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二十八

小哈是條血統不那麽純粹的雪撬犬,該犬種別名哈士奇,俗名二哈。小哈的那半邊雪橇犬血脈源自它的父親——小區裏兩位老年住戶養的一條純種哈士奇。

那條雄性雪橇犬在左卅帶着齊斐搬來這個小區之前,就已經随主人在這裏生活許久,長得是十分威風凜凜,一身黑白灰相間的皮毛,一雙在黑暗裏寒光熠熠的幽藍色眼睛。但這威風凜凜不過是虛僞的表象,它給彼時還是個小胖團子的齊斐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一顆卡在他家花園鐵藝栅欄裏伸不進也退不出的大腦袋,還有直沖雲霄的“嗷嗷嗷”慘叫。

小哈出生于左卅失蹤前一個月,它是那條看似英俊實則智障的“美男犬”在交配期無意間犯下的一個錯。

“美男犬”意外與溜進小區尋找栖息地的流浪犬姑娘共度一夜,并且“播種”成功,不過它雖智障,在感情一事上倒是敢作敢當,在發覺自己犯下錯誤後勇于承擔責任,施展了先斬後奏策略,待犬姑娘的肚腹開始有明顯隆起後直接領狗上門,驚呆了主人一家。

幸而那一家的老年住戶溫厚慈祥,雖家境優渥,卻也不追求所謂“純種”及“名犬”,不愛借着這些标簽來映襯自身身家——那條純種哈士奇還是家裏晚輩特意買來和老人作陪的。

流浪犬姑娘至此擁有了長期且穩定的庇護所,住進了距齊斐家四戶之遠的小別墅裏,并誕下了一窩健康可愛的狗寶寶。

小哈在左卅被确認失蹤後第三個月,由那一戶好心的老人親自抱着,送來了齊斐家。

那會小哈已經滿了四個月,三針疫苗打齊,進入了所謂的“既容易養熟,又不至于太柔弱易病”階段。

老人家擔憂齊斐一人獨居太寂寞,又怕這孩子年紀尚小,容易一頭栽進父親失蹤的事情裏出不來,想不開,所以精心挑了一條小狗送來,期望一個新的小生命能為這個家裏帶去一點活力,也分分齊斐的神,讓他有一個小東西可以轉移注意力。

大約是流浪犬姑娘有效拉高了全家平均智商水平的緣故,只有一半哈士奇血脈的小哈一點也不二,它到齊斐家後的每一天都乖得出奇,從不搗蛋破壞,只乖乖陪着那段時間一直情緒低落的齊斐,每天早中午定時定點,對齊斐發動舔臉舔手突襲。

言所見得的另一個宇宙裏的事跡多源自于那裏的“他”的記憶,他曾與對方有過短暫的記憶交彙。齊斐占據了另一個“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因而他窺見的事物全與齊斐相關。

盡管小哈從未真正出現在言眼前過,言卻通過另一個自己的眼睛“見過”它。

良好繼承了父親的外貌,小哈同樣有着一身黑白灰相間的皮毛和一雙藍幽幽的眼睛,奔跑起來的時候像朵烏的白的交纏在一起的雲——烏雲還是更為霸道的那方,牢牢壓着下方的白雲。不過它的四肢更像母親,要比普通哈士奇更加修長些,每次起身時總要先把兩只前爪做體前屈似的撐在地上前伸,整個身體前半截伏低,兩條後腿蹬直,與地面形成一個斜邊有些過長的直角三角形,這樣伸過一個長長的懶腰後,再打着大哈欠,邊伸展着後腿邊晃晃悠悠往前走。

直到感覺自己的前腿後肢都已經舒展好了,這一團“烏雲白雲混合物”才會原地抖三抖,在清掃機剛打理過的地毯上留下幾根嚣張至極的狗毛,接着邁開四肢,撒着歡蹭到齊斐腿邊。

來自另一個自己的記憶太鮮活,言幾乎要以為他是真與齊斐一同養過小哈,而那終究只是記憶影像帶來的錯位感。

他今日第一次親眼見到這條忠誠陪伴了齊斐許久的地球犬,見到的便是對方被小花簇擁着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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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哈生前所使用的一切物品都被妥善保留着,項圈也被惦念着它的主人充作鑰匙圈使用,時時帶在身邊。它不曾遭受過遺棄,不曾流過浪,不曾嘗受過尋覓不到食物的饑餓困苦,順應着生命規律自然衰老而亡,走過了身為一條伴侶犬的充實一生,在去世後還被主人深深懷念。

作為一條狗而言,這應當已是幸福美滿的一段狗生,生前和樂幸福,死後有人牽挂,但言對着它的墓碑,卻無法自抑的感到有些難過。

就像是一道正在愈合的傷口,突遭外力撕扯開,新生的嫩肉與未愈合的創口一同撞上細密的鹽粒,翻騰起了難以言喻的尖銳痛楚。

理想中的家庭尚未組建,便已經失去了預想中的一位重要家庭成員,那一點雀躍與暗喜已消失的無影無蹤,言面朝着墓碑所在的方向怔怔站了半晌,直到留守在門口的衛兵請他進入屋內,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出神。

勉強定了定神,在衛兵的疑惑注視裏收斂好情緒,言回身轉向主屋正門,正對上齊斐看着他的眼睛。

“進去吧。”齊斐在他轉過身後說。

言在齊斐的目光裏微微一頓,略微沉悶的“嗯”了一聲。

需要打包帶走的物品已提前列好了清單,左恩在征得了齊斐的同意後便按着清單上所列的內容,帶着一同入屋的兩名衛兵開始了收拾整理,他們主要負責生活雜物與書籍資料的打包,更為隐私性些的區域——譬如左卅失蹤前使用的卧室及齊斐的房間,這些屋子內的東西則由齊斐自己整理。

言一路跟在齊斐身後,竟也沒有誰對他的行動提出異議,他随着齊斐一直走到了對方房間門口,齊斐在房門打開後走進房間,他便跟着繼續走了進去。

檢測到感應區內已沒有人需要出入,自動開合的電子門平緩閉合,發出插梢自動卡入插槽的“咔噠”一響。

齊斐在這聲咔噠響動後停住腳步,走在他身後半步位置的言沒預料到這番突然“剎車”,差點撞上他的肩膀。

“你預先就已經知道了我養過一條狗。”齊斐面朝向言,語氣平穩而篤定。

言如實答:“我還知道它叫做‘小哈’。”

齊斐沉默了一會:“它……在那個宇宙裏是不是還沒有去世?你剛剛聽到我說小哈已經過世時,有一瞬間看起來很驚詫。”

齊斐最先發覺了言的怔愣,他覺察到了言在聽見小哈已過世的消息後的情緒變化

與左恩微微一愣後立即抱歉的表達了遺憾不同,言在看清墓碑的那一瞬間流露出了鮮明的驚詫與難過。

齊斐由此猜測,“小哈已經過世”這件事應是與言所預計的不同,這便意味着另一個宇宙中的小哈很可能還活着。

這是個僅需要回答“是”或“不是”的問題,言卻覺得難以将答案說出口。

讓失去了某物的人知曉他所珍視着的對象在另一個宇宙中還好好存活着,并且與另一宇宙中的他幸福生活在一起,這對于已然失去的一方來說未免太殘忍。

但對着齊斐靜靜望着自己的眼睛,言發覺他沒法說謊。

“是的。”言低聲答,“它還活着。”

“健康麽?”

“很健康。”

“那……”齊斐想了想,“過的幸福安逸麽?”

“非常幸福安逸。”

“那就好。”

沒有一絲遲疑,也沒有半分勉強,齊斐的“那就好”說的自然溫和,語調裏纏着不那麽鮮明的欣慰。

分離固然傷感,但生老病死都是世間常情,萬物都跳不出這個規律。

小哈去世于齊斐大學畢業之時,齊斐在它最初離開的日子裏難以适應了許久,但終究是接受了又一名家庭成員離開自己的事實。

至少有一個宇宙裏,他的小哈仍然活得自在安逸,不愁吃喝,不愁冷暖,幸福安康。

對于齊斐來說,這就已經足夠了。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

齊斐比自己預想的要豁達的多,反倒是言為齊斐的話愣了半晌,他忽然醒悟過來,齊斐本就是這麽一個內裏溫柔又體貼的對象。聽聞已經失去的珍視事物在另一宇宙裏過的安好,比起怨憤為何這份幸運沒有落在己身,對方只會帶着欣慰的輕輕松口氣,說一聲“那就好”。

這便是他即使明知兩個宇宙內的人事物互為獨立個體,卻仍然想要付諸感情的對象。

“你……”言意識的想要說些什麽,但閉合的門外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很快,來者便走到了門前停下,在外間有規律地叩了三下門。

“很抱歉打擾您。”門外傳來了衛兵之一的聲音,“您有一位訪客,此刻正在花園栅門處等待着您。”

訪客?

沒料到這個時間點竟然還會有誰拜訪,齊斐對言說了一聲“失陪”,快步出了房間,随衛兵一同朝大門口走去。

言在齊斐快步離開後垂眼看了看房門處的裝飾櫃。

櫃臺上擺着一個邊緣已經磨出了毛邊,使用痕跡厚重,但被擦拭得幹幹淨淨的黑色項圈。項圈外側有着一圈間隔距離相等的鉚釘裝飾,那些鉚釘應是經常被摩挲,看上去比普通鉚釘要锃亮許多,觸手質感光滑,帶有金屬特有的微涼。這個項圈上串着幾張與其十分不搭調的電子磁卡,叫人不禁懷疑它有一個品味奇特的主人,竟把用舊的項圈當做鑰匙串使用。

急急出門去見訪客的齊斐走的匆忙,忘了拿走進門時随手放在裝飾櫃上的鑰匙。

言靜靜看了那個項圈半晌,遲疑着朝它伸出了手。

沒有發覺自己少了一件随身物品,齊斐在蟲長官盯着項圈直瞧時,已經走到了大門處,這會已經快要地球時間六點,天空已經亮起了大半,他借着這自然天光看清了門口身形略有些佝偻的人影,驚訝的迎了上去:“蕭爺爺?”

站在花園栅門處的老人一頭銀絲,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是歲月流淌過的溝壑,他在左卅帶着齊斐搬入這個小區時就已六十多歲,今年正滿八十八。小哈的父親正是他家養的狗,小哈也是當年由他與他的老伴兒一起,親自送到了齊斐手中。

陸行器開着隐蔽屏障,從外表看去就是普通加長汽車模樣,随行而來的衛兵也都随身攜帶着隐蔽幹擾器,讓他們呈現在人類視網膜上的形象與普通地球人無異。

已是耄耋之年的蕭爺爺腰杆早已不直,但他精神勢頭仍然極好,每天固定五點半起床,六點準時出門溜達散步。

齊斐與左卅不同,他在左卅失蹤後受了小區內的老年住戶們不少照顧,長大後也與鄰居間時有往來,成年後的齊斐雖着家時間有限,但他只要回了家,便自覺挑起了小區裏的“青壯年”大梁,幫了力氣與行動力均不如他的鄰居們不少忙。

眼瞧着這個時間點裏本該無人的齊家大屋裏竟然有了燈光,遠遠發覺這邊響動的蕭爺爺立即調轉溜達方向,要來瞧瞧這是怎麽一回事。

“這是又結束了任務,可以暫時回來休息了麽?”蕭爺爺在看見齊斐後問着,他這些年裏一直像個沒有血緣關系的長輩一樣看着齊斐,清楚齊斐的職務與大致動向。齊斐平日出發前與回來時也都會去他那裏打個卡,知會他與他老伴兒一聲。

面對着這樣一位好心又熱忱的老人,齊斐倒是無法像剛剛那樣豁達灑脫了。

“不。”齊斐搖了搖頭,他心底升起了些年少叛逆,先自顧自做了決定再知會家中長輩的內疚感。

“那是怎麽了?”蕭爺爺有些疑惑,随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一雙劍眉一皺,“是不是有人嫉妒你,覺得你太顯眼了,故意想擠兌你,把你壓下來?哪個小王八犢子耍這麽下作的手段,你有他名字沒有?”

“不是這樣。”齊斐為這不由分說的護短哭笑不得,又隐隐為這份愛護感動,他組織了一下語言:“是我得調走了,收到了一份緊急調令。”

蕭爺爺朝齊斐身後瞅了瞅,從那開着燈未拉窗簾的大窗裏看見了抱着打包箱匆匆走過的身影,他這會才覺出來,齊斐這裏似乎是在搬家。

腰杆雖說不筆挺了,但肅容時眼神依舊銳利的老人掃視了駐在門口的兩名衛兵一眼:“真是緊急調令,不是有誰在俏摸摸搞小動作,逼得你必須得走了?”

齊斐答:“真的是。”

“真的是就行。”蕭爺爺拍了一下齊斐的肩膀,“你打小就不愛說話愛做事,但這世道上,往往悶頭辦事的人最容易吃虧,你這次調走這麽匆忙,還透着一去不回的趨勢,真叫人擔心你是着了誰的陰招,必須得遠調了。”

“真的沒有。”齊斐掩去了詳細緣由,耐心向老人解釋了一番他有不得不搬離的原因。

清楚軍中有些內因不便對外細說,蕭爺爺點了點頭,忽然問道:“哎,你新搬去的那個地方,能帶小狗不?”

齊斐一愣。

“大花——你見過的,小哈的那位侄女,它前幾個月又新生了一窩小奶狗,按輩分算應當是小哈的孫侄,你新去的那個地方如果可以帶狗,我想再送給你一只,讓你帶走。”蕭爺爺說着,他再次拍了拍齊斐的肩膀,這一次的動作要更加緩慢,透着年長者獨有的溫和沉穩,“你呀,這一去就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也不知道等你回來了我和老婆子還在不在,我們的年齡差不多也只夠和大花一起終老了,這些新生的小家夥興許活得比我們還長,你帶走一只,就當是留個紀念,以後去了新地方,也有這個帶着舊人事物氣息的小家夥陪着你,去迎接新開始。”

近二十年前,腰背尚還挺直的蕭爺爺與老伴兒一起,小心将一條四個月大的小狗送到齊斐家,期盼這個小家夥能陪着齊斐開始新生活。這漫長的十數年過去,在齊斐即将離開地球之時,脊背已然佝偻的蕭爺爺将齊斐領到自己家,再次将一個小生命托付到了齊斐手裏,期望這個小家夥能成為齊斐對這一處舊居街坊的念想,期盼他們家的小狗能再一次陪着齊斐開始新生活。

在衛兵的注視下,齊斐暫離了小別墅二十循環分,二十循環分後歸來的他外套敞開,胸前多了一團明顯隆起,一個小毛團靜靜蜷在他懷裏,用濕漉漉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一直到抱着尚未取名的小狗回到主屋大門前,齊斐在下意識去摸索鑰匙時,才發覺自己沒有将鑰匙帶出來。

主屋大門在先前進門時便已設置成了不自動落鎖狀态,只需走入紅外線感應區域,大門就會自動滑開。

齊斐在返回屋內後徑直上了樓,前往位于二樓走廊末端的房間裏取鑰匙,他在回到房間後愣了愣,發現裝飾櫃上竟然只剩下鑰匙,而項圈不知所蹤。

……不,不是不知所蹤。

進門時便徑直将視線投向了櫃臺臺面,僅用餘光大致掃了屋內一圈,沒有看見之前還在房間裏的某位蟲長官的身影,齊斐本以為言應是在他出房間後也離開了這裏,但當他收回落在臺面上的視線,正眼打量了房間一圈後,才發現言仍然留在這間屋子裏,只不過對方正蹲在地毯上,高度不夠進入到他剛剛的視線範圍。

原本應是穿着得一絲不茍,嚴謹規正的軍服,此刻最上方的領扣卻被解開了一顆,黑色的皮革環形物在脖頸上若隐若現。

那個“不知所蹤”的黑色項圈,被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的蟲長官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齊斐詫異的看着言,他發覺對方的神情裏飛快劃過了一絲窘迫,但很快又流露出了某種決心。

蟲長官說:“汪。”

齊斐:“……”

聽到了某種疑似同類又不太像同類的動靜,蜷伏在齊斐胸前的毛團子探出小腦袋:“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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