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與艾爾利認識得很早的亞瑟王, 對那個英靈的事情可謂是知曉得相當詳盡。

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兒了,畢竟從幼年開始,每天每夜絞盡腦汁從無趣人生中搜刮出來的他的“過去”,都成了睡前故事的素材來源。

就算那些過往都被時光泯滅,就算無論是聽者還是講述者至少目前都無法回到最初的親近而信任的關系……有些“東西”,還是無法避免地留下了。

這是如今失去了人性、無情無私的獅子王也能夠确信的,對于那個英靈的認知。

——他是一個, 将“理想”與“價值”一點不剩地全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只能在無止境的“付出”中得到些許慰藉的男人。

——或許他連“慰藉”都感受不到,最終的結局,大抵就只有永遠迷失在無盡之路上這一個了。

這樣的家夥, 可真是悲哀。

獅子王利用聖杯召喚出與她相關的圓桌騎士,借的就是他們之間那極為緊密的聯系。

而艾爾利的應召卻并非是出于這個原因。

獅子王所在的時代、地點——尤其是地點,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作用。

聖城耶路撒冷,應該是魔術師召喚英靈的正常渠道中可以起到與“聖遺物”相同作用的地點, 除卻他本身就是只要聽到召喚就會回應,在此地召喚出特殊英靈艾爾利的概率最大。

與耶路撒冷的淵源讓他在同時出現三個呼喚者的情況下, 優先選擇了獅子王所之處。

但是,由于耶路撒冷實際上被卡美洛取代,又由于目前尚且不知的奇怪因素在中間橫插一腳,艾爾利與獅子王之間的契約聯系并不穩固, 也就是說,獅子王使用令咒對他的影響效果遠比尋常英靈要小。

獅子王留下艾爾利,從來都不是看在早已不存在的舊情的份上。

實力微不足道的英靈并未映入過她的眼中,至少在他還不能派上用場的現在, 并不需要多加注意,有高文留意就已經足夠。

這位矗立在神祇高度的女神并不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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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對于他的特性,又無比地相信。

就如之前所說的……他是一個幾乎不會改變、至始至終都那般愚蠢的男人啊。

他會留下。

他會聽從她的一切命令。

即使,是在得知正與他們對立的那·個·男·人的名字之後,也會如此。

……

“如果你是這麽認為的……對不起,阿爾托莉雅……不,我的master啊。”

因為無法壓抑、并随着時間流逝越加積壓的懷疑,被認為将自己存在的一切寄托于他人的這個英靈,着實經過了頗長一段時間的掙紮與猶豫。

隐隐浮現于心的這個抉擇,着實是他之前從未想過、也從未付諸實踐的艱難行舉。

這座仿佛被聖潔純白覆蓋的聖城一直美好寧靜,即使身處于高塔之中,也能夠感受到這一點。

可是,從空氣之中——從殘留在騎士披風一角的未消散的血的味道,他的疑慮不斷地增加,增加。

一直到某一天,終于打破了最初一層屏障的他悄悄來到塔外,從剛剛進入聖城的猶太人口中,得到了将支離破碎的障礙徹底擊碎的信息。

“做出這個決定,無疑會讓我無比痛苦。”

“此時所經受的痛,甚至遠超還在胸口蔓延的撕裂般的劇痛。”

可是……

必須承受。

一想到在前一次被召喚時,他看着右手的金鏈所做出的那個決定,猶如割裂靈魂般的痛苦似是在這一刻得到了緩解。

“如果是那個男人……”

“如果是将我從漆黑的漩渦中拉出來、又讓我找到方向的那個男人的話——”

要去。

還要去在他那裏得到等待已久的回答。

——于是。

那個“日子”,終于到來了。

*****

又一次“聖選”,即将在聖城的城門口舉行。

可以收容逃難的人民、并且予以絕無差別的包容與對待的聖城卡美洛——這個名聲早已傳遍了這一片偌大的區域。

故此,每一次聖選舉辦的日子,都有許多聞訊而來的苦難人們聚集在城外。

在這一張張被頭巾包裹着的布滿傷痕與塵土的臉上,長途跋涉和饑渴恐慌所帶來的疲憊、恐懼都神奇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希望的光華照拂着的面容。

“城內不會有戰争,不會有饑餓,可以讓我們重新得到安穩的生活……啊啊,神啊,你忠實的信徒終于得到了你的指引……”

這麽祈禱着,随着時間流逝,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這裏,加入了焦急等待的人群。

這之中,也有自迦勒底而來的藤丸立香一行人。

他們從沙漠中的神殿出發,目标就是這座被不應存在的獅子王占領的聖城。

剛剛結束了與城門外商人的交流,因為覺得氣氛不對,再加上商人們突然逃跑之前留下的忠告,他們并沒有靠得太近,而是在不遠處凝望準備接受聖選的人群。

但是,奇怪的事情突然出現了。

在靠近聖城之前,天色還是黯淡的。

可是,當逐步靠近之後,原本漆黑的夜空竟在陡然間轉換成了明媚而晴朗的天空,散發着熱量與光明的太陽就在頭頂。

“怎麽回事,剛才不還是白天?……有人來到城門前了,聖選開始了嗎……”

“等等,等一下,那是——”

“發生了什麽?!”

明媚的太陽仍在頭頂。

然而,在這不容任何污濁存在的光輝之下,竟然——竟然發生了如此難以置信的事情!

藤丸立香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名當衆出現在門口的為首的騎士,宣布了聖選的開始。随後,疑似獅子王看不見真容的人出現在了城門,對所有想要參加聖選的民衆進行篩選。

至少有幾百人的隊伍裏,就只有三個人被選中。

在遠處旁觀的迦勒底諸人尚且沒弄明白這個選拔的标準是什麽,目光還未來得及收回,便猝不及防地目睹了極為慘烈的一幕。

——從人的身體噴湧而出的血,如水花般灑滿地面。

騎士手持的長劍之上還留有刺目的血跡,這些血液在順着劍身倏然滑落之前,就被迫沒入了另一個無辜者的體內,劍身再顯露出時,又染上了新的、更濃烈的顏色。

在這驚變的時刻,動手的不僅是在不知不覺間将人們包圍的肅正騎士。

之前就出現在衆人面前的那位仿佛代表着希望與太陽之光的男人——騎士高文那如晴空永無陰翳的面容,被猶帶溫度的血花飛濺,再配上波瀾不驚的沉靜眼眸,竟顯現出了與其氣質截然相反的一面。

在甄選出寥寥無幾的合格之人後,聖城的騎士們将本應作守護之用的劍揮舞向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們。

這——

這一切——

怎麽可能!

迦勒底衆人再也無法在暗處旁觀了。

即使已然察覺到貿然出現、幫助難民逃離會對他們造成無法估量的後果,但義無反顧地,仍舊毅然地站了出來。

他們的努力一開始确實起到了些微的效果,但是,形勢很快便出現了逆轉:主持聖選的太陽騎士高文不會坐視不管,他會對妨礙清繳的違逆者進行毫不猶豫地肅清。

無法避免地跟高文對上,戰鬥的結果确實相當地絕望。

由于那個“白日”的傳說,高文在白天的實力将會得到極大的增幅,已然到達了絕對無法打倒了境地。迦勒底這邊已經精疲力盡,而從高文的表現來看,他還游刃有餘。

在發現這一點後,達芬奇當即喊道:“不行——攻擊對他根本沒有起效。立香,我們必須撤退了!”

藤丸立香也是急得焦頭爛額,現在的情況哪裏是他們想退就能退得了的啊:“退路已經被封死了,瑪修的情況也……”

完完全全地陷入逆境。

如果沒有能夠将情況完全逆轉的秘密武器,不止是他們逃不掉,這些根本無力反抗肅正騎士的難民也……

然而。

就在藤丸立香因激烈的情緒起伏咬緊牙關之時。

被憤怒充斥着的臉上竟出乎意料地浮現出了一線空白,他突然間愣了一下,随後,不敢置信地望向無法達到的騎士高文的身後——

是誰?!

趁着此等關鍵的時刻悄無聲息地來到危險的戰場、甚至讓高文在同樣的震驚之下丢下了只需一擊就能擊潰的瑪修回頭——這個誰也沒能在事先料到的陌生人?

在這足以留下深刻印象的初次見面裏,瞪大雙眼的藤丸立香并沒能看見那人的臉。

驟然回首的騎士高文的身軀将那人的身影擋住了大半,只能看見,與正在殺戮中的聖城騎士一般無二的盔甲的一角。

……

……

竟然,是他。

違背王的命令來到這裏,正是意味着……

當高文在錯愕中猛地回頭之際,浮現于心的便是這些轉瞬即逝的想法。

“為什麽會是您,難道不知道嗎——當您離開聖城的範圍,腳步落在這裏的那一刻,就是對王的背叛!”

他的心中不該騰升起會讓理智喪失的怒火,所以,這時自心中蔓延的是失望,是在胸口處掙紮依舊的矛盾膨脹到極致的刺痛。

“我知道。”

“master命令我不可離開,我卻還是在暗中等候到了時機,避開master的雙眼,來到了高文卿的面前。”

借着城門開啓的機會逃離的英靈輕聲說着。

他穿着與肅正騎士同樣的盔甲,并不合身的盔甲仿若要将那道纖細的身影壓垮。卻又因從那瘦弱身軀中所展現而出的前所未見的勇敢,而閃爍着奪目的光芒。

高文不禁握緊了手中之劍,他注視向他的目光從未有現在這般沉重過,看着那身打扮,幾乎一瞬就想通了英靈原打算的做法。

——只要混入肅正騎士的隊伍走出城門,瞬移魔術就能派上用場。而我就算及時發現,也不能抛下聖選立即追來……

是個好方法。

确實是一個,只适用于被所有人報以一種特殊信任的他的絕好的方法。

但是,艾爾利卿,您這又是為了什麽——為什麽會中途改變主意,以如此愚蠢的姿态……出現在我的眼前?

“……原來如此。”

高文的雙眼竟是如此幽深,就像是窺不到邊境的深海。

“受到憐憫和同情的影響,不想獨自逃走,而是做出了一人之力與我對抗,給難民争取逃離的時間嗎?……值得尊敬的行為,但,卻是完完全全違背了吾王的意志,您何時變得如此愚鈍不堪!”

對于這個說法,艾爾利并沒有承認。

他只是遠遠地看着那名早有耳聞的人類最後禦主在愣了一下之後,及時回過神來重新開始組織難民們的逃離,才将微轉的視線收回。

“對不起,高文卿,辜負你……和master的信任了。這是我所能确定的必須要完成的事,所以——你所說的愚鈍,也就是我與你們重逢之前,所得到的微乎其微的長進吧。”

“我要與你戰鬥。”

艾爾利抽出了那日唯一未受到損害的黃金劍。

背叛的痛苦與內心的堅定交雜,最終那份遠比陽光璀璨的信念光芒大盛,讓他的意志再無動搖。

有一瞬間,高文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您對您所有的作為都有清晰的認知,将會得到的後果更是心知肚明。那麽……”

騎士的身影依然高大。

他是溫柔的。

他是正直的。

他是感性的。

可他又忠誠無比。

在此刻的他心中,忠誠與感情可以同時存在,但在需要抉擇時,忠誠毫不猶豫地占據了上風。

被從此身逝去之時就留下的愧疚驅使着,對王的絕對信任成為了騎士此時堅守的大義。

“那麽,亵渎吾王之名的背叛者啊。”

艾爾利凝重的雙眼裏,映入了騎士自驚愕後便沉靜了下來的俊朗面容。

在這次被化身獅子王的王召喚之後,騎士的情感就如被王給予的祝福那般,如正陽的輝煌,被這身軀所遮掩的感情熾熱無比,只是因內心的煎熬尚在,不能直率地表達而出。

他那自再度重逢後便灼灼燃燒的感情,更與這份忠誠一般濃烈,在陡然明亮起的眼中盛放,毫無陰翳!

劍已高舉起。

“飽含我對你的全部感情,這是,全力的聖劍之擊——”

城門口發生的動靜太大,大到已然在肅正騎士的包圍下強行破開出路的迦勒底衆人,都不禁在這時舉目望去。

由于已成戰場的這塊土地太過混亂,藤丸立香依舊沒能看清突然出現、幫助他們打破了困境的那個人的真容,只能如同恍惚般,搖曳的目光捕獲到了在風的牽引下,宛如波浪在半空中蕩起的藍發。

能直面于他的,還是只有騎士高文。

這,又算是什麽?

同樣提劍向他逼近的英靈,竟是擡手取下了頭盔。

英靈的容顏又一次無比真切地占據了他的視線,又難以自制地深入了靈魂。

——尤其是,那雙宛如碧海般的深藍色眼眸。

明明不帶有任何赤裸裸的引誘,更至始至終都不曾出現半分能與情色相合的渾濁顏色,被一如往常那般地注視着,高文在與他對視的那一剎那,竟然莫名地心神震蕩。

就像是,那沸騰着喧嚣着的情感一下子被這道深邃的目光點燃,升騰而起,将有着堅定心志的他倏然間拖入名為回憶的漩渦。

……是那個時候。

真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之前、卻始終不曾遺忘的記憶啊。

零碎的片段,在腦海中拼湊。

陪伴着王的成長、至始至終都注視着王和王的騎士的那具“盔甲”,除卻一些并不将他當做同等存在的同僚,有不少人願意找到他,将無法說與他人的話向他傾述。

他也是其中之一,并且,是與“盔甲”交流得最多、絕不會因“盔甲”的漠視而疏離的人。

只有盔甲之形的英靈靜立在湖邊,在許久的找尋後,他也來到了這裏。

他向他走去,懷着那時并未察覺的隐隐期盼的心情。

他由心地将他當做最好的聆聽者,與他相處的時候仿佛因為動蕩躁動的心都能平靜。同時,他也用輕快的語氣對他轉述今天發生的趣聞,他主動向他表達關心,他更在後來得知了他的過去,他的傷痛,他那似乎無法改變的空洞。

如今想來,那時的傾述并沒有涉及到多少真正的煩惱,有太陽騎士之名的男人是何等地包容寬闊。他所期待的,或許只是與那個人相處時所能得到的滿足。

‘這到底是什麽呢?滋生于心田,喜悅,甜蜜,又讓我困惑不解……’

然而,這個問題的答案,直到許久之後——成為英靈的他們再相逢時才自覺地浮現。

在一眼望見英靈神秘的真容時,神秘與往昔的種種幻想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深深烙印下的永不會抹滅的痕跡。

“艾爾利卿……藍色,真的很适合你。”

這麽說着。

騎士的柔和笑顏中蘊含着多麽複雜的心緒。

明白了。這份熾熱之情的由來,是重逢後那一瞬間的眼神交觸,将遲鈍時一點一滴沉澱下來的感情重新勾起……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

“已于加雷斯告別的我,現在——也只能與你告別了!”

思緒猛地被現實扯動,高文的劍仍舊以毫不留情的氣勢重重地揮下,不出意外,這一擊完全能夠将身受重傷的英靈就此身死。

可是,高文忽略了一個意外。

艾爾利——這個即使沒有受傷也依舊弱小的英靈,有着唯有他才有資格得到的特性。

他親自将那絕美而慘白的面容顯露而出,又通過那短暫的對視,将被自己有意識控制的魅惑能力徹底放開了。

這般孤注一擲,是他能夠從高文手下順利脫身而準備的最後的手段。

沒有人能夠逃脫英靈自覺選擇的引誘。

雖然本人沒有注意到,但在對視的那一瞬間,高文的意識略微恍惚,武器揮落的角度微有偏轉。

成功了。

要的,就是這細微的偏移。

伴随着宛若撕裂大地的震撼的轟鳴,塵土頓時飛揚而起,将衆人的視野徹底混淆。

高文的劍斜着劃下,只将那頭肆意飄揚的長發斬斷。而艾爾利的劍卻是刺到了他的身體,險些讓握劍的那只手頓松,丢下武器。

“等等立香!撤退之前把艾……把幫了我們大忙的那個英靈一起帶走!”

“噪音太大了完全聽不清楚醫生你說了什麽!??”

“哎呀算了還是讓身為天才的我來吧!捂住耳朵也小心眼睛,閃光□□就要來了——好了,抓到他了!快快快撤退!”

令人完全睜不開眼的光芒在城門前大閃,同時還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炸響。即使是靈魂的震蕩還未平息的高文,也無法在第一時間追趕上去。

聖選,失敗。

受外來者與反叛者的插手,本應清除幹淨的落選之人,大半逃離。

待到煙霧散去,停駐在原地的騎士面色無比嚴肅。

慢慢地轉眼望去,原地,只留下了還未被風吹遠的少數幾縷被斬斷的藍色發絲。

“……”

半晌之後,高文才俯身,撿起了掉在腳邊的那一縷長短不一的頭發。

位于天空永不熄滅的太陽被他的身影遮蔽了一個瞬間。

不久之前,他曾向他獻上一朵鮮紅的玫瑰,用以表達自己直接而不得不隐忍的愛意。

而如今,他手腕往上一些的地方,被那個英靈的劍劃出的傷口正源源不斷地滲出同樣鮮紅而熱烈的血液。

那麽,這一縷發,就像是——

被斬斷後猶帶血跡的藍玫瑰。

珍貴的、獨一無二的,也永遠不可能得到的愛。

……

……

但是。

正因為是永無陰翳永不墜落的太陽,他的感情經過聖杯的加持後變得直白,對王的效忠和對那個英靈的愛情都無比熾烈。

——當我殺死你後,我對你的愛定然不會消失。當你逃離,再回到我面前時,時時撞擊着胸膛的感情依舊還在。

——可是,出于無上的憧憬和純粹的虔誠……

他,仍然會将他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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