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将兩個埃德蒙·唐太斯擺在一起,無須猶豫,只需要一秒鐘就能分辨出來誰是誰。
——好吧,由于其中一個唐太斯堅決不承認自己是唐太斯,那麽還是用Avenger來稱呼他。
或許是因為呈現在這裏的是不再拘泥于外物的靈魂本質,唐太斯不再是那羞于啓齒的囚犯的模樣,暫時換成了在艾爾利看來頗為新鮮的水手打扮。
年輕人的身上确實還有殘留的水手的痕跡。
雖然昔日精神幹練的黑發在入獄後一夜變白,充滿熱情的雙目再沒有以前那般純粹明亮,所幸他還沒有丢棄那最為寶貴的善良和熱忱。
與其相比,Avenger完全就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
男人已經不年輕了——雖說年齡也不算大,看上去只有三十來歲,但由那漫長的、難以展望究竟何時是終結的時間殘忍打磨出的氣質融入骨髓,與青澀的年輕人有着天壤之別。
他這個人很矛盾。
就像艾爾利第一眼看到他時心中不自覺浮現而出的感覺,矛盾恰恰在于,精致得無可挑剔的皮囊,與傷痕累累的靈魂。
誰也無法在他的身上找到任何弱于人處,俊美至極的樣貌,奢華高貴的裝束,堪稱完美的禮節——男人就是能夠自由出入王宮宴會的高貴之人,沒有誰比他更适合用上貴族頭銜。
然而,又有誰能想到,從那雙時而溫和時而冷漠的眼中會映射出何等扭曲的、陰暗的光芒。
兩個唐太斯——對不起,繼續把他們區分開來——唐太斯和Avenger在彼此全無預料的前提下突然撞到一塊兒,相處得一點也不愉快。
目前僞·伊夫堡的情況果真如Avenger所說的那般糟糕,框架剛剛搭設而起,進入監獄塔的無法得到救贖的亡靈——還有亡者,數量正在不斷地增加。
他們尚且不能在如此混亂的時刻出去瞎逛,為保險起見,幹脆就留在了這裏唯一算得上清淨的休息室。
總是亡靈們仍舊惦記着屬于未亡者靈魂的氣息,但有兩個英靈在此,其中還有一個憤怒之火足以讓他們徹底化為灰燼的複仇者,煩人的喽啰自然遠離了。
由此,一人外加兩英靈同居一室的休閑時光,就這樣(在三分之二的人非常不樂意的情況下)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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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venger似乎相當不待見那對主從,對身為禦主的唐太斯從來是忽視的态度,對英靈從者倒是稍微好一點。
當然,也就只是“稍微”的水平了。
有必要的話,他會跟艾爾利說上幾句話,而臺詞大多是不鹹不淡中摻雜明顯的幾分不屑,仿佛他平生最不喜歡的就是艾爾利這種無趣又寡淡無味的家夥。
艾爾利私下揣測,自己肯定是被遷怒了。
Avenger可真是個小氣的英靈啊。
“master,你一定要吸取教訓總結經驗,以後別變得這麽不讨人喜歡。”艾爾利道,“我有在暗指什麽嗎?完全沒有,就算不小心聽出來了也請不要在意。”
說這話時,他正盤膝坐在柔軟的地毯上,一絲不茍地擦拭之前用來砍亡靈的劍。
這把劍……嗯,是把頂多只有三十厘米長的短劍。
根據碰巧瞥到這玩意兒的Avenger充滿嫌棄的點評,就是典型的“暴發戶式的浮誇”。
大顆的寶石不要錢似的拼命往劍鞘上塞,只有這麽一點地兒,卻硬是鑲嵌得珠光寶氣,看着都硌手。
艾爾利也覺得硌手,但全身上下就這麽一件能用來戰鬥的武器,只能将就用了。好在看似華而不實的小短劍在實際運用中表現得極其硬氣,不愧是受到謎之人物祝福加持的禮物。
“話說master,你是不是覺得無聊了?也是,在不能察覺到時間流逝的房間裏幹坐着,就連我也不由自主地犯困了。”
擦完劍,艾爾利就完全找不到可以做的事情了。禦主沉着臉盯着牆壁發呆,而除他們之外的另一個英靈——
那家夥倒是過得很潇灑自在,也不知從哪兒又搬出來了一張講究的搖椅,往搖椅裏一靠,就捧着一本磚頭厚的書面無表情地看了起來。
“其實我也可以像你們這樣保持沉默一整天都不說話,放在往常甚至非常樂意,因為我很喜歡安靜。”艾爾利又說,這次他把劍放下了,“但我聽說,人類總是需要與人進行适當的交流,不然很有可能引發麻煩的心理問題。”
“所以,master,請和我聊天。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一般情況下,我都會如實回答。”
很少一次性說出這麽長一串話的英靈頗為勉強地讓自己長篇大論,如果他的禦主再不理他,他絕對是會生氣的。
幸好,禦主沒有辜負他的一片好心。
唐太斯原本是在與心中對未來的糾結做着激烈的鬥争,幾乎到了鑽進牛角尖出不來的程度。然而,英靈的話語又輕易地将他的思緒拽了回來。
“啊,萬分抱歉!我剛才竟然沒有聽見您的呼喚。”他一下子就精神了,連忙真誠地道歉。
道完歉再一回神,英靈話中的意思,竟是要慷慨地述說他那神秘而又令人向往的過去——
唐太斯的心中早有難以言喻的沖動,越是拉近距離,就越是想要了解。突然到來的驚喜讓他發自內心地感到興奮,但同時又有一種複雜的疑慮。
“您真的願意,将您的故事說與我聽嗎?”
艾爾利道:“放心吧,master,我沒有什麽不能告訴你的。反過來還要擔心一下,你對我所經歷的無聊的人生沒有興趣才對。”
“怎麽會!您請說,請說吧,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讓糾結見鬼去吧,唐太斯瞬間精神抖擻。
艾爾利沉吟了片刻:“唔……我想想,要從哪裏說起呢。”
這邊氣氛無比融洽,無論做什麽都可堪入畫的英靈就不用說了,他的禦主與他四目相對,眼裏盛滿了本人尚未察覺的深深柔情。
似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将房間冷酷地一分為二,他們倆在左邊,某個孤獨的影子被單獨抛在右邊。
如果有人特意往冷清的那面留意一番,就會發現一個頗為特別的小細節。
Avenger拿在手裏的書就只有最開始翻過了兩頁,在那之後,頁數就再也沒有改變了。
在唐太斯跟艾爾利說上第一句話的時候,從手中騰升而起的漆黑火焰熊熊燃燒而起,燒掉了一頁紙。
接下來,第二句話,第三句……一直到艾爾利開始講起他自己的“故事”,那本書基本不能看了。
“同樣的介紹我似乎已經對很多人說過了。”
——我的名字是艾爾利,以Caster的身份順應你的呼喚來到現世。
——我來自已然泯滅之地,無人知曉我的家鄉,我沒有姓氏,沒有背景,沒有做出不得了的大事,在世之時,也只是一個單純算是活着的人。
“失去未來的人因為一首情詩成為英靈,這大概就是我唯一可為人稱贊的亮點了。如此無聊的人生,真的能夠讓master你感到愉悅嗎?”
“我從來都是看別人的故事,從他人的經歷中感受跌宕起伏的精彩,所以并不擅長講故事。如果你喜歡,我倒可以說一點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動人經歷。”
“……”
唐太斯幾度語凝,翻飛的思緒難以收回。
直到最後時刻,英靈用略帶詢問的目光注視着他,他才不由自主地捏起拳,讓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開口之前,咬了一下嘴唇上的幹殼。
“是嗎,原來您……是艾爾利,我記住了,艾爾利,您的名字,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可是,他真正想說的并不是這個。
帶着忐忑,唐太斯甚至忽略了同居一室的那一個相當于他未來延續的特殊存在。
“您是否——”
——您是否,已經看過了我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會遭遇何等曲折的命運、人生的終點如何,都因某一件極其急迫的事顯得沒那麽重要了。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在屬于埃德蒙·唐太斯的故事裏……
——您會留下,并與埃德蒙·唐太斯長久相伴嗎?
這也就是唐太斯耗費漫長的時間思考的那個問題。
他能夠體會出自己正懷揣着何等濃郁的感情,在英靈用自己的身軀抵擋住那扇脆弱不堪的鐵門時——或者更早,早在英靈初次降臨在他眼前時,他就已經無法控制地愛上他了。
理智和以他的性格不得不考慮的現實、責任、對梅爾塞苔絲的愧疚,是重重控制自己的鎖,然而,世界上并不存在能夠抵禦這份感情的枷鎖。
所以——
會是怎樣的答案?
唐太斯幾乎就要張口問出來了。
可是,就在這情緒無法控制的剎那。
不知從何而來的默契,驅使他将目光轉移,時隔頗久,再度與遠處的那一個英靈遙遙相對。
Avenger的手中只剩下一觸即散的黑灰。
他什麽也沒說,只是随手拍掉了落在身上的灰燼。
“……”
唐太斯心想,他或許已經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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