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十七
齊斐曾暢想過不下十回他與父親重逢情景。
久別重逢的親子,雙方大多會在身份互相确認的那一刻激動到不能自已,甚至通紅着眼眶落淚,彼此絮絮叨叨着這些年別離間發生的事情,或者又幹脆什麽也不說,只笑中帶淚的看着對方,再來個緊密結實的大擁抱,将一切化在無言中。
這些暢想素材直接來源于地球上各類老牌影視劇,齊斐在成長歲月裏深受蕭老一家照顧,時常被請去老人家做客,陪蕭奶奶看了不少經典影視劇集,他每次看到那些親子重逢的場景,總要下意識比對一下自己,将自己套進情節裏。
這都是他還小的時候的事情了。
眼下,他的确是找回了一位父親,這位父親雖說不是他原先努力找尋的那位,但同樣是他的血親之一,他站在一直只能從檔案資料及他蟲講述中認識的奧齊真蟲面前,滿腔翻湧交錯着的複雜情緒還來不及整理,還沒想好要對他第一次見面的生父說句什麽樣的開場白,他的這位雄父熱情非常,直接一通“上手”,将他摸愣在了原地。
蟲族親子間自有一套感應磁場,直系血親出現在附近時,與之相關聯的蟲均會有所感應。
奧齊口中所說的“味道”,指的實際上就是這份他與齊斐之間特有的親子感應,他通過那微妙變化着的磁場,體內忽然加速流淌起來的血液,以及內心不由自主湧現出的親近感,在看見齊斐之前便知道,直接攜有他與左卅血脈的小蟲崽就在這所房屋裏。
可“味道”尚可有理有據的解釋,那“手感”又做何解?
“您能通過……手感,來判斷我們之間是否存在親子關系?”齊斐在說出那個詞時停了停,充分表達了自己的不确定。
奧齊已經與齊斐一道到達主屋大廳,他那番讓旁蟲側目,讓齊斐呆愣的“摸蟲行徑”持續了好一會,齊斐并不習慣那樣的親昵碰觸,他站的筆直筆直,和之前多次扮演過“蟲柱”一角的言有的一拼。
奧齊倒是全然不介意幼崽的僵硬,他好像要把齊斐從出生至今缺失的“雄父關懷”全補上似的,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爪子從齊斐身上挪開,還隐隐透出了沒摸夠的不舍之情。
聽到齊斐的問題,正端起杯子準備喝茶的奧齊當即放下杯子,和顏悅色地看向齊斐:“當然,崽,這可是為父的獨門技能。”
齊斐一張常年不動聲色的面癱臉,在那一聲“崽”的威力下成功動搖,他眼角難以自控的微微一抽。
事實上,在一同返回主屋大廳期間,奧齊已經管齊斐叫過好幾次“崽”,可憐從沒受過如此稱呼的齊斐同志在雄父叫第一聲時沒反應過來,他根本沒意識到那聲“崽”是在叫自己,只順着奧齊的話頭接了話,直到他無意間瞟見一旁的奧家親衛神情有些奇異,奧齊又以“崽”為開頭,問起了他的生活近況,他才意識到,那個夾在雄父話語裏的“崽”仿佛是在叫自己。
沒有在奧齊叫第一聲“崽”時及時提出抗議,齊斐就這麽錯失了修正稱呼的最佳時機。
金發雄蟲滿臉都寫着“快來接着問”,瞅着齊斐的眼神幾乎稱得上眼巴巴,看上去不太像一只已為蟲父的雄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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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斐在心底嘆了口氣,順應雄父心意的問道:“您能詳解一下這份獨門技能嗎?”
“沒問題。”話題得以展開,奧齊笑眯眯的解釋起了如何用手感辨崽。
手感辨崽的原理說起來簡單,奧齊再次對齊斐“上了手”,他這時是一爪子搭在齊斐身上,一爪子按在自己身上,真心實意的說:“瞧,我們的肌肉輪廓和線條簡直一模一樣!你雖然五官更像卅一些,繼承了你雌父的面部輪廓,但身體輪廓還是從我這裏繼承的,看我們身材多像!”
齊斐:“……”
檔案資料上的奧齊看上去爽朗又英俊,只蟲履歷上一水的優秀表彰,看上去便像個從小風光到大的“別蟲家的崽子”,後來再結合左鳴的講述,齊斐為他從未謀面的雄父安了一個優秀爽朗,樂觀向上,幽默且又大氣沉穩重情義的形象模子。
事實與理想總是相去甚遠,奧齊本尊像顆失了準頭又激突猛進的炮彈,把齊斐臆想中的“奧齊”擊成了堆能就地表演天女散花的碎片。
“崽,你要不要也來摸摸我,來親自體驗一下我們如出一轍的體型輪廓?”奧齊興致勃勃的向齊斐建議着。
為了不讓雄父發覺自己毫不想上手的真實內心,齊斐看了眼時間,以自己該前往學院這個極其正當的理由躲過了“上手之劫”。
誤以為幼崽是還沒從高等學院內畢業,奧齊此時才注意到齊斐身上穿着的制服,他感慨了一番帝國高等學院的制服變遷,随即提出要送齊斐去學院,在前往學院的飛行器上問及齊斐的學院生活,奧齊才得知了齊斐剛回歸蟲星不久一事。
從返回原屬宇宙到緊急趕回母星,這一路留給奧齊的時間太短,他還有着許多信息尚未補全,得在返回蟲星的這幾日內一一補上。
除去奧左兩家的部分蟲員及第一第二第五軍團的部分團員外,奧齊的歸來與左鳴的蘇醒一樣,同樣是僅在一個限定蟲員圈中傳遞的消息,機身上不帶任何标示的飛行器将齊斐送至學院停機坪,奧齊在艙門開啓前再次給了他的崽一個大力擁抱,然後坐進不易被外蟲窺探到的座位裏側,飛行器的艙門這才打開。
齊斐出艙後不久,不宜在蟲員流動密集處停留過久的飛行器複又升空,載着奧齊去往了中心醫院。
住院部頂層的療養室內,左鳴已掃榻以待。
“沒想到崽都這麽大了,竟然還能體驗一回送他上學的感覺。”奧齊說着,垂眼看了看舷窗外已縮成一個小點的帝國高等學院。
他們這會已升上高空主幹道,時間不早不晚,避開了機流高峰,主幹道上飛行器寥寥。
假如齊斐此時還在飛行器內,就會發現,他的雄父此刻眉目英朗,目光睿智,仿佛一鍵切換了個蟲格,展露出了與他預想中的形象相符的大氣沉穩。
未能見得這一幕的齊斐正低調穿行在帝國高等學院的校園間,昨日那場師生見面會在助他熟悉了今日教授的同時,也讓他提前踩了個點,他記憶力一向優異,被接待員帶着走過一遍後就記住了路線,那位接待員十分貼心,臨分別前還傳給了他一張“時刻—路線”表,那張表上标明了哪些時刻裏從哪幾條線路走蟲流較疏,不易與上下課的大部隊碰上。
憑靠着對路線的熟悉及那張表格,還有遠超出普通學員的身法速度,齊斐成功躲開了所有早早獲知他今日将來學院,試圖在他尋找教室途中圍追堵截他的對象。
順利坐在上課教室裏後,齊斐打開通訊端內的“親友”分組,向關心着自己今日上學情況的諸蟲群發了一條自己已順利抵達教室的信息。
這一堂是機械操作系的專業基礎課,齊斐出門時已經不早,但一路緊趕慢趕,到達教室後發現自己竟然還算是“先鋒”,教室裏只坐了小蟲三兩只。
大多數蟲族只知道齊斐今日要來學院的消息,但并不清楚他具體會去上哪些課程,教室內已到堂的幾名學員均在安靜浏覽自己的資料,他們将靜悄悄進入教室的齊斐當做了熟悉的專業課同學之一,誰也沒轉頭打量一眼。
齊斐自覺自己是旁聽生,他挑了一個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也随教室內其他學員一樣,專心看起了資料。
不多時,又一名學員走進教室,他站在門口躊躇片刻,張望了一下目前還蟲員稀疏的教室,最後以目光鎖定了齊斐所在的靠窗座位排。
聽見有蟲靠近的動靜,齊斐下意識朝來者看去,新進入教室的蟲族見已在窗旁坐好的同學看向自己,他連忙友善的朝齊斐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容僅凝聚了片刻,下一秒便轉變成了驚詫。
齊斐與面帶訝色的盧游面面相觑,他确信自己的眼神應是和對方同樣驚訝。
在齊斐和盧游“長眼”對“圓眼”時,第五軍團的總辦公處內,言正接着一通通訊,這通通訊來的突然,他不得不暫時中止與身前蟲族的對話,抱歉的讓對方稍等。
“已經成功碰面了麽?……好,我知道了,嗯,哪裏,不必客氣,能夠盡到這份力,我也深感榮幸。”
通訊端那頭的蟲族又客氣的說了幾句什麽,言凝神聽了好一會,雙方繼續客套了幾句,這通由奧家主動致電的通訊才徹底結束。
站在言辦公桌前的蟲族正是負責護送奧齊返星的泓。
“辛苦了。”言切斷通訊鏈接後對泓道。
泓搖搖頭:“您已經對我說過一遍辛苦,這時再說一遍,就超出了我應當獲得的份額。”
“任何擔上緊急名頭的任務都要比通常任務辛苦些,你出色完成了一項緊急重要任務,當然擔得上兩聲辛苦。”言自辦公桌後方走出,拍了一下泓的肩膀,“先去休息一會,今日午休時間我回公寓休息,你和我一起去公寓裏坐一會。”
泓神情一動,一聲迫不及待的“是”已快要出口,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帶執行完緊急任務的團員回公寓小坐片刻,這行為再正常不過,我們團內一向團風良好,第五軍團長的寒碜小公寓是團內另一個私下小廚房,且不提帶團員回去小坐片刻,就算是留下來吃頓飯,不也都是團內常态麽?”言給還有些遲疑的泓服下一顆“定心丸”。
泓終于舒展了神色,眼底浮上感激,他謝過長官的好意,應了聲“是”後離開了裏間辦公室。
貝餘就像個閑不下來的小管家,他前天晚上在厲的宿舍裏住了一夜,将厲的小宿舍整理一新,昨天返回言的公寓後,便又開始惦記起言的公寓整理,家裏莫名消失的那張沙發及沙發毯讓他很是驚詫了一會。
言在沙發失蹤之謎上語焉不詳,只摸了摸貝餘的小腦袋,告訴他今天就會有新沙發了,貝餘今天在公寓裏等了一整個早上,果然等到了來送新沙發的貨運公司。
那張新沙發乍看上去造型簡潔,與這間小公寓相得益彰,可再仔細一看材質,上爪一摸觸感,便能發覺這張沙發僅是有着張樸素的外表,實際上造價不菲。
貝餘小心翼翼打點好了新沙發,他在沙發安置好後圍着它繞了一圈,聯想起标在訂單上的價格,居然有幾分不敢坐。
小雌蟲像供着件寶貝一樣觀瞻着這張沙發,一邊在心底思忖着他的言叔叔怎麽突然如此大手筆,一邊為家裏接下來一段時日的開支憂心忡忡。
也不知道貝餘憂心了多久,他忽然渾身一震,覺察到有什麽與自己極親近的事物正在靠近。
貝餘仔細體會了片刻這微妙感受,他在原地呆立三秒,拔腿就朝公寓外跑。
貝餘急忙忙跑到電梯間時,上行到這一層的電梯恰好開了門,貝餘緊緊盯着平緩開啓的電梯門,裏面站在門旁的蟲剛露出制服一角,他眼睛一亮,迅速撲了過去。
身形高大的雌蟲穩穩接住了朝自己撲來的貝餘,他拍了一下貝餘的腦袋:“貿然闖進電梯是極不遵守安全守則的行為,下次別再這麽做。”
話是批評的話,話音裏卻未見嚴厲。
言在一旁按住開門鍵,他沒有出聲催促,靜靜将這一小段時光留給了今日另一對重逢的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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