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迷茫

公儀簡擡眼,雙眼靜靜地看着柳意之。柳意之垂了眼眸,看了看自個兒那沒留指甲又纖細柔弱的手頓了頓:“先生,我今年七歲,正是……正是換牙的時候。”

對“大閘蟹”“長者賜”什麽的,實在有心無力。

公儀簡見柳意之将将還羞得垂下了頭,着實沒想到柳意之就這般說将出來。他“嗯”了聲,方才點頭,不再說話,自家飲了一杯酒,便看也不看那大閘蟹了。

柳意之趁空兒便略微颔首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欲請教先生。”

“何事?”

柳意之咬了咬下唇,手指緊了緊道:“今日綠玉館裏張嬷嬷被打發走的事兒,先生可有耳聞?”

公儀簡并未說話。柳意之想着公儀簡這般飄逸絕塵的模樣兒,覺着他不像是愛管閑事的,想必就是聽說了此事也不會詳細詢問,故而大概只能曉得有這麽件事兒。故柳意之就将她大哥柳璟如何處置張嬷嬷的事情說将出來。

“先生,這般……是對的嗎?會不會過于殘忍了些?但我在看到張嬷嬷被打得皮開肉綻時,心中卻是快意的。”

因為在看到張嬷嬷的慘狀時,她想起了往日裏她做什麽張嬷嬷都要攔着或者插一手兒,做什麽都不讓她如意。譬如她大哥柳璟給她買了她喜愛的吃食來,她還沒來得及動,張嬷嬷便先拿去了。還總是替她向太太要東要西的,東西其實也沒到她手裏。

更甚的時,張嬷嬷還總将她平日裏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柳老太太和柳明源、劉夫人。這讓她覺着是痛苦的,她就像是一個沒有穿衣服的人,被暴露于人前,全無半分秘密而言。

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中。稍有不慎,便極有可能被列為棋子。或者,她從一出生,便已經成為了棋子。她能做的,只有讓自己不成為棄子,而是成為在棋局勝出後還能被安安穩穩地擺在棋盤上的棄子。

劉夫人讓她藏拙,是為避免她成為最先犧牲的出頭鳥。

只是這些話,她并不能對眼前的人說。她只想知道,她對劉嬷嬷所做的,是錯的嗎?她這般對她,是否會太殘忍?她是否就可以為自己的情緒、或者自己所想所要的不擇手段?她急需一個局外之人來告訴她,或者說,她急需要審視,也需要肯定。

她需要有人對她說,你做得沒錯。同時她又在自我懷疑,她真的沒錯嗎?

柳意之此時雙眼直視着公儀簡,她微微地側着身子,以便能更好地聽取公儀簡所說的話兒。

“何為對?又何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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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拂過,公儀簡不鹹不淡的話飄逝在空中,卻砸在了柳意之心裏。

何為對?何為錯?柳意之一時愣住,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從來都是聽人說,聽柳家人說,聽書中的聖賢人說。

可別人說的,就該是對的?對錯到底該如何評判?

半晌,柳意之澀然道:“我,我不知道。”

公儀簡清俊的面容上驀地添了些悵惘,他淡淡道:“世間本無對錯,只在人心如何取舍。或許你覺着對的,在另一人看來卻是錯的。別人看着對的,或許你卻覺着是錯的。”

“先生……”那,答案到底是什麽?

“因世間人的行事,本就是遵從于他們的本心、切身利益的。比如先賢聖人對君主游說“仁愛”,是為讓窮人過得更好,同時也讓君主的國家更為安定。這只是為達到讓朝堂安定、國中無亂、尊者無險的目的。”

“那既然如此,對錯又有何用?先生,先生又是如何斷定對錯的?”

“凡事只憑本心罷了。”

柳意之曉得公儀簡說的話是個什麽意思,但她卻更迷茫了。若是只憑心中所欲來行事,那……豈不是很孤獨?

柳意之雙眼望向公儀簡,見公儀簡仍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心中驀然地就想起了那個夢。夢中的女子愛而不得,她的身邊也沒有可理解她的人,她的孤獨,也是雲淡風輕的,只是與公儀簡的平靜不同,她的,帶了慷慨赴死的絕望。

“這個世間,我不奢望能被人懂得。既然得到了我想要的,便是死,又有何妨?”這句話莫名其妙地變在柳意之的心底響起,如同被镌刻在心底一般,痛苦着,掙紮着,無奈着……還有,不甘。

柳意之頭有些發暈,公儀簡則将茶葉放在将将舀起來的沸水中煮,随後斟了兩杯,其中一杯放在了柳意之眼前。眼下,這便是要送客的意思了。

雖說沒人教過柳意之,但上茶送客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眼下顧不得心底那些個忸怩,柳意之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輕輕放在桌上道:“先生前兒在當鋪裏買的玉佩,原不是真的。這個才是。想必先生是喜歡這玉的,我年紀小八字輕也壓不住它,不如送與先生。”

當初孟夫人将那玉佩留将下來之時,就告訴過柳意之,那玉佩一代傳一代,為了防着有人對這玉佩的觊觎,就用弄了塊子好玉料照着真的打了個假的。故而這玉佩一直在柳意之手中,從未丢過。

只是在經過張嬷嬷一事之後,柳意之便不願再将玉佩留下了。

公儀簡也不說別的什麽,只隔着袅袅茶香問她:“舍得?”柳意之颔首:“美玉當贈君子。”

公儀簡略微點了點頭,柳意之不好再打攪,便請辭離開。

路上繡春跟在柳意之的身後,有些不明所以地問柳意之:“姑娘為何……”

那畢竟是孟夫人留下來的,傳承數代。

柳意之擡頭,看了看回廊外開得正盛的海棠,啓唇道:“不過是死物,值得些什麽。”

本就留不住的東西,倒不如送出去來得幹淨。

繡春點頭,不曉得該說些什麽來寬慰柳意之。她是從小就跟在柳意之身邊兒的,看着她怎麽從一團奶娃娃長成這七八歲的模樣兒,其中多少苦楚她也曉得。

別說別的什麽,就是那塊兒玉佩,因其玉質晶瑩剔透色澤美麗,又流傳着一個動人而美麗的傳說,便有多少人惦記。就是柳明源和張夫人,曾經都曾委婉提過。

然而她更不明白,柳意之為何不給柳家的人卻要給一個将将才見面的人。她不曉得的是,柳意之真的只是将那玉當成死物而已,她可以自己給人,卻不容得別人來搶。若是開了這個先兒,讓她的東西給人搶去,只會将她自己陷入一個軟弱可欺的境地。

其實柳意之想過将那玉佩給柳璟,但柳璟不要。給柳玦,柳玦年紀小,這樣對他不是愛護,而是傷害。

繡春跟着柳意之笑道:“虧得有大少爺和太太出頭,咱們院子裏總算是清淨了。”

柳意之點頭不語。回到綠卿小苑,柳意之用過膳後邊在燈下看王摩诘的詩集,晚間待中丫鬟媳婦子等都睡去時,繡春再三地勸了柳意之,柳意之方才讓繡春鋪了床劃了消息服侍她睡下。

待繡春給柳意之掖被角之時,柳意之方才用只有她們二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問她:“可有被人發現些端倪?”

她問的,是劉嬷嬷一事。

繡春搖了搖頭鄭重地回道:“姑娘放心,盡在姑娘掌控之中。”

柳意之閉了閉眼道:“去睡下吧,凡事小心。”

繡春點了點頭,笑道:“姑娘放心,我省得。”她将畫绫帳放下,滅了燈,方才出門,深深地吸了口氣再吐出,方在外間兒睡下。一閉眼,就仿佛能看到劉嬷嬷她們一家子。

她在心底暗道:“不能再讓你拖累姑娘。出去了總比在這府裏好,莫怪我和姑娘。不是姑娘心狠,你在這府裏妨礙姑娘不說還容易惹事。走了,就別再回來了。”

這廂柳意之在繡春睡下後邊蜷縮成了一團。她睜着眼,透着微光看着绫賬,良久,放才閉眼睡了

翌日柳意之便去了在柳府內另外弄的一個院子設的學堂。柳家長房的大少爺柳璟、二少爺柳瑀,二房的大少爺柳瑞、二少爺柳璋,他們年歲差不多,故而在皆坐在左邊的桌椅上聽公儀簡授課。

大姑娘柳意之、二姑娘柳意如、三姑娘柳意妍便坐在右邊。柳意之的伴讀丫鬟就在旁邊坐着,只等着柳意之一有吩咐就好辦事的。就是柳意如和柳意妍二人有些什麽事兒也可吩咐得她們。

柳玦因年歲尚小,只在劉夫人跟前兒養着,另請了別的人來教她識字不提。

公儀簡教授柳璟等人做文章的時候,柳意之這邊這三個六七歲的女孩兒有時也聽聽,橫豎都是聽得懂的。等到公儀簡教柳意之等三人柳璟他們學過的東西時,他們也聽,因為公儀簡總能引經據典講些其他的內容。

大多數公儀簡所教大家都是沒學過的,故而大家在一處聽講也不覺着混亂,只是柳璟他們年紀大些的便理解得透徹些想得深些,柳意之、柳意如、柳意妍她們便想得淺近些。

公儀簡所授的課業,非但有經史子集,還有音律的鑒賞、兵法、書法、縱橫術、丹青、古琴、棋藝。

其中古琴本不是必須的,但公儀簡說古琴能讓人修身養性,只有心靜了,才能在面對一應事物之時游刃有餘。

自柳意之将玉佩給公儀簡後,公儀簡也并未說什麽,只把柳意之和其他學生一樣的對待。

時間不知不覺就上學中度過,柳意之在課餘仍舊和柳意妍、柳意如去柳老太太房裏請安,只是柳老太太并未給她甚麽好臉色。

反倒是劉夫人,時常吩咐廚下給她炖燕窩粥、弄一些新鮮的野味。柳璟這些日子一如既往地好學,常常看書誦讀,或是練字作畫。柳意之在閑暇之餘也去劉夫人房裏和劉夫人說話兒、教柳玦誦《三字經》或是看着他練字。

時間悠悠易逝,不知不覺地就到了四月,人間芳菲已盡時節。這天清晨,柳意之将将起來洗漱過,又讓閑夢給她梳了頭,便有小丫頭子鈴兒跌跌撞撞地跑到柳意之房外。她雙目圓睜,瞳微微散開,看上去很是恐懼的模樣。

繡春正要說鈴兒莽撞的時候,鈴兒卻一把拉住了繡春的手。柳意之看着鏡中人臉兒白白五官精致,聽到的卻是鈴兒飽含恐懼的聲音:“人,人,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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