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二十九

齊斐時常覺得,他和言的思維之間可能隔着一道馬裏亞納海溝,并且這溝壑并非長期穩定存在,它十分任性,像個神出鬼沒的幽靈,喜愛“驚吓式”登場,總在他毫無防備時突然冒出來晃悠一下,驚得他一個踉跄。

就比如此時此刻。

誠然歷時多年練就的面不改色功底讓這“踉跄”僅發生在心底,齊斐乍看上去還是一張無甚表情的淡然臉,但他原本放松抱着小毛團子的手臂在聽到那聲“汪”後瞬間僵硬,不小心洩露了一點內心的震驚。

懷裏的小毛團驚覺它依靠着的臂彎突然不再舒适,它再次 “嗷嗷”兩聲,以表示對環境變化的抗議。聽到這奶聲奶氣的抗議聲,齊斐才迅速卸了力道,讓繃緊後極其堅實的手臂肌肉放松,重還小家夥一個穩當妥帖的臂彎環境。

一時有些相顧無話,齊斐默然看着兀自蹲在地上的言,暫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蟲長官則安靜看着從齊斐懷裏探出小腦袋的小毛團,拒絕在齊斐有所反應之前再作反應。

哈士奇是中型犬,四個月大的小狗崽理應不該再是毛團子模樣,但小哈的兄弟姐妹們都深受父母自由戀愛影響,長大後個個都是“撩犬”好手,且專撩那些居無定所的流浪犬們,誕下的小狗崽們全是“串串”。美男犬的血脈到了齊斐懷中這個小毛團這裏,已經只剩下八分之一,小毛團從面貌上看已與哈士奇相去甚遠,只良好繼承了一雙祖傳藍眼睛,眼下,那雙懵懵懂懂的藍眼睛睜得溜圓,正好奇的與打量着它的蟲族對望。

感受到懷中小家夥的掙動,齊斐領悟了對方想要下地的想法,他彎腰将小狗放到了地上,自己也順勢蹲下身。

如此一來,齊斐與言之間的水平高度頓時平齊。

平齊的高度下,齊斐更加清楚的看見了言脖頸上的項圈。

原屬于中型犬的項圈被蟲長官戴在脖子上,到底是略顯寬大了一些,調節扣被往裏調了好幾格,多餘的皮帶穿過金屬搭環,齊整收在了頸後。

下地後的小狗崽先抖了抖自己一身柔軟的胎毛,接着踢蹬了一下蜷伏了半天的四肢,然後它循着剛剛聽到的那聲怪裏怪氣的“汪”,邁着猶豫的步子朝發聲對象走去。

小狗崽在湊近言後充滿懷疑的嗅了嗅他的氣息,那濕潤的小鼻頭在言的軍褲上戳出一個濕噠噠的小印,言本能的擡手,摸了摸那蹭在自己膝蓋前的小腦袋,然後他聽見齊斐問:“你在想什麽?”

嘗試自主飛躍鴻溝不失為一種辦法,但那風險性太強,還極容易在飛躍途中意外墜亡,齊斐決定采用更為保險的辦法來跨越他和言之間的思維溝壑——譬如直接詢問。靠有效的言語交流來構築溝通橋梁。

聽到問話的言沉默了一會。

一不留神就順從了心底蠢蠢欲動的小蟲爪,在沖動趨勢下戴上了項圈,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設,那匆匆搭建的“豆腐渣工程”卻被小狗崽一聲“嗷”給擊的七零八落。

言在齊斐剛才注視着自己時一直盯着小狗猛瞧,他其實不是對這個小毛團有多感興趣,他只是自覺已經快要被窘迫淹沒,基本不太敢擡眼去和齊斐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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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言憋了半天,只冒出來這麽一個音節。

不過齊斐極有耐心,他繼續等待着。

片刻之後,勉強重做了心理建設的蟲長官終于再次開口,他的聲線本是趨于清冷,平靜說話時也自有一股冷意,但此刻,這把聲音裏的冷意卻融了個幹淨,語調放的低微輕緩,仿佛是在向齊斐承認一個嚴重錯誤。

言說:“我們的壽命應當是一樣長,你如果願意,我以後都會陪你……我只是想向你表達這個。”

從盡忠職守十數年的小哈身上解下來的項圈,就像是一個承載了“陪伴”責任的信物,它被齊斐帶在身旁,盡管齊斐帶着它的本意只是留它當做紀念,但言拿起了它,并戴到了自己身上。對于言來說,這戴上項圈的過程就仿佛一場靜默無聲的儀式,象征着他從此接過了那份名為“陪伴”的責任。

但這場儀式并不完整,它還缺乏一點認可。

倘若齊斐不認同言的這番行為,拒絕将那個空置許久的“陪伴”席位交付出去,那麽蟲長官悄摸摸戴上項圈的行為就成了一個愚蠢的笑話。

手握判決權的對象尚未發話,而言直覺他應當是已經成了一個笑話,他在齊斐的沉默裏反省着自己的沖動,覺得自己簡直蠢透了。

天真懵懂的小毛團覺不出氣氛有任何變化,它只感到原本柔和摸着自己腦袋的大手慢慢僵硬了起來,卻也不挪開,跟個鐵皮蓋子似的繼續扣在它腦袋上。拒絕這一點也不舒适的撫摸,它晃着腦袋從言的爪子下退了出來,邁動着四條小短腿跑回齊斐身旁。

言蹲在齊斐床前的地毯上,那塊地毯有着柔軟而厚密的絨毛,小狗崽的腳爪輕快踩在地毯上,一踩就是一個淺淺的梅花印。他的目光已不自覺垂落下去,只盯着地毯上上的小梅花印瞧。

齊斐沒有讓言等待太久,他很快打破了這短暫的寂靜,向唯一的聽審者公布了判決結果:“你還是取下來吧。”

言:“……”

這分明是個己在預料之中的答案,但真正親耳聽到它時,沮喪仍是自心底升了起來,并迅速蔓延至每一寸神經。言知道他該立即擡手去解下項圈,以免給正等着他取下它的齊斐留下更多不良印象,但他的手卻像被澆注了塑性材料,雕塑般牢牢定在原地,半晌擡不起來。

一只幹燥溫暖的手忽然伸到了頸側,言驀地擡眼,發覺齊斐正略帶擔憂的注視着他。

落在頸側的正是對方的手。

拿不準齊斐此刻的想法,言一動不動,任由那只手摸上了他頸側的項圈。

齊斐先前的注意力全被被那聲“汪”吸引走,他在蟲長官期期艾艾說出了陪伴宣言後關注重點卻跑偏,他後知後覺的想起了某件重要事情。

摸索着項圈上的搭環,齊斐皺着眉頭:“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言不明所以,但還是誠實搖頭:“沒有。”

意識到齊斐的手在抽拉穿進金屬搭環的皮帶,言猶豫了一瞬,還是大膽擡爪,按住了那只準備替他解開項圈的手:“我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後面沒有說出來的話是——所以能讓他繼續戴着麽?

齊斐聽懂了這未完的話語,但他的手依舊穩穩放在原位:“保險起見,還是解下來比較安全。”

安全?

言為齊斐的用詞一愣。

齊斐注意到了蟲長官投來的疑惑視線,他頓了頓:“……這是個驅蟲項圈。”

言:“……!”

市郊綠化建設良好,為各式各樣的蚊蟲提供了天然繁殖場,各類城市內不多見的蟲子都能在此處尋覓到。小哈生前作為一條毛不算短還愛在花園裏打滾的狗,它随身的所有裝飾物都帶有強力驅蟲功效。

智能項圈的驅蟲功能僅在它被妥善佩戴好後才會啓動,雖說早已進化成高階生命體的高等蟲族不該與原始昆蟲相提并論,但追根溯源,他們勉強也還算是同族,并不希望某位蟲長官成為勇敢試用地球驅蟲産品的第一蟲,齊斐趁言愣住時動作迅速的将項圈取了下來。

言在項圈被取走時感到頸上一空。

明明戴上項圈也不過是十多循環分前的事,但脖頸周圍的皮膚像是已經适應了被環繞,在項圈被取走後竟生出了空蕩蕩的不适感。

言緩慢眨了眨眼睛,視線朝左側偏移,齊斐的手還放在他左側肩頸上,正在仔細檢查被項圈覆蓋過的皮膚有無異常。

這個有關“驅蟲”的小插曲,成功岔開了方才的話題。

言靜靜注視着齊斐的側臉,猜不出對方是不是故意跳過了判決步驟,有心要讓這場審判懸而未決。

想要再問一問齊斐對于“陪伴”話題的真實想法,卻又畏于聽到拒絕回答,那詢問的話語在言嘴邊轉了兩圈,終究是咽了下去。

門外的走廊上響起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這腳步聲要比先前前來報信的衛兵輕巧許多,但遠不至于讓屋內的對象聽不見的地步。而齊斐與言誰也沒有留意到它。

左恩帶着已完成大半的整理清單走到齊斐房間門口,他那邊的收拾打包基本已經完成,正準備來問問齊斐這邊進度如何。

齊斐的房門與主屋正門一致,在進入後便未落鎖,房門會在訪客走進紅外線感應區後自動打開。

左恩進門前還在看着手中的清單,他邊往裏邁步邊說:“我那邊差不多完成了,你要不要下去再确認一下?沒有問題的話我就讓他們開始往陸行器上搬。”

說到這裏,左恩才擡起頭,然後一眼看見了齊斐與言的姿勢動作,他正要繼續往前的右腳登時停在了半空中:“咳,你們……你們是不是不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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