像摸到了一塊冰。
言攥着杯柄的手冰冷而僵硬,仿佛一件與杯柄嵌在一起的死物,齊斐摸到了一手冰塊融化般的濕滑,他下意識移動了一下指腹,發覺手下的液體要比水粘稠。
被極其鋒利的銳器割傷時,痛覺總是來得要遲緩些。
直到指尖後知後覺傳來割裂感,齊斐才反應過來那股粘稠源自他的手指,他伸手按上言的蟲爪的時候,對方那隐隐有冒頭跡象的利爪正好完全伸展出來。他們的手在錯誤的時間緊密相觸,那鋒利的爪子尖刺進了他的指腹。
傷口橫向創面不大,但縱向深度略有些深,帶着腥氣與瑰麗色澤的新鮮血液在交疊的手指間淌過,它為那只先前呈現出死物質感的蟲爪帶去了些病态的生命氣息。
只差那麽一點,言險些沉入回憶的思緒被這濕滑與淺淡腥氣喚回,他緩緩垂下視線,看了自己指尖被染上的血色半晌。他一開始沒意識到這到底是誰的血,還在逡巡着自己的指尖,在上面找尋傷口,片刻之後他明白過來,擡眼看向齊斐。
頗具攻擊性的爪子尖與未穿戴任何防禦铠甲的指腹依舊以錯誤方式相連,但齊斐仿佛覺不出痛感,那只溫暖幹燥的手依舊按在言的手背上。
齊斐在言擡眼後才徹底看清蟲長官的神情,他為那表情驀地一怔。
與齊斐之前見過的所有神态都不同,此時擡眼看向他的言神情裏充滿茫然。就像是一個犯了無心錯誤的孩子,既對自己釀成的糟糕後果手足無措,又不想隐瞞實情,故意将錯誤遮掩,最終只好帶着對未知懲罰和怒氣的忐忑,主動站出來認錯。
這是之前齊斐點破言一直回避着的問題,明确告訴對方他不接受模板嵌套時言也沒露出過的神情。
而現在言露出了這樣的茫然忐忑,是因為對方剛剛在他面前不慎暴露出了過多情緒,還是僅僅只是因為……不小心刺破了他的手?
齊斐內心兀自思索了片刻,他理智上覺得還是前一個猜想更靠譜些,但直覺卻告訴他後一個猜想更貼近現實。
不過無論這兩者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理,都是需要經由實踐來檢驗的事,齊斐在确認了言的精神狀态已經穩定許多後便準備松開這個禮節關愛性的“覆爪”,不想他的手才剛剛一動,言的另一只爪子就覆了上來,像疊三明治時的夾住了他那只手。
“別動。”言的聲音裏也帶着一點無措,他仿佛一個剛進入學院學習一天,就被通知要臨床實踐的醫學生,“病患”正在流血的傷口讓他如臨大敵,他本就有限的專業知識在緊張下已忘了個幹淨,只能慌張的着“病患”的爪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言連縮回爪子尖都不敢,怕給齊斐帶去二次傷害:“我馬上聯絡醫療室,讓他們帶急救包趕過來!”
“不用。”齊斐眼疾手快,用自己的空手扣下了言的通訊端,他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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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腹被銳器戳破這樣的傷勢,根本無需驚動醫療隊特意趕來,更別說用上急救包,去房間內配有的小藥箱裏取一瓶止血噴霧和醫用繃帶自行處理即可。訓練場上身手矯健,氣勢迫人,據傳在帝國功勳錄上也是戰績斐然的蟲長官,理應是見過無數比這更加嚴重的戰時傷口,并且也都妥善處理過它們,但言此時像被這個出現在齊斐指腹上的傷口吓住了,他絲毫不覺自己正在小題大做。
生平鮮少被除了父親以外的對象過這樣小題大做的對待過,就連來自父親的小題大做,也都是得扒拉出多年以前的回憶來重溫的事情,齊斐看着數循環分前還氣場全開皮笑肉不笑說着“我與他們有私仇”,而這會俨然有往傻蟲方向發展趨勢的言,他覺得這反差仿佛凝成了一顆小石子,被輕輕丢進了一汪平靜的湖水裏,發出細小的“撲通”一聲。
盡管蟲長官對齊斐的傷口展現出了十足的關心,但仔細追究起來,齊斐大約是蟲長官迄今為止的醫護史上待遇最慘的一位病患,受傷流血的對象分明是他,他卻成了安撫一方,得反過來照顧言的情緒。
以錯誤方式相連的指尖指腹在分離時又牽帶出了一串血珠,齊斐主動将手移了開來,他拉過一旁挂着的幹淨毛巾簡單擦拭了下傷口周圍的血跡,然後動作利落的找來了常備小藥箱。
宿舍面積本就不大,以齊斐那雙大長腿,走去儲物櫃裏拿藥箱也不過就幾步距離,一雙爪子尖還染着幹涸血色的蟲爪在藥箱打開後伸到他眼前,搶在他前面取走了噴霧和繃帶。
言的眉頭皺的死緊:“我來。”
蟲長官似是已經又恢複了不少,勉強找回了幾分平日裏的鎮定沉穩風範,他嚴格遵循着正确步驟包紮傷口,只是那包紮速度十分感人。
齊斐覺得他的手正在享受出土文物級待遇,因為言每一步都放的慢而精細,他試圖說點什麽來緩解這近乎凝固的氣氛。
那話題必須得“安全”,不會像之前的提問一樣牽帶出負面效應。
齊斐想了想,拾掇起了自己在餐廳裏便升起,但之後差一點遺忘的疑問:“您……”
言擡頭看了他一眼:“‘你’,這裏是私下場合,不用那麽拘謹。”
為了兼顧交流順暢的大局,齊斐改了口:“今晚在餐廳用餐的時候,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餐廳?”言手上動作不停,只有看向齊斐的神情裏透出幾分莫名。
齊斐猜測言或許和他方才一樣暫時忘了那件事,他提醒着對方:“您……你那時候一直在桌子下踢我。”
最初齊斐以為那只是無意間的腿腳相碰,他主動挪了挪雙腿,讓開一些空間,但來自對面的那雙腿卻不依不饒,在他挪開些許空間後繼續追了上來,緊緊貼着他,并且極有規律地踢着他的腿。意識到這碰觸不是偶然後,齊斐朝坐在正對面的言看了兩眼,發現對方神情平靜,甚至在他看過去時若無其事的投來了關切目光。
“餐桌上當時沒有誰在說話,所以可以排除你提醒我專注聽誰說話的可能,我試圖按着碰觸頻率将其換算成摩爾斯密碼,但解讀出來的是無意義內容。”齊斐陳述了自己的推測,誠懇求解,“你那時候到底想向我傳達什麽?”
言手上的動作已經停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齊斐的錯覺,他總覺得言有些窘迫。
傷口已經處理好,特意裁剪成合适尺寸的繃帶也已經纏上,言在齊斐的注視裏目光下移,盯着還被他捧在爪子裏的手看了一會,他猶豫着自己該不該說出真相。
最後言還是如實答:“我沒有踢你。”
齊斐:“嗯?”
本以為後面還會有下文,譬如詳細解釋一番當時那番“連環踢”到底意欲何為,然而蟲長官卻安靜了下去,整只蟲透出了拒絕再繼續這個話題的氣息。
齊斐不明所以,但他向來好脾氣,他尊重了言拒絕回答的意願,沒有強求對方回答。
傷口已經處理完畢,有關其餘蟲族為何不驚訝言在追查陳年往事的疑問也得到了解答,齊斐捋了捋自己心底剩餘的疑問,将它們大致排了個序,他請言稍等,然後去取來一張數據板,将疑問依照序號錄入了進去。
也不過就是錄入幾行字的時間,齊斐微低着腦袋往數據板裏輸入文字,他忽然感覺前方多了一點快速靠近的陰影。
齊斐警覺擡頭,只看見對面的言朝他倒了過來,他迅速将數據板反扣在腿上,騰出雙手扶住言倒下的身體。
常年堅持鍛煉的身體,入手便能覺出一股力量感,它堅實,緊致,而又柔韌。
能擁有這樣結實體魄的對象,肌肉密度高,體重自然不會輕到哪裏去,幸而齊斐同樣是一副鍛煉得宜的身體,他輕松接住了倒下來的言。
由于雙方距離及倒下角度的關系,言的腦袋正好抵在了齊斐的肩膀上,齊斐感到有一股溫暖的小氣流噴在他頸側,那氣流讓他感到頸部一陣細微發癢。
說着要來為齊斐深夜答疑的蟲長官,就這麽在齊斐低頭錄入個數據的時間裏秒睡了過去。
齊斐無言支撐住言的身體,他遲疑了半晌,小心拍了拍言的後背,蟲長官還給他一個小小的磨蹭,像是不滿被打攪了睡眠。
這個磨蹭為這本就不太恰當的姿勢又增添了幾分暧昧氣息,齊斐默默停手,不敢再随意動作,他面癱着臉看着言腦後的褐色發絲,思考起了該如何解決現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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