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前塵

柳意之強自穩住心神,她繃着臉兒,臉上緋紅。劉夫人動情時的媚态、柳璟不住地……時滿臉的情/欲、兩人發出的聲音如同一把把利劍插在她的心窩。

他們!他!她!他們怎麽敢!她最親近的哥哥竟然如此拎不清!若是此事被人曉得了,她的哥哥又該如何做人?

柳意之雙拳緊握,卻曉得,曉得此事她必定得瞞下來。那是她的哥哥……

她迅速而安靜地離開,到了前頭之時,還不忘囑咐煙色:“若是哥哥問起我來,你只說我曉得他不在就回去了。若是說漏了嘴,誰也救不了你。”

煙色神色頹唐地答應,柳意之卻不曾逗留,飛快地往外頭走了。她總算曉得,為何她每每勸柳璟卻總是勸不住了。照劉夫人現下對她的反應,應當還不曉得她在疑心她。

柳意之走出了書香閣後,終久還是沒忍住,步伐淩亂了起來。可她知道,這件事情,只能盡量去隐藏,盡量讓它被歲月的煙塵淹沒。她的哥哥是那般驕傲的一個人,她甚至不敢去問他!若是哥哥曉得她已經知道此事,只怕哥哥的命,也就不久了。

這般敗壞綱常之事,若一塊兒巨石狠狠地砸進了平靜的水面,激起了千層巨浪。而柳意之此時卻比什麽時候都清醒,她不曉得接下來該做什麽,卻曉得眼下該緊緊地捂住事實,保住柳璟的顏面。

柳意之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沉穩,等回到綠卿小苑之時,卻見先生正躺在床上午歇。如玉公子配上旁邊兒古雅的擺設,是一派靜好的模樣。

即便先生已經睡着,但只要他在那裏,柳意之便覺着自己不是一個人,她的心是暖的,她的主心骨還在。不管發生了什麽,她都覺着心裏是踏實的。

她自家弄了涼水沖了涼,又換了衣裳,将濕潤的頭發擦幹,也不去绾束,便挨着公儀簡睡下。公儀簡是向外側躺着的,她的頭便靠在公儀簡的胸前,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窩進了了公儀簡的懷裏。

公儀簡睡夢中似乎有所察覺,手臂一動,便将人攬住,二人便這般睡将過去。

沉重的情緒沉澱之後席卷而來的是沉重的睡意。當柳意之最後一絲清明泯滅之後,她仿佛看到了另外的一個人世。那裏她還是她,先生還是先生,太太還是太太,哥哥還是哥哥,柳府也還是這個柳府。

睡夢中的她茫茫然地,并不曉得今世之事。她記得,丫鬟紫兒死後,柳老太太要她處理此事,太太要她掩藏鋒芒,故而喂她吃了藥,導致她一日比一日體虛,終久成為了病秧子,成為了這柳府的笑話。衆人或者同情她可憐她,或者嘲笑她譏諷她。

她受不住,想找個沒人的地兒哭泣,卻因身體太弱而暈倒。後來她被外出散步的先生抱回了綠卿小苑,不曉得先生是怎麽和老爺、老太太說的,她住進了綠卿小苑。

後來先生讓她藥浴,喂她吃藥,清晨讓她練五禽戲,十五日後她痊愈。先生教了她許多學問,還鼓勵她随時都要有底氣說出自己心中所想,還教給她許多道理,讓她變得和常人一樣活潑。

雖然有時候那些懲罰和每日的功課都太過于刁鑽,她卻是喜歡着的。唯有如此,如此一直做到看似不能做到的事才能給她成就感,讓她逐漸抛棄自卑抛棄懦弱抛棄無主見,成為一個自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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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激先生,也喜歡着先生。在好幾年的相處中,她曉得先生并非總是笑得溫潤如玉的,曉得他總是笑着的時候其實心中可能在翻白眼或者将他對面的人一陣狂批。她曉得先生在她撒嬌的時候會無奈地扶額,曉得她挂在先生身上的時候,先生的神色是無奈而寵溺的,曉得先生面上不好意思的時候就會故意罰她,曉得先生生病的時候會不願搭理人,甚至還很傲嬌,需要她哄他吃藥。

她本以為這樣的日子就會這般平靜而幸福地過下去,可是當她走出了綠卿小苑去和柳老太太請安後,一切的事情都變得不一樣。

她去了皇家書院,她以身犯險幫助了孟長錦,先生很生氣。然後她發現了一個秘密,确切地說,是兩個秘密。

第一個麽,就是她在以身犯險時不得已刺傷了人,可是當她聽到玳瑁簪刺入人體的聲音時,她覺得那種聲音如同天籁一般讓人心神迷醉,讓她忍不住想要更多。在那一瞬,她甚至在想,若是,若是能将各種利器不斷地刺入那些對不起她的人、嘲笑過她的人身體裏,那該是一件多麽暢快的事。

第二個麽,就是她的哥哥。她的哥哥竟然和太太茍且!

當她念着清心咒壓下心中的那股戾氣後去找哥哥想要再度提醒他提防太太時,卻發現他正和太太共赴巫山雨雲之會。當時,她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別人發現此事,她要保住哥哥的聲名,保住哥哥的顏面。

故而此事之後,她一邊裝作不知道,一邊不斷地幫着哥哥掩藏破綻,終久有一天,她承受不住,內心的黑暗急劇增長,讓她變成了一個清醒的瘋子。

她壓制不住她腦子裏那種瘋狂的念頭,開始不住地殺人。那些曾經踩過她對她落井下石的人,都一個個悄無聲息的地消失。她用她們的血肉,給父親最喜愛的那片牡丹花海做了化肥。而她們的骨頭,則被丢棄在廢井裏。

她仍舊幫着哥哥和太太掩護着,可是同時,她又很痛苦。她苦呀,那些死去的冤魂整天纏着她,她每每看到那般美好的先生,都覺着自身肮髒至極。

她那麽好那麽好的先生,對她如同有再造之恩的先生,她終久辜負了他的教誨,成為了一個傳說中的“殺人魔”。而她也覺着,她再也配不上先生了,她已經是一個雙手沾滿了血腥的人,她是一個……罪人。

這樣的她,哪怕将“喜歡先生”這樣的話說出口,對先生都是一種亵渎。她整日裏惶恐着,計劃着,計劃着如何順利除掉劉夫人,計劃着如何讓柳璟的生活回到正軌,計劃着柳玦往後該當如何,卻忘記了查明她母親的是如何死亡的真相,忘記了如何将自己變成一個品行高潔的人。

她徹底地游走在黑暗的邊緣,平日裏不敢再親近先生,不敢再和先生撒嬌,甚至于連看先生一眼,都覺着是對先生的不敬。她終久無法面對将她撫養長大的先生,搬出了綠卿小苑,回到了綠玉館。

黑暗的時光就這般暗搓搓地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過去,而她,則日複一日的陰郁着,直到某一天,太太看着她的臉說:“這張臉和阿限可真像。可惜了,卻沒有阿限的神韻。”

向來以和藹可親的面目示人的太太語氣淡淡的,讓柳意之摸不着頭腦。沒多久,她的哥哥,她那已經娶妻生子的哥哥,突然就自己抹了脖子,死在了房裏。

柳意之知道為什麽,因為她哥哥要結束和太太那段荒唐的關系,可太太不答應。故而,柳璟一直明裏過着和他的妻子王茵夫妻恩愛的甜蜜生活,暗裏卻受不住劉夫人的勾搭和劉夫人偷期密會。他終久是承受不住了,承受不住那敗壞倫常的罪惡,承受不住對王茵的愧疚,自裁而亡。

柳意之當時只覺得天都快塌下來。她不曉得不曉得為何自己費盡了心思幫柳璟瞞着,柳璟卻依舊死去了。她甚至有些不明白,她所做的一切,又是為了什麽?

當柳璟死去之後,劉夫人以哀傷過度之由,将柳意之帶在身邊兒教養。柳意之早在離開綠卿小苑後,變成了一個沉靜寡言之人,她的性子也越發的孤僻,不願和人說話。那時候的她,已很久不曾見過先生了。平日裏就算是先生讓千山去找她,或是偶遇先生,她都一概不理。

每一次看到先生,她的心就像是被千刀萬剮了一般的疼。她喜歡着她的先生,可是她卻再也沒有靠近他的資格。

她只能獨自,沉淪于黑暗。

被劉夫人帶在身邊兒教養的日子,劉夫人會說,這是你阿娘會的,故你也必須會,那也是你阿娘的,你也要會才行。她按着孟限的喜好打扮着柳意之,按着孟限平日裏的風姿要求着柳意之。

每每柳意之反抗不願做時,劉夫人只會似笑非笑地問她:“你知道你哥哥是怎麽死的嗎?”

然後她會用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說:“因為他常常和我偷期密會,覺着敗壞了道德倫常。若是你不照我說的做,我便将你的哥哥是如何與我在床上颠鸾倒鳳之事告訴柳玦。”

柳意之只得妥協。她想過殺了劉夫人,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可柳玦在她的手裏,而劉夫人也不是等閑之輩。更重要的是,劉夫人曉得她暗地裏如何折磨殺害那些人的事。她不願,不願讓先生曉得,也不願讓她的弟弟曉得,原來,她是如此不堪。

她怕世人說公儀簡空有一身好皮囊好學問,教出來的學生卻畜生不如,怕世人會懷疑她的種種惡行是否是從先生那裏學來。她也怕柳玦長大後世人一見他便嬉笑他有個臭名昭著的姐姐。

故而,她只能被劉夫人牽着鼻子走。因劉夫人說過,只要她敢殺她,那她身上的種種,便會被劉夫人早先安排下的人一一暴露于人前。

再後來,她及了笄,柳家給她說了一門親事,要将她嫁給同在名門世家之列的高家。據傳,那被安排着要成為她夫婿的高澗為人風流不說還脾氣暴躁,于床上還有些極為不好的癖好。

而并不曉得真相的衆人只當她是要嫁進名門世家繼續享受榮華富貴的。當時高家的勢力正大,柳家需要與之攀交情交好,故而便定下了讓柳意之嫁給高澗之事。劉夫人和柳老太太皆說,她們相信她的手段,相信柳家的女兒不管面對何人皆能過得極好。她們覺着,柳家的女兒馴服區區一個男人,應當是小菜一碟的。

可是,可是,柳意之坐在窗前,對着一把繪着墨竹、題着兩行詩的折扇眸中含淚,她此生唯一想要的夫君,只有先生而已。

她的心中充滿了懊悔,為何,為何她成為了這般不堪的人!為何她生生地斷送了自己和先生在一處的緣分!若是餘生,若是餘生她的生活裏沒有先生,那漫長的一生她又該如何度過?

而她,又怎可對着另外一個男人虛以委蛇甚至承歡于其□□?若非先生,若她的餘生要被迫對着一個不是先生的男人,她便沒有了存在于世上的必要了罷?或許,死亡才是她最終的歸宿。

玲珑看見自家姑娘對着扇子出神,那扇面的落款是公儀簡三個字,便為柳意之将茶換成熱的含了笑解勸道:“還有一日就是姑娘出閣的時候了,姑娘可是想和公儀先生道別?橫豎高家也在京中,以先生的盛名,想必高家也極想請公儀先生去做客的。即便後日姑娘出了閣,還是能常常見到先生的。”

柳意之擡眸,凝神望向窗外的翠竹,仿佛能看到一身白衣的公儀簡盤腿坐在竹下撫琴的模樣。她微微動了動唇,良久方才擠出一句話來:“自然是能見的。”

她已經許久沒見先生了,就怕見了先生會忍不住,忍不住告訴先生:“我心悅你已久。”

她更怕自己會不顧一切地要先生帶她走。她太想和先生在一處,可只要她和先生走了,往日裏她所做之事暴露于人前,先生的聲名将毀于一旦。先生,先生,先生本是那般高潔的人吶……

可她,想在她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裏,得到她所想要的,即便只有一瞬。她想要她的先生,想要成為她家先生的妻……

幾年的冷漠以對,幾年的相見只當不識,先生定然是當她白眼狼罷?她記得,記得先生說過,因着她母親留下的那塊兒玉佩,他須得留在柳府,保她性命無虞。只待她成為人婦之後,他方能回師門複命。

是啊,是她綁着先生了。若非她,先生又豈會被困在這表面繁華內裏肮髒不堪的京都?只要她上了花轎,先生便能自由了罷?先生的使命,也算得是圓滿完成了。

“起風了,姑娘當心着涼。”

“玲珑,你說先生現下在做什麽?”

“這個麽,先生自然是在煮茶、煮酒的罷?”

“那,我去找先生,如何?”

玲珑愣住:“可是,姑娘後日就要出閣了,怎能……”

柳意之眼睫一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論何時,我見先生,皆是見得的。”

“你們且再将衣物首飾查檢查檢,看看有無疏漏之處。不必跟來。”柳意之端着張木盤,木盤裏是一壺美酒、一套精美的酒杯。

她步履從容,內心紛亂之後終久變得冷靜。她想要最後任性一次,然後為先生做一件事,還先生自由。望先生想起她時,只當她是那個養不熟的白眼狼,願先生對她永無情誼。只有這般,在她死去之後,先生還是先生,不受任何世俗紛擾,沒有傷心,沒有難過,想起她時大約也只會嘆息一聲罷了。

她走進了綠卿小苑。公儀簡正在中庭裏的那一叢翠竹下撫琴,看到柳意之時也未曾停下,只是琴音越來越亂,最終戛然而止。

“先生。”

“你所為何來?”

“先生教會子持琴藝和茶道并許多學問和道理,卻還不曾教會子持飲酒。今日子持備下美酒一壺與先生共飲,望先生不要棄嫌。”

“坐下罷。子持前來可是有惑未解?”

“這杯酒敬先生。多謝往日裏先生的悉心教導,子持,感激不盡。”

“這杯酒還是敬先生,多謝先生能讓子持伴在左右。往後子持走了,望先生能記得子持。”

“自然是記得的。”

“這杯酒,就當是我和先生的交杯酒,可好?”

“先生,我做了對不住先生的事,望先生醒來後不要介懷。”

“先生,今日子持要嫁給先生。”

“子持,穿上。”

床帳之中,人影雙雙糾纏,卻暗含了說不盡的苦和淚。柳意之在和公儀簡糾纏之時,只覺着整顆心都是滿足的。可她知道,這是唯一一回,也是最後一回。即便就要疼暈過去,但她和她的先生,終久成為了最親密的人。此生,已無遺憾。

當那讓柳意之覺着幸福得無與倫比之事結束之後,她忍着疼痛按事先所想拾掇好一切,親了親公儀簡的唇,便起身離去。

臨行前,她站在門口,雙腿如灌了鉛一般的沉重。她最後回頭望了衣衫齊整、正陷入睡夢中的公儀簡一眼:先生,望你往後能忘記子持,生活恣肆随性。子持無用,只能在此,與先生訣別。

她離開了她的先生,再無可能與他在一起。她布置好了一切,先生醒來後,會當她和他經歷過的夫妻之事只是夢一場,而她,将在花轎之中,了結這充滿了痛苦、罪惡、懊悔的一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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