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外人看來,伊夫堡的獄卒大抵都是些冷心冷肺的人。
他們聽慣了徹夜的嚎叫,看慣了在這座條件極其惡劣的監獄裏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慘狀,對針對自己的咒罵仿若未聞。
然而,人并非生來就是這般鐵石心腸,冷若磐石的面孔之下,還是殘留着些許可以歸類于同情心的人性。
負責某一個區域的獄卒就是其中之一。
不過,在那麽多窮兇惡極的囚犯中,他只是稍稍對代號為三十四號的一個年輕的囚犯有所憐憫。
原因無他,三十四號——有了代號之後,囚犯原本的名字早就被遺忘了——年紀輕輕就來到了這個荒僻的吃人地,頂着的是“狂熱的造反分子”的罪名。
在獄卒接手這份工作的時候,就有幸看到了年輕人從自信忐忑到絕望瘋魔的全過程,到現在,他倒不會發瘋了,而是幹脆得了不明情況的重病,整日卧床不起。
獄卒對年輕人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憐憫并不能改變什麽,雖然他還記得年輕人沒發瘋前是如何溫順有禮,跟那些真正的危險分子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他能做的只有為囚犯申請到比往常稍好一些的夥食,端着缺了口的盤子和碗走進昏暗的囚室。
順帶,還要居高臨下地瞥一眼,看看那個可憐的年輕人是否還有起床的力氣。
——哦,很顯然,他已經好多了。
獄卒很快就這麽想着。
因為,在他要按照習慣将午飯放在靠牆的那張坡桌上之前,前一天還如屍體一般的囚犯竟已離開了床,抓起盤子裏的面包匆匆幾口咽下,又急切地搶過碗,将難得的熱湯一飲而盡。
獄卒:“……”
随後發生的事情,就更加證明囚犯的病情已經好轉太多了。
三十四號以比過去不斷嘗試着要與他搭話時還要急不可耐的态度,對他提出了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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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慈的先生,能否給我一盆水,一張手帕,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洗幹淨,興許能讓病好得快些。”
三十四號苦苦哀求,像是沒了這盆水,他就會立馬痛苦地暈死過去,“如果還能讓我剃掉這些該死的胡子,那就再好不過了!”
獄卒:“……”
這位猝不及防間被莫大的熱情與期盼包圍的先生沉默了許久,總算被囚犯磨得勉強答應為他轉達這一述求。
三十四號應該是最近幾年來第一個提出這類要求的人。
畢竟在暗不見天日的地獄呆得久了,誰還會關心自己的衣着是否不整,身上是否有異味,胡須是否過長呢?
最後,多虧了三十四號囚犯前一段時間的情況确實有些嚴重,典獄長的心情正好不錯,也就恩準了獄卒為他端去熱水。
當然了,分量不多,而且不知從哪裏割來的粗布取代了要求中的手帕。獄卒自己為他捎來了一小塊洗衣皂。
最後一個請求沒有得到允許,因為他們擔心精神狀況還不穩定的囚犯會突然暴起,奪取剃須的小刀作為武器。
看到水盆和粗布的時候,三十四號似是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但很快就激動地向獄卒表達了感謝。
獄卒負責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清理自己:小心翼翼地将粗布浸入水中,提起來,擰幹,舒展,擦拭全身的每一個角落,連指甲縫都不肯放過,神情如此莊重,仿佛正在接受神聖的洗禮。
之後,囚犯又用盡力節省下來的半盆水清洗了凝起結的亂蓬蓬的頭發,沒能剃成的胡子也都在水分的安撫下柔順了下來。
直至現在,雖然還有不完美之處,且身形依然過分地幹枯消瘦,但大致看來,三十四號已然完成了蛻變,有了人樣兒。
“你看着精神了不少。”收起空了的水盆,準備離開的獄卒掃了又回到床上去的囚犯一眼,話中隐約夾帶了驚奇。
三十四號點了點頭,再度感謝了獄卒的好心。
“行吧。這樣也好。”獄卒說。
他在關上沉重的獄門之前,又幹巴巴地道:“祝福你的狀态能多保持一陣兒。要不是場合不對,我還以為你在為與哪個漂亮姑娘的約會做準備呢。”
之後獄卒就走了,以至于沒有機會發現,縮在牆角的囚犯在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先是渾身一顫,随後體溫陡然升高,長久未被陽光照射而極其慘白的臉上頓時罩上了一層莫名的紅暈。
他像是在這一瞬間回憶起了相當豐富的經歷,導致神智渙散,手腳發軟,又在短暫的恍惚後開始坐立不安。
被“三十四號”替代姓名的唐太斯終于忍受不了,第十幾次地将壓根沒多少鋪墊的床重新整理,但還是沒能除去根植的黴味與酸臭味。
天知道從今早開始,他的心中是何等的忐忑不安。
即使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将自己收拾幹淨,與黴味一樣根植的自卑仍舊讓他無法心安。
就在清晨,就在不久之前……一位聖潔且美麗絕倫的天神垂憐于他,降臨到他的身邊,并且,寬容地接納了他的窘況……
唐太斯的腦中頓時無法控制地湧入無數靜止的畫面。
奇跡便發生在這裏。
他完完全全地淪陷進所深深思念的大海的懷抱中了,這正是水手難以違抗的命運。
他幾乎就要癡迷地觸碰上神明那甜蜜的唇角了,可突然間,急迫的罪惡感猛然降臨,讓他瞬時冷汗淋漓,不敢相信自己竟在無意識間做出了這般冒犯之舉。
“……血……血、血、血液!”
掙紮着這般喊道,他遭受的折磨之重難以想象,幸好,仁慈的神不介意再救贖他一回。
“我并不推薦這個選擇,因為master你的虛弱程度……比我好不到哪兒去。不過,如果你堅持……”
“請放心,master,你不會有事。”
……
唐太斯又重新挪回了他的床角,僵硬地呆坐着。
左手的手腕上還殘留着不明顯的疤痕,早上,血液就是從這裏流出,可足以讓虛弱的人致死的出血量并沒有對唐太斯造成任何不良的影響。
浮想聯翩還沒有結束,他的思緒翻飛,不自覺地回味着——
不久之前,那張宛如由皎潔月光凝聚的臉龐被迸濺出的血污沾染,眸中漸漸呈現流轉的神采,平添上令人窒息的驚豔。
可是,這雙明眸中映出的卻是狼狽而又髒亂的自己的臉。
“砰!”
唐太斯把腦袋撞上牆壁,喉嚨裏傳出了近乎痛心疾首的哀鳴。
實際上,他到現在為止都沒搞明白,落在好運的自己身上的究竟是怎樣的奇跡。
準确的答案似乎就在不遠處。
可他還需要耐心地等待,因為……
他的恩人,在驚鴻一瞥後就深深烙印在心的“神”,此時并不在他的身邊。
——耗時一個半小時,艾爾利終于回來了。
藍色的一團慢騰騰地飛到鐵栅仍在的窗邊,奮力一擠,總算将過于圓潤的身體以及某一過大的物體一起,擠進了狹小的縫隙。
哐!
恍然回神的唐太斯驚愕地發現,有什麽東西飛了過來,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撞上了鐵門。
那東西頓時反彈了回來,落在地面,精神奕奕地擺動尾巴,在空氣的包圍下拼命張嘴喘息。
啪!
這次的聲音又有另一個來源。
海鷗艾爾利俯沖下來,幾乎被腹下絨毛掩蓋的小爪氣勢洶洶地踩上那活力十足的“東西”的頭部。
“master,這是我抓到的最近範圍內營養最豐富的一條海魚。”
鳥兒是不肯能擁有表情的,但唐太斯就是能從“海鷗”的小腦袋上看出幾分自帶的嚴謹。
“唯一的意外是,它太不安分了。”海鷗艾爾利不滿地說。
踩了一下不夠,繼續踩——直到那條生命力相當旺盛的魚撲騰了幾下終于沒了動靜,那只看着嬌小的爪子才滿意地挪開。
海鷗艾爾利還神奇地變出了一個鐵做的盆,很有可能是從獄卒或是典獄長那兒偷來的:“就用它來做午餐。master,你需要補充營養。”
唐太斯:“……”
“好、好的。”
舌頭過了半晌才恢複往常的靈活,唐太斯注視着這只神奇的鳥兒,還是無法将它與——他的神,聯系到一起。
太荒謬了。
不過,對唐太斯來說也算是好事。
如果此時出現的是另一個形态,恐怕他會羞愧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于是,帶着惶恐,不自在地問道:“在那之前,我還有很多疑惑……您能為我解答嗎?”
“請說。”
“我記得您否認了神的身份,說自己是英靈,英靈究竟是何等尊貴的存在?您來到這裏,難道是為了将我救出苦海?哦,不,我還記得……您是被迫變成現在的模樣,我應該做什麽,才能幫助您?”
他對艾爾利的稱呼一直充滿尊敬,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将禦主和從者的身份颠倒了。
艾爾利道:“我是你的從者,可以看成是能為你做任何事情的使魔,你的地位更高一等才是。”
這麽說起,他的稱呼其實也有問題。對任何人——包括地位至高無上的國王,艾爾利都是用着平淡的“你”,而他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哪裏不對,也沒人提醒過他。
“master,你能幫到我的就是吃掉這條魚,養好身體之後,就能為我提供更多一些的魔力了。”
唐太斯似懂非懂:“啊……”
腦子混亂如他,完全沒有注意海鷗艾爾利是如何烹饪那條可憐的魚的:稍稍損耗一點魔力,用火的魔術直接把魚烤熟,往盆裏一放。
大功告成。
唐太斯愣了一秒,就被烤魚散發的馥郁香味勾起了強烈的饑餓感,頓時狼吞虎咽。
待他吃完這條人生中最美味的烤魚,卻又驚訝地發現,那道讓他魂牽夢繞的身影……
竟然又來到了他的身前。
“午餐後二十分鐘,按照人類的生活規律,午休時間到了。”
這就是艾爾利,嚴格遵循每一階段的作息時間。
他向再度渾身僵硬、卻根本移不開視線的可憐囚犯伸出了雙臂,并吸取昨日的教訓,問他:“master,你還覺得冷麽?”
“我可以繼續抱着你。”
唐太斯:“…………”
他一點也不冷,也毫無困意。只是因為再堅毅、再冷酷的心,也無法拒絕這個建議。
不過。
當他真的僵硬着被英靈抱緊、輕微的呼吸從頭頂的發間擦過之時,唐太斯又變了。
他幾乎在一秒之內被困意席卷,陷入了來到監獄後的第一個,安穩而又美好的夢境。
在禦主睡着之後。
艾爾利垂下眼睑,審視着禦主仍舊緊蹙的眉頭,還有些微的汗水從眉宇間冒出,絲絲沒入鬓角。
汗水也屬于能夠為英靈提供魔力的體液,嚴重缺乏魔力導致渾身不舒服的英靈眼前隐隐發黑。
想要偷偷地舔一口……
算了。
他很是艱難地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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