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先生

柳意之帶着紅香和玲珑兩個就往會客廳去。一路上丫鬟見了柳意之都自發地給她見禮,半點子閑話都不敢說的。

在她三歲那年,她的生身母親孟夫人因生柳玦難産而亡。那時府裏的人都猜說,這個原本就太過沉靜不會撒嬌的嫡長女不曉得能不能長得大。也是她自家的造化,柳明源三年後,也就是柳意之六歲那年娶了劉夫人做續弦兒。

如今一年過去,劉夫人對柳意之視如己出,從來不對她大聲說話兒。在吃穿用度上,更是處處為她着想。故而即便她父親對孩子們皆不大上心、她又沒有親娘在世,旁人也不敢有半點慢待于她。

劉夫人和柳意之兩個熟慣了些個之後,便和她道:“好孩子,我曉得你是個聰慧的,什麽學問道理到了你這裏都是極便宜的。只是有一點須要記住。木獨秀于林,風必摧之。萬事皆不可出頭,只求無功無過便可。即便你有才華,也萬萬不可顯山露水。世家名門嫁女兒,皆是為了家族盤算的,半點子不由人。若是将來獨你辦事最妥貼為人最有才藝,将來必定就是進宮這條路子。那宮裏的牆都用染了人血的磚砌成的,每一根椽子上邊兒都不曉得吊死過幾十條人命,就連裏頭的人喝的井水都是泡過死屍的。”

故而,柳家人為甚要請顯達之士來為府中孩子授業解惑?為的就是要将柳家人都教成會與人相與、會審時度勢有手段的人。

男人要靠學問裝門面充裏子,要手段和官場上那些個人勾心鬥角争權奪勢,每回官家殡天立新帝的時候官場都要經歷一番腥風血雨,全族人的興衰榮辱就看站隊正确與否。

女人非但要和家裏的主母習學管家管鋪子的本事,還要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學問和手段都要拿得出手。更別提什麽德容婦工。倒是有一點好,柳家沒有那女兒家必定要會針線活兒的規矩。不過是請外頭有名的針線娘子随便教教,過得去便行。柳家的女兒這個教法,為的也是叫她們出息好進宮争寵,或者嫁進了夫家能站穩腳跟,有個甚麽事能和娘家通風報信好一個鼻孔出氣。

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兒,著名的書香門第柳家才能歷經數朝傳承百年。

柳意之經由劉夫人的點撥,曉得了這個中的緣由,便愈發對劉夫人信任起來。但凡行事,皆是劉夫人怎麽說她就怎麽做。柳意之想起夢中似乎是她喜歡西席先生卻從不敢說出口,猜想那必定是因為柳家從不會在撈不着好處的境況下白白嫁個女兒出去。說了,也只是妄增他人或是自家的煩惱。

只是,莊周夢蝶,又焉知不是蝶夢莊周?這個事情說來也是離奇。她不過是歇了個午覺,便見到夢中那般情景,也不曉得是真是假。說起來,倒不如丢開手的好,不做那庸人自擾之事。

眼下柳意之走到了議事廳外,在外頭等着的劉夫人身邊兒的大丫鬟忙将柳意之領了進去。裏頭柳明源和劉夫人一左一右坐在主位,柳明源之弟文昌侯和其妻謝夫人坐在東邊兒的第一、二張椅子上。新來的西席先生則坐在西邊兒的第一張椅子上。已經到會客廳來的柳明源的嫡長子柳璟、嫡次子柳玦皆為孟夫人所生,庶子柳瑀為李姨娘所生。三人現站在東邊兒謝夫人下首。文昌侯柳明謙之嫡長子柳瑞、嫡次子柳璋則站在柳瑀之後,柳玦最末。

柳璟比柳意之要大七歲,今年十四。柳瑀十三,柳玦四歲。文昌侯柳明謙之子柳瑞今年十二,柳璋十歲。

柳意之看過去時,他家大哥轉頭的空當兒對着她露出個清透中帶着打趣的一笑後又将臉端成了那嚴肅的模樣兒。

柳意之就進去,和玲珑紅香兩個向柳明源劉夫人、柳明謙謝夫人見了禮,方才拜見西席先生。柳意之在擡頭時看到那穿着一身寬袍廣袖、四肢修長、美如冠玉的男子只覺着眼熟,這一眼就成了驚鴻一瞥,将那西席先生的樣貌烙在了她的心底。要說柳家的人都長得好看,只是比起那西席先生來還是差着許多。

這廂柳意之對着那西席見了禮,那年輕男子就略微含了笑點頭說:“毋須多禮。”

柳意之就在那西席先生下首旁邊兒站立,玲珑和紅香兩個則退出去等着。她們兩個名為伴讀丫鬟,其實并不十分讀書,只讓她們跟着柳意之在學中端茶送水或者伺候筆墨紙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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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不多時,定國公府孫姨娘所生的庶女柳意如、柳明謙的嫡女柳意妍也到了,她們拜見過西席先生之後,柳明源又訓斥了幾句話兒,劉夫人便打發他們出來,只留他們幾個大人在屋裏,不曉得在商量些什麽。

早有外邊的丫鬟在交頭接耳,說“這西席先生長相好看不說,為人還文質彬彬溫文爾雅。且他的姓氏也好聽,名字也好聽。公儀簡,一聽這名兒就知道其人極為風雅,叫人傾慕不已。若不是他不要人服侍,我倒盼着能被老爺撥到公儀先生所住的院子裏。要是有幸能伺候他一回,就是死也甘願”等語。

柳意之原本看到公儀簡時便覺着面熟,如今聽到他的名字心中更是詫異,好似有股子莫名的傷感就浮上了心頭。她在遙遙地回望了一眼,只見那人一身白衣坐在柳明源和柳明謙面前,竟半點不露怯,反而自帶着一股子世家貴胄的清貴之氣。

柳意之這廂帶着丫鬟往自家院子裏去,那廂柳意如就和她的大丫鬟晚蝶也往她所住的院子裏走。她們一邊兒走晚蝶就一邊兒數落:“咱們府裏這一輩的小姐們就大姑娘會拿大,念書也就罷了,偏偏還有兩個伴讀丫鬟。都是一樣的柳家女兒,她既然有伴讀丫鬟,姑娘為何就沒有?還有她屋子裏,擺着那些個名貴字畫兒古董名家屏風坐具卧具,沒有一樣是姑娘屋裏有的。她那裏弄得像是神仙妃子住的地方,咱們這裏也就一般的半舊不新的布置。這差別也忒大了些兒!真真兒地叫我替姑娘不值。”

柳意如聞言眼眸一垂,心裏也極不舒坦。她現下才六歲,孫姨娘常常和她說要她好好巴結太太,将來也好攜帶攜帶孫家的人,故而大人間的這些事兒她也曉得一些。柳家的女兒開蒙都極早,若是論聰慧,她比柳意之還要好些。柳意之三歲開蒙,五歲才認得三五千字。而她也是三歲開蒙,四歲就能将《三字經》倒背如流,更別說什麽《百家姓》、《弟子規》。現下柳意之七歲,她六歲,兩個人讀的書都差不離兒。柳意之懂的就沒有她不懂的,柳意之不懂的,有些她也懂。可即便是這樣,柳意之的日子過得比她着實不止好一點。

其實若是在平常人家,柳意如和柳意之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還天真爛漫地在田間捉蛐蛐兒鬥蟋蟀,和小夥伴兒們胡打海摔。但是在柳家,有孫姨娘常常在她耳邊叨叨着娘家困難要柳意如巴結這個巴結那個好接濟家裏的窮親戚,又有身邊兒的丫鬟說這個那個的,更兼往日裏的西席教導她時也教過些道理手段,故而即便才六歲,柳意如也曉得了何為差距,何為不公。

明明她甚麽都比柳意之好,可為何柳意之得到的卻比她多呢?柳意如睜眼,眼中一片清明。她一本正經地對着晚蝶道:“這話也是你說得的?背地裏編排主子,看別人聽到了不給你一頓好嘴巴子!往後這話兒你也不必再說,我不求你替我謀劃什麽,但也不能給我出什麽幺蛾子!若是你再這麽說三道四的,我就去回了太太,你心大我不敢叫你服侍我,若是姐姐那裏肯要你,你大可服侍她去。”

她心裏自然有一張算盤。身邊兒的人嘴巴要是不管好,這話兒不管叫誰聽見了,都只會顯得她不自量力還小家子氣。她是姨娘生的,這個事實本來就讓她矮了一頭,若是再叫人曉得她身邊的丫鬟口無遮攔,就越發看不上她了。

晚蝶聞言不以為然,她年紀要比柳意如大了七歲,便不大把柳意如放在眼裏。她心裏所想的,就是拿住柳意如,讓柳意如被她牽着鼻子走,到時候她要什麽好處都是極容易的。而眼下柳意如的這番話讓她心裏老大的不舒服,但她也怕柳意如當真去說,故而也就讨好地笑道:“姑娘莫要生氣,我這不是為姑娘鳴不平麽。姑娘不喜歡聽,我往後不說也就是了。”

兩個人正說着,柳意妍就從那邊兒走了過來喊道:“二姐姐。”

柳意如含笑應下,柳意妍便邀她一起去柳老太太處,說柳老太太那兒剛剛有人送來一只會唱戲的鹦哥兒,要去瞧瞧。柳意如就打發晚蝶回院子裏去,她自家和柳意妍一起,半道兒上看到了柳意之,也邀柳意之一道兒去。

柳意之擡眼看柳意如和柳意妍時,只見她們兩個皆梳着雙丫髻。只是柳意妍的兩個丫髻間帶着金絲穿珠眉心墜,耳朵上一對兒玉丁香襯得她肌膚如瓷,半舊不新的煙青色交領上衣配鵝黃色的月華裙更讓她顯得粉妝玉琢一般的惹人愛。而柳意如則沒戴什麽首飾,只簪着一根半舊不新的銀簪,就連身上的衣裳,也都是半舊不新的。即便她的容貌在三人中最為出挑,也因為耳朵上只戴着兩個銀墜子而顯得有些俗氣。只是她并非小家子出身的小姐,又是腹有詩書的,故而和柳意妍站在一處也沒被奪了風頭去。

“這,你們向來是知道的,老太太向來喜歡熱鬧,我若是去了不會說話兒反倒惹她不高興可怎麽處?”柳意之曉得,柳老太太喜歡會說話兒的,而她在柳老太太跟前兒向來是悶嘴葫蘆,從來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兒,故而柳老太太并不喜歡她。

柳意如眸光一閃,她拉住了柳意妍的手對柳意之笑道:“姐姐不必擔心。咱們去陪着老太太說說笑笑兒老太太必定是高興的。便是姐姐不想說話兒或是我們瞧着老太太臉色不好,我和三妹妹就拿別的話兒來混過去就是了。只要姐姐常去看看老太太,多和她說說話兒,指不定老太太就喜歡了呢?”

柳意妍拍手點頭笑道:“可不是這個理兒!”

柳意之見不好推脫的,便和柳意如和柳意妍一道兒往柳老太太的居所去。她們到時柳老太太正在逗那鹦哥兒唱戲,老太太房裏的大丫鬟翡翠忙将三人迎了進去。老太太見三個粉妝玉琢的孫女兒來了,也叫她們和鹦哥兒耍子。柳意妍和柳意如兩個,你來我往地說了好些話兒逗老太太開心。柳意之原本也想插嘴,但想到劉夫人的教導,張了張嘴,愣是沒說,只看着柳意如和柳意妍她們玩笑。

柳老太太本來高興,但一看到柳意之除開偶然間插的兩句話兒外,愣是一聲不吭地站在遠處看着衆人耍子,心裏就有些不大爽快。她并非是不喜歡柳意之,但一看到柳意之身為嫡女還不如柳意如這個庶女落落大方,心裏就很是不得勁。畢竟她們這樣的人家養孩子,都是要男子成龍女子成鳳的。若是柳意之一直這個模樣兒,将來議親的時候兒柳家也羞于拿出手去。

柳意之見柳老太太皺眉似乎要訓斥她,便抿了抿唇含笑道:“果然老太太最是有才的,便是連身邊兒的鹦哥兒跟着老太太耳濡目染,也精通詩文詞曲了。我看了這半日,才曉得為何一進來沒看到一個玩意兒反倒看見老太太身邊又多了一個小文豪了。”

這藏精,也要藏得恰到好處。并不是說因為要藏着些兒就将自個兒變成個木頭人,橫豎還是要有個度。要是她因為總是不善言辭而挨教訓,就不大好耍子了不說,往後的日子也是難過的。

聽完柳意之這番話兒,柳老太太心中果然熨帖許多。柳意如正待要說些話兒來無聲無息地敲敲邊鼓好給柳意之難堪時,柳意之房裏的大丫鬟繡春急急忙忙地往上房來找柳意之說話兒。

原本她是想将柳意之叫出去悄悄兒地說的,但柳老太太這個人精看出了繡春臉上的焦急,便發話道:“有什麽事只管說來,鬼鬼祟祟地做什麽?”

繡春臉上飛着紅霞,她喘了喘氣兒,方才跪下道:“大姑娘原本擱在妝盒裏的一塊兒和田玉雕就的出水芙蓉玉佩被張嬷嬷将去當了充作賭資。因這是原先太太留把大姑娘的遺物兒,每每十五那日出游姑娘都要戴的,她便去贖,哪裏曉得那當鋪的掌櫃的一時貪利賣把出去了。那買家便是,便是……公儀先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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