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今天我就讓你體驗一下

侍仆端來了湯藥,藥汁濃黑,空氣中,熱氣升騰,珍稀的藥材散發着刺鼻的奇異藥香,以及濃烈的苦味。

慕漣接過了托盤,仆人垂首恭敬地離開了房間。

她鼓起了勇氣,輕輕地邁進了內室。

“九哥哥,該喝藥了。”她聲音輕柔,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無辜而又飽含怯意。

“我不想喝,你出去吧。”榻上的少年儀表瑰麗,五官深邃,刀削的下巴更添一絲冷漠,面色有些蒼白,帶了幾分孱弱病态,同時也柔和了他身上的冷酷氣質,使他看起來不再那麽有距離感。

慕湛長睫卷翹濃密,如漆的雙眸不帶一絲情感,此時他連眼皮都沒擡,失去血色的薄潤雙唇淡淡吐出話語。

裏屋沒有旁人,除了他自己,以及剛剛進來的慕漣,慕湛生性孤僻,性格陰冷,若不是有需要,平時也不會讓侍仆近身伺候,通常都是把下人打發到外間待着,以便随時使喚。

現下他正百無聊賴地玩着投壺的游戲,只見他随手将一支箭矢投進前方一只耳壺裏,看起來對這個游戲有些興趣恹恹的模樣。

因為心不在焉,所以那支箭并沒有準确地投入壺裏,而是擦過壺口的邊角,打了個圈兒滾落到了地上,剛好就落在了慕漣的腳下。

對于剛好擋住他的視線,阻礙他玩樂的慕漣,慕湛眼底很自然地湧現出了一絲厭惡。

他的身體本來就差,精心養護還比常人更容易生病,常年手腳冰冷,又天生生有氣疾,一但發病更是死去活來,異常痛苦。

如果不是因為她,自己也不會又犯喘疾,所以慕湛對于眼前這個害他舊疾發作的罪魁禍首沒有一絲好感,乃至心裏還對她暗自記恨。

不過他父親異常疼寵這個幼女,所以他對眼前這個所謂的妹妹也只能極力忍耐,否則他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厭惡情緒,将手上的箭矢朝她臉上射去了。

慕湛厭惡自己病弱的身體,常年飽受病痛的折磨,他比一般人都更渴望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

他是一個現實的人,不求能夠長命百歲,只希望自己能夠活得不要這麽痛苦,因為他身子骨差,無論是體魄,還是心理,他都顯得跟其他兄弟格格不入。

別的兄弟姐妹在外面玩耍,練習騎射,他通常就只能遠遠地看着,除了慕瑜,他跟別的兄弟也基本玩不到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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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性內向,不善言辭,跟兄弟們也沒什麽交流,關系很一般,而他的父親又很疼寵他,憐惜他體弱,衣食方面對他更是精細厚愛,因而也引來了一衆兄弟的豔羨與不滿。

因為嫉妒,也有兄弟嘲笑過他病歪的身子,有的仗着自己年長,也動手欺負過他,他也一直都清楚地記得。

他向來不是什麽大度之人,睚眦必報,對于欺侮過他的人,也一直都是懷恨在心,包括眼前的慕漣。

即便她是無心之過,但也依舊還是造成了他的痛苦,雖然她願意跟他親近,但他還是讨厭她。

有時候一個人的喜惡就是這麽奇怪,很多時候讨厭一個人也沒有什麽緣由,從一開始,他就不喜歡這個妹妹。

如果害他生病的是慕瑜,他即便當時會生氣,但氣消了也就原諒他了,并不會真正跟他置氣,心懷芥蒂。

而對眼前的這個小丫頭,他可就沒那麽好的耐性脾氣了。

“你怎麽還不走?”擡眼見前面的人沒有動彈,他口氣略顯不耐。

“九哥哥,我不是故意要讓你生病的,我沒有想到毛球會引發你的氣疾,你原諒阿漣好不好?”

毛球是她從外面收養的小貓,當時她很開心地抱過去給他看,想要讓他開心,誰知道卻不小心引發了他的喘疾,她心裏很難過,也很後悔,母親因此還罵了她,說她是一個災星,然後又引得父王跟她争吵,從而鬧得一家人都不快,之後大家看她的目光也就更加讨厭冰冷了。

她其實真的很愧疚,此時舊事重提,過往一幕幕在腦海中又浮現出來,現下更是不太敢直視眼前少年的眼睛。

“你出去,我現在不想看見你。”他對她連多說一句話的興趣都沒有,視線冰冷地掃向她的眼。

“可是,你需要喝藥。”

“出去!”他怒吼道,因為情緒太過激動,素白的面孔上浮起了一層不正常的紅暈,病态而又絢麗,仿佛一朵帶刺的玫瑰花,姿态高貴,嬌弱豔麗,是那麽得引人注目,同時又不可侵犯。

他驕傲得尖銳,乃至帶有一絲惡毒。

指尖都氣得顫抖起來,他動了怒,一雙明亮的桃花眼灼灼地盯着她,胸口起伏不停,最後忍不住又咳了起來。

他擡手輕捂住了口,臉漲得通紅,一時間咳喘聲不絕于耳。

“九哥哥,你沒事吧!”慕漣眼神擔憂,向前走了兩步,卻被他冰冷的聲音生生止住了腳步。

“你出去。”他急促道。

“好,好,慕漣出去就是了,哥哥你不要動怒,千萬不要氣壞了身子。”她素來比較鎮靜,但此時也被慕湛不由分說的大發脾氣有些吓到了,同時心底也感覺有一絲委屈。

榻上的少年沒有理她,獨自平息着自己的情緒,他漸漸平複了喘息,此時他眼前一陣炫白,頭也有些暈。

慕漣擔憂地又看了他片刻,見他确實不再咳喘了,這才微微放下心來,于是獨自返身又折回了外間。

因為心浮氣躁,擔憂傷懷,之前她也未做細想,直到端着藥出去了心裏才有些後悔起來。

九哥哥身體那麽虛弱,如果不喝藥的話,豈不是會病得更嚴重?自己應該把藥給他放屋裏的,指不定他不生氣了,就願意喝了呢?

或許是因為他太讨厭我了吧?所以才會那麽抗拒。

慕漣心裏失落地想着,一時間楞在那兒有些失神。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愛黏在他身邊,明明他總是冷冰冰的,對她也不怎麽搭理。

可她就是喜歡他,即便他對她脾氣再壞也還是喜歡他。

她生性怯懦,敏感自卑,不知怎麽,雖然慕湛衆星捧月,可她感覺他與她是同一類人,內心都很寂寞孤獨,需要人安慰。

反正她就是憐惜他,即便他總是用冷冰冰的眼神看她,反正她在家裏本來就不受人待見,他會不喜歡她也很正常吧?他只不過就是跟其他兄弟姐妹一樣,用同樣鄙夷的目光看她而已。

反正她也已經習慣了的。

心裏默默開解自己,她給自己繼續靜靜喜歡他制造着理由,雖然心底還是忍不住會感覺失落,傷心。

她其實是見過慕湛笑的,雖然他不常笑,但對着自己喜歡的人時,他是愛笑的。

他笑起來的模樣,很好看,很溫柔,缱绻含情,眼裏似有星辰大海。

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像大哥哥,如春風沐面,和煦溫暖,本來他的相貌,就與大哥哥十分相似的,尤其是一雙眼睛,都是笑起來潋滟含情的桃花眼。

只不過他的五官更加深刻,面部線條也更加棱角分明,顯得比大哥更英氣一些,氣質也偏冷峻。

論外貌,他比他的那些侄兒,都更像是大哥的孩子。

只不過兩人的性格不同,一個陽光開朗,常年臉上帶笑,如夏花般絢爛,同朝陽般溫暖。而另一個,則性情憂郁冷漠,如秋葉般靜美,同皎月般寂涼。

兄弟倆完全是兩個極端類型,氣質上,則各領千秋。

慕漣尋思着自己是不是再把藥給慕湛送進去好,但心裏又怕他看到自己情緒激動,引發病痛,思來想去,她還是選了一個最妥帖的方法,假手于人。

她選了一個平日裏伺候慕湛最得心意的婢女,交代她進去侍候,再試着勸勸看能不能讓他把藥喝了,就算是勸不動,至少也要把藥送進去。

指不定換了他平日裏心儀的侍女服侍他,他就不會那麽抗拒了,畢竟他讨厭她這麽妹妹,若是換了貼身侍候他的親近人,想必他就能乖乖喝藥養好身體了。

叫銀霜的婢女年紀不過十一二歲,容貌姣好,她看着眼前的小主子面露難色,但女郎的命令她即便再抗拒也是斷然無法拒絕的,于是只好硬着頭皮應下。

慕漣點了點頭,拍了拍銀霜的肩膀,露出滿意的笑容來。

她将手中盛放湯藥的托盤遞給了銀霜,目視着她轉身進了裏屋,而她自己也沒有離開,只是悄聲跟在她的身後,在裏屋簾外停下來,站在牆角處細細聽着裏面的動靜。

輕微聲響窸窣,銀霜擡腳進來,慕湛在看清來人模樣後,眼神冷酷,直接将手中的箭矢朝她扔了過去,那箭從她臉龐處險險劃過,飛快地飛了出去,彎出一定的弧度後,才哐當一聲落到了外間的地上。

慕漣心底頓時一驚,只見裏面慕湛随手抄起手邊一件擺飾,直直砸向了銀霜的額頭。

沉重的滾落聲音響起,可憐的婢女還沒有反應過來到底怎麽一回事,額角上便已經淌出了血,感覺到痛楚時,她眼前朦胧一片,除了被硬物擊打得頭昏腦漲外,更因為淚眼模糊。

隐約間,眼前少年怒火滔天,破口大罵道,“我不是說過沒有我的命令不要進來打擾我嗎!賤奴!”

胸口劇烈喘息,他眼角微紅,指節泛白輕顫,情緒異常激動,因着年幼病弱,手上倒是也使不出多大的氣力,不過這對于一個小女孩來說照樣是一場飛來橫禍,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臉上留疤是一定的了。

這對需要依附男人而活的女人來說,是很嚴重的傷害,臉上留了疤痕,縱然之前容顏姣好,但以後想嫁人,怕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了。

古代女子的容貌僅次于生命,破了相毀了容,以後嫁不了人,若是有天王府不用她做事了,只怕連活下去都成問題。

在這個時代,女性是沒有什麽生存能力的,離開了男人,生活将會十分艱苦,因為鮮少有女性可以生計的活路,所以能不能挨得下去都成問題。

只不過現在的銀霜還顧不得思考自己未來人生的悲哀,她只是感到害怕,很害怕,所以淚水止不住流淌,然而卻又不敢嗚咽出聲,怕又激怒了眼前的小主人,所以她只能強行忍着。

慕湛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通紅的眼睛仿佛要吃人一般,簡直快要讓她吓破了膽。

慕漣在外面瞅着,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她也沒敢進去。

主人教訓奴仆天經地義,不管有什麽緣由,所以其他侍仆即便聽到了裏面有什麽聲響,也都裝作沒有聽見,漠視一切,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眼觀鼻鼻觀心,或是做着自己手上的活兒,一個個模樣淡定得很,又仿佛是已經司空見慣。

剛從驚恐中反應過來,銀霜連忙倉惶跪下,碗裏的藥水不少灑落到托盤裏,濺到了地上。

可她仍然不敢将托盤放下,只是垂着頭,雙手捧着藥,因為恐懼不敢妄發一言,也不敢擡眼看前面的少年一眼。

鮮血順着臉頰緩緩流到了地上,一滴一滴落下,觸目驚心,她感到傷口處灼熱而刺痛,心中又惶恐不安,心驚膽戰,連齒根都在不住打顫,又痛又怕下,唯有淚水決堤,伴随着她的微弱哽咽聲簌簌流淌下來。

慕湛緩緩平息着自己的怒火,喘息聲漸漸平複,四周逐漸變得安靜起來,愈發悄無聲息,靜谧得可怕。

郎君沒有發話,她是萬萬不能起身的,此時慕湛一臉陰沉,目透寒光,他沒有開口叫她起來,她也只能一直跪着。

地面冰冷,散發的寒意漸漸侵入她的骨頭,膝蓋慢慢冰涼僵硬起來,她不耐地扭動了一下身子,這一切都被慕湛看在眼裏,他冷哼一聲,嘴角上揚起了一絲輕蔑的笑。

目光漸漸玩味起來,他看了一下随着她指尖一起顫抖着的藥,已經慢慢變涼,不再散發熱氣。

“大膽奴婢,藥都已經變得這麽涼了,本郡公還怎麽喝啊?”末了語調微微上揚,帶着磁性,竟有一絲調皮歡快之感在裏面。

別人的痛苦難堪正是他作弄取樂的最好玩的游戲,他骨子裏帶着天生的殘忍與嗜血。

慕湛還在襁褓時就已經被封為了長廣郡公,從小便是榮寵萬千,又生得儀表瑰傑,風度高爽,容貌氣質都是上乘,讓人看了賞心悅目,無不贊嘆驚異,慕歡也尤其喜愛他這個九子出色的相貌。

跟慕澄的平易近人不拘小節比起來,他的容止都顯得更加高雅,性格也更冷靜從容,從小便生于貴族之家的他,自幼便培養出了很好的言談舉止,以及出衆的氣質。

常年忍受病痛的折磨,雖然他偶爾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以至于把怒火發洩在下人身上,但在宴會及其他一些重要場合,他一直都是做得很有分寸,禮節出色,言談舉止拿捏妥當,風度翩翩,沉靜優雅,從來都沒有在人前失禮過。

只不過現下,在服侍自己的婢女面前,他雖然心情已經好轉,但還是起了一絲玩心。

私下裏,他也确實是一個愛玩樂的,與其他兄弟的上進不同,正是因為他體弱,又從小嬌生慣養,本來就因為自身有缺陷而落了旁人一大截的他,更是無心學習騎射,每天寄情游戲,玩樂度日。

除了聽取博士的講課,偶爾練習騎射,保留慕家子弟該具備的必要素質外,他也确實是沒有什麽上進心,自己對學習也沒什麽興趣。

反正,無論他再怎麽努力,也依舊比不上大哥的才幹,無論是身體素質還是頭腦才華。

他行九,上面還有好幾個哥哥,資質都不差,最重要的是,除了八哥慕淯,每一個的身體素質都比他要好,未來肯定也會比他活得更長久。

他基本沒有什麽出衆的資質去争取,病弱的身體更是一項累贅,使他比其他兄弟奮進起來更加艱難,前途也更加黯淡無光。

畢竟,一個健康的身體實在是太重要了,單這一樣,別的兄弟就已經遠遠勝過他,對于自己的病弱,他怨恨過,苦惱過,心裏也始終都是自卑的。

他一直都是一個驕傲的人,同樣的,有多麽驕傲,他的內心就有多麽的自卑。

他一直都很介意自己的體弱多病,做夢都想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想活得更像一個正常人。

眼前的婢女一臉迷茫地擡起頭來,眼裏帶着絲絲驚恐,他見了,心情反倒越發舒暢起來。

他揚起了微笑,一時間傾倒衆生,笑顏如花,絢美非常。

銀霜一時間如受到了蠱惑般,看得有些癡了。

“不過,本郡公大人有大量,倒也不與你計較了。”他莞爾一笑,“我可以原諒你無禮不敬的罪過。”

還未等銀霜欣喜,他漫不經心地柔聲吐出惡毒的話語,“但是,為了小懲大誡,你就把這碗藥喝了吧。”

“什麽?”銀霜臉上的表情凝固。

“怎麽?你們一個個不是很喜歡這藥嗎?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端進來,比我這生病的人都更上心,既然這麽喜歡給別人喝藥,那自己喝一下又何妨?”他橫眉道,見她不樂意,語氣漸漸生硬起來。

“今天我就讓你體驗一下當病人的感覺,也不枉你這麽勤勤懇懇地侍奉我,照顧我的病。”他臉上露出了一抹奇異的微笑。

“可是,可是這藥是給殿下治療喘疾的。”銀霜臉上露出了難色,要知道她并沒有生病,更沒有氣疾之症,這麽喝下去,指不定自己真要生病了。

“不妨礙,待會再叫人給我熬一碗就行了,至于這一碗湯藥,本郡公就賜予你喝了,防患于未然,省得你以後也會得氣疾。”他譏笑道,“怎麽,這可都是上好的藥材熬制出來的良藥,一般人可是想喝都喝不到的,我這麽為你一個小奴婢着想,你難道不應該感激我,趕緊将這藥喝了以謝恩寵?”

“奴婢……”

“給我喝了!”他厲聲道。

銀霜經他恐吓,眼裏的淚水又滾落下來,她輕顫地端起了藥碗,将那濃黑的藥湊到唇邊。

藥已經微涼,摻雜着她不斷滾落下來的淚水,一齊伴随着苦澀滲入她的喉嚨,她緩緩将那碗藥喝了個幹淨。

慕湛眼底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他這才心滿意足起來,此時神情閑遠,輕輕拍了拍手,仿佛是在招呼一條狗,對眼前這個聽話的奴仆表露出贊賞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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