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雖然目前只相處了這麽短的時間……

藤丸立香覺得, 被達芬奇一把拖走的那位幫了大忙的英靈,還真是一個……難以形容的人啊。

明明根據之前的行為,無論怎麽看都像是身在獅子王與高文的敵對方。

但是,等到脫離了戰場,和理論上算是同一方的他們待在一起後,先前感受到的令人震撼的氣勢——就像被紮開洞的氣球,一下子漏完了氣兒, 癟了。

“謝謝你們帶我離開,不過……很介意這個嗎?”

毫無聲調起伏的聲音透過厚而堅硬的金屬傳出,不止有種比正常出聲要緩慢一瞬的錯覺, 連帶着原本的聲線都因此變得失真,多出了不曾有的沉悶。

“背叛了master和高文卿的我,雖然是自己做出的、絕不會後悔的選擇,但是, 也已經沒有再用原來的模樣面對他們的資格了。”

是的,這奇怪的英靈——連帶有敷衍性質的假名都不願意告訴他們, 更別說真名了,只說出了自己的職階:Caster。

他還把自己從頭到腳都藏在了從聖城順來的肅正騎士标配的盔甲裏,防備得毫無破綻,不管讓誰來看, 都覺得這家夥真是太可疑了。

當然,無論是藤丸立香還是瑪修,對于Caster的初始好感都挺高,并不會真的懷疑上在城門口真正賭上性命攔下高文的這位可敬的英靈。

“沒有沒有, 只是覺得Caster你會不會很不方便?畢竟,這東西感覺特別沉啊……”

最重要的是,目前的Caster,在沒有人攙扶的情況下,已經肉眼可見地步伐艱難、幾近跌倒了。

那把劃傷了高文的劍一直都沒有離手,每走一步,便用劍當做支撐身體的拐杖,劍尖重重地撞擊着地面,發出的碰撞聲刺耳而尖銳。

藤丸立香幾次想要勸說,都在張口後欲言又止地收住了話音,變為了沉默。

這個英靈雖然在陰差陽錯下跟着他們一同逃離,并且,看上去已到了強弩之末的境地。

但他似乎并沒有與他們同行、成為他們的同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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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只能在這裏與你們分道揚镳。你們是被選定的改變命運之人,這一個事實我已經知曉了,不過,還請原諒,至少此時我還無法與你們同行。”

将一路護衛的難民們暫時安置下來過後,Caster就一刻不耽誤地向他們告別了。

他還是用那把似乎磨損了不少的黃金劍撐着身體,勉強讓自己顯得不那麽搖搖欲墜。與這個細節截然相反的是,他又将背挺得筆直,隔着頭盔仍能聽出,他的話音裏藏着的是忽然明顯了起來的期盼:

“因為還有一個必須要找到,想盡辦法也要抵達的地方,與你們的目的地不在同一個方向。”

“可是,Caster先生。”藤丸立香的亞從者,少女瑪修猶豫了片刻,還是将自己的心聲如實說出:“以你現在的狀态,恐怕并不能堅持走出多遠的距離……”

“沒關系,即使是現在這個比以前更加沒用的我,也可以……”

真是比感覺到的固執幾十倍幾千倍啊,這個英靈。

從距離拉近後的第一時間就嗅到的血腥味,經過這麽漫長時間的奔波逃跑,已經擴散得讓人想裝作沒聞到都不可能的地步了。

一向擔任了說服和開導他人這一工作的達芬奇親也是突然間沉默了很多,全程望着天空,仿佛天上有什麽很值得觀賞的東西似的……

咦,等等?

分外無奈的藤丸立香終于想起了一個似乎被大家齊齊忽略的人物。

說起來,醫生跑哪兒去了?

留在伽勒底做着監控與後勤工作、除非無法通訊連接否則一直會以投影形式陪在他們身邊的現任指揮官Dr.羅曼,居然有好幾個小時沒有說話,投影也神奇地關閉了。

可是,聯絡又沒有中斷。

說明羅曼醫生還盡職盡責地坐在控制室沒有摸魚開小差,他聽着這邊兒的聲音,只不過至始至終沒有說話也沒有露臉而已。

這可是之前從未發生過的情況啊。

藤丸立香不禁心生了疑惑。

他在此時考慮的是,以醫生那愛操心和在關鍵時刻出乎意料地理智的矛盾性格,或許是在暗中觀察身上仍有疑點的Caster,畢竟Caster和聖城之人的關系看上去非常複雜。

那麽,在觀察完得出結論,亦或是沉默到忍無可忍的時候,那個醫生說不定就會——

“什麽都!不要說了!”

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的男人的聲音,以即使是熟人在此之前都從未聽到過的不可置疑的氣勢,強硬地打斷固執的Caster的告辭之言。

這是……醫生?

“你現在的情況非常糟糕,這一點絕對毋庸置疑!”

在大家的認知裏,脾氣一直很好、被怎麽吐槽都不會發火的羅馬尼·阿基曼,對素未謀面的Caster所說的第一句話,竟在難以想象的生氣之餘,帶上了一絲不知情者難以察覺的異樣情緒。

雖然,在之後的第二句話,他的語氣就驟然軟了下來。

“就……就算單純地,作為一名有職業操守的醫生,我也強烈反對你做出任何不理智的行動,至少現在還不可以。”

“醫生?!先不說你怎麽突然一下子冒出來了,Caster明顯被你吓到了啊!”

沒錯。

在這道陌生的男聲響起之時,Caster就愣住了。

隔着盔甲,看不見裏面英靈的表情。但他的身體明顯僵住,即将邁出的步子也頓時凝滞,仿佛在羅曼醫生的聲音剛剛傳入耳中的那一刻,他就不能再動了。

這個反應……是不是太誇張了啊?

依舊沒有打開投影的羅曼頓了頓,才又說了一句。

“最重要的是,就像瑪修說的那樣,要去什麽地方,單靠現在的你一個人是不行的,不如與我們先同行一陣兒。立香他們也會……”

“……不。”

“什麽?”

“不……我……”

羅曼的音量突然放大了:“怎麽了?你是有哪裏——”

不。

不、不、不……

不對。

本來,覺得自己仍有餘力,依舊能夠憑借這殘破的軀體堅持下去的英靈,突然間感到無以倫比的疲憊。

他不能再動了。

受傷的地方,血不停流出、空洞無法填補的那個地方,即使是英靈之身也無法承受的刻骨之痛一下子向他襲來。

“嗚……”

一時間,劍從手中脫出。

原本還能勉強站立的英靈,似乎只是閉了一會兒眼。

接着,身形一歪,就宛如悄然墜落的紙鳶——無力地軟倒下來的他,被及時趕來的另一個人用雙臂接住。

來的這個人,便是在逃離中途主動加入他們隊伍之中的,之前曾有過一面之緣的騎士盧基烏斯。

“……這位以Caster自稱的英靈,是我、還有如今成為敵人的他們的舊識。在得到他的允許之前,我不能告訴你們他的身份,但是,如果單指我一人……”

“在這場戰鬥後,答案就會揭曉了。追擊的軍隊來襲,率軍的首領,是圓桌騎士之一的蘭斯洛特!”

*****

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雖然并沒有做夢,但睡得也不安穩。

在意識混沌的期間,仍然能夠依稀地感覺到自己被別人背在身後,相當長的時間裏都在不斷地颠簸。

期間,戰鬥中爆發出來的喧鬧隐隐也傳到了耳裏,其中還摻雜了些許似曾相識的人聲

他這個時候還下意識地想要掙紮,至少讓僵硬而疲軟的身體能夠動起來——如果在緊急的時刻什麽也不做,會讓他無法心安。

但是,還是動不了。

稍稍産生的那一絲清明很快就被無窮無盡的黑暗吞噬,連帶着一層接一層将他淹沒的愧疚與難言的不安一起下沉,直到——

宛如度過了千百年,他在沉重的壓力下,突然驚醒。

“……”

“……”

仍舊被仿佛深入骨髓的疲憊壓着,從心底裏升起的倦意多番阻止他的清醒,但是,最終還是抵禦住了這股阻礙,将眼睜開。

“……唔。”

果然還是很痛啊。

不過,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視野受到即使在昏迷期間也沒有取下的頭盔的限制,變得狹小了很多,畢竟目光只能透過正前方留出的一道狹窄縫隙看到外界的事物。

艾爾利只為盔甲還完好無損地穿在自己身上而欣慰了幾秒,便無法避免地留意到了比這更加重要的細節。

……話說,這是哪兒呢?

他下一刻就一躍而起——當然,在猛地用力坐起來的時候,便因為牽動了身上的傷而又重新倒了回去。

明晃晃映入眼中的是頗為簡陋的木屋的頂部。

艾爾利把中斷了不知多久的記憶重新回顧了一下,頓時便覺得有些奇怪。

這裏似乎并不是暫時安置難民們的營地。

他在隐隐散發着黴味的硬木床上躺了一會兒,心裏想着,還是出去看一看比較好。

這次再起身就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動作無比緩慢,小心得不行——總之,被盔甲束縛着的艾爾利,終于腳踏實地站起來了。

沒過多久就到了門邊,不知為何,他遲疑了片刻,才将門推開。

門外的情景剎那間映入眼中,将艾爾利之前的所有猜測全部推翻了。

這是……山裏?

啊,準确地說,應該是藏身于山中的小村落。

此時的時間或許有些不巧,太陽早就落下了不知多久。

正值夜深人靜之時,夜空之中只有幾許明亮的星星還在閃爍,就像是被灑落在漆黑畫布上的光點,格外惹人注目。

他停在門口,擡眼向四周觀望,就見同樣的夜色将這座小村落也籠罩了起來,能夠讓歷經白日疲憊的人們悄然安睡在屋舍之間蔓延,只有藏在黑暗裏的樹葉草叢還在輕輕晃動。

“……都休息了啊。”

真的很安寧。讓發出了這些打破沉寂的動靜的他察覺到了自己的貿然,開始遲疑不定。

名叫藤丸立香的禦主和那個叫做瑪修的亞從者,似乎就睡在他隔壁的屋子裏。除此之外,村子裏還存在着複數以上的從者的氣息。

他本來想去詢問一下這是哪裏的,如此看來,還是等到天亮了再說吧。

嗯……

可是,艾爾利又不想再退回到房間裏。

經過一番遲疑,想着剛好是不會打擾到別人的時候,“出去走一走”的心思終究還是戰勝了對陌生之處的疑慮。艾爾利扣上門,努力放輕腳步,向外走去。

……

他選擇的落腳處,是村子後面那片山坡的最高處。

費了好一陣功夫才爬到山坡頂,艾爾利也不在意泥土地面的髒亂,将就着坐了下來。

從這處向遠方眺望,重山疊疊盡收眼底,依稀還能望見遠山的背後還有些許閃動着的火光,那裏似乎還有一座村子。

可是,被孤寂與黯淡之光充盈着的他所在的山頂,卻成了獨立出的一方境地。

窸窣的聲響只持續了片刻,艾爾利終于将帶給他許久沉悶的頭盔暫時取下。

因禁锢消失而如釋重負傾撒下來的藍色長發果真自肩膀以下斷裂了,長度并不齊整,或長或短地交雜在一起,顯露出好幾處紮眼的凹陷。

而在鬓角邊緣的那些發又不知被汗水浸濕了多久,淩亂地貼在額角與耳側。

明明是這般難堪的可憐模樣……

被淡淡熒光照拂的這張蒼白的面龐,呈現出的只有無悲無喜的極端的平靜。

“仔細想想,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啊。”

艾爾利抱住了自己的腿,慢慢地,将臉貼上被堅硬的銀甲包裹了一層的膝蓋。

“不止是去找那個人,在那之後,是不是還要再回去……”

“回去”,指的并不是向被他背叛的master請罪。

艾爾利的心,直至現在還是矛盾的。

他做錯了嗎?就曾經為自己定下的原則來看,确實是錯了。但他更不能夠違背吶喊了許久的心聲。而變成獅子王的阿爾托莉雅,包括高文卿在內的圓桌騎士們,他們——

已經親眼見證過了的他們的行為,就是錯的。

那麽,還要再更進一步嗎?

在第一次選擇與禦主背道而行的現在,不給自己留下喘息與猶豫的空隙,不逃避性地将距離越拉越開,而是倒轉回去——将“你們的所作所為真讓我無法理解,難道也被聖杯的黑泥澆得腦袋發暈了嗎”這樣的話氣勢十足地說出來。

……說實話,還沒有下定決心。

除此之外,無法理清的困惑還在心頭纏繞。是什麽驅使着他留在了這裏,而不是趁着夜色,悄悄地離開——

“砰!”

似是什麽材質脆弱的東西一下子碰倒的古怪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突兀地打破了沉寂。

思緒猛地抽回,艾爾利略顯吃驚地回頭望去,就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投影。

也不知道那道影子是什麽投到他身後來的,略不平穩的畫面偶爾會滑過一條起伏的電流,而畫面中央,将略卷的粉發紮起的男人正手忙腳亂地收拾剛剛被他碰倒的杯子。

咖啡杯原本應當是放在桌上随手就能拿起的位置,也不知這人怎麽搞的,杯子歪倒了下來,好在沒有滾到底下去。但是,熱騰騰的咖啡随即就流出了大半,順着桌沿落下,嘩嘩的水聲隔着空間都能聽清。

“啊啊啊啊——燙燙燙!”

咖啡灑了倒還只是小事兒,關鍵是,這個笨手笨腳的家夥在擦桌子的過程中,手還被剛煮好沒多久的咖啡燙到了。

男人這張說不上帥氣逼人、但嚴肅起來還是有幾分能讓人信服的氣場的臉,就這樣貼上了滿滿當當的“廢柴”标簽,估計短時間內撕不下來了。

從那慌慌張張的動作可以看出,他心裏估計急得要死。可是,越緊張越容易出漏子的道理在任何時候都能适用。

艾爾利看着那人焦頭爛額地忙活了好一陣,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杯子,要掉了。”

“帕子呢帕子呢?等等筆記本也被打濕了,再等一下——呃?!”

被主人忽略了半天一直沒扶起來的咖啡杯慢騰騰滾到桌沿,眼看着就要摔下去了,聽到了提醒的男人呆滞了一下,在千鈞一發之際猛地勾手,順利地把杯子撈了起來。

當杯底與桌面平穩接觸的咯噔聲響起時,無論是投影裏的男人,還是直直盯着這邊的艾爾利,都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還好……”

“呼……”

然而。

就在危機解除的下一刻。

同一時間放下心來的這兩人,就在猝不及防間對上了視線。

投影裏的粉發男人冷不防地看見了艾爾利轉過來的臉。

艾爾利倒是一直在看着他。

在視線交觸的那一剎那,那個男人似是極難察覺地愣了幾秒,仿佛呼吸也不自禁地放輕不少。

可是,他又調整得很快,将不應該出現在迦勒底指揮官、并不認識“Caster”的羅馬尼·阿基曼眼中的晦澀之色收斂起來,用與平常一般無二的語氣勉強笑道:

“哈、哈哈,不好意思啊Caster,剛剛那是失誤,失誤!我大概是太困了,平時都不會這樣……對了,你之前沒見過我吧,因為——”

“醫生。”

相當意外,艾爾利主動地接住了男人的話音。

“我記得你的聲音。”

他記得徹底昏迷前,無比憤怒地讓他不要任性的這個男人的聲音。

也還記得,話音中的氣憤讓他不解,又讓他不知為何感受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撕裂之痛出現在傷口——不,那個地方不是尚未痊愈的傷處,是……本該有心髒跳動的地方嗎?

“你是藤丸立香他們的指揮官,我聽他們提起過有‘醫生’這個人。可是,那時候,我只聽到了你的聲音,沒有看到你的模樣,也不知道你叫做什麽。”

還是沒有移開視線的艾爾利,更加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對一個陌生的、連實體都不在這裏的男人産生那麽急切的探究之心。

并且,對于自己的想法,幾乎永遠學不會掩飾的他,如此毫不猶豫地說着:“能告訴我嗎?”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再清楚一點,再近一點。

“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更多地了解你一些。”

“…………”

這番将迫切徹底地表現出來的話語,讓粉發的男人不禁睜大眼睛,在艾爾利看不到的地方,放在轉椅扶手上的雙手一下收緊。

他略微地沉默了一小會兒,才狀似坦然地開口,還順帶抱怨了一句:“直接用‘醫生’代替了我的大名也太過分了吧立香!咳,我是羅馬尼·阿基曼,可以直接叫我羅曼,認真負責的特異點修複行動指揮官兼工作人員。”

“因為臨時想起還有點事情要跟立香和瑪修确認,我又延遲了下班時間,結果儀器打開以後發現他們倆都睡得完全叫不起來了……”

真正的心聲幾乎要蓋過本來已經準備好的虛假的說辭,沖動地擠到口邊,可是,他硬生生地把在舌尖盤旋的字句全都冷酷地咽了回去,換成繼續尴尬地摸着後腦勺。

“然後發現你已經醒了,想着過來問問你的情況……醫生的本能還真是控制不住啊,哈、哈哈哈。”

這麽蹩腳的解釋,就只有不知情的英靈會信了。

“明白了。”艾爾利低聲說。

他的目光自落到這個臉上還有幾分尴尬的男人身上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轉移過。

這個世上能讓他用那仿佛倒映着星光的美麗的眸子直直注視的人,究竟能有幾個?少之又少。

如果再讓他的眼眸裏摻雜上探尋與期待——被如此厚待之人,定然會被難以奢求的幸福所環繞,無法克制地願意為他獻上一切,哪怕是自己不曾擁有之物。

“那麽,你想問什麽?”

“這個……”

——對啊,我打算問什麽呢。

此時此刻,終于如願以償、将自己的身影映入那雙熟悉眼眸深處的男人的內心,竟是多麽地痛苦不堪。

如果他從頭至尾都只是普通的人類,他會在看到英靈從頭盔下顯露的絕美顏色的那一刻徹底淪入愛戀,磕磕絆絆半晌說不出話來。

如果他只是羅馬尼·阿基曼,而不是選擇成為人類的所羅門——那就太好了,他也就不需要掩飾,也不需要僞裝了。

什麽也問不出,什麽也說不出來。

難以按捺的心疼,因他而起的憐惜……他是多麽地想要和愛人相認,但是,“理智”,這個人太理智且現實了,所以什麽也沒說。

因為所有的話都隐藏在幽深投來的視線裏了。

成為人類十多年的男人,大抵還沒能明白。所謂的理智,所謂的現實,都無法掩蓋住分別後就逐一積攢下來的愛與思念。

——或許還是不該抱着僥幸想着悄悄多看他一眼的。可是,你察覺到了嗎,我深愛的人?

——是這個表情啊……那就是察覺到了。

對不起。

男人在心間默念着。

有兩行水痕從英靈迷茫的面龐滑落,淚水明明在頃刻間便消失在了視野,不知掉到了哪裏,卻像是重重地滴落在“人類”私自為自己設下的理智的屏障之上。

破碎了。

真沒想到,會這般脆弱不堪。

幾乎是下意識地舉動——羅曼在看到那點淚水的剎那,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向着前方,英靈所在的地方伸出。

而艾爾利的條件反射也與羅曼如此一致。

側身望來的他也在瞬時湧入心頭的熟悉感的驅使下,不禁擡起了手臂。

……

青年躺在花的簇擁裏,未帶血色的睡顏遠比花瓣鋪就的花床更要純潔美麗。

在過去的日子裏,最喜歡站在他肩頭歌唱的鳥兒落在他的枕邊,為他唱着最後一曲哀婉低吟的樂曲。

享盡一切榮華、擁有至高無上權利的國王自前日起就坐在了他的王後的床邊。

最開始,他還不死心地握緊青年的手,請他再多吃一點東西,再對自己多說一些話。到了後來,回應慢慢淡去,他也不再開口了,宛如雕像般,“活着”這個狀态,只有流轉而哀傷的目光能夠證明。

國王以為,青年已經不會再睜開眼了。他仔細地感受着自此以後會被他永遠銘記的哀恸,伸手,想要撫平青年眉宇間始終緊皺的紋路。

然而,在他的指尖落下之前。

青年的眼睑顫動了幾下,竟然緩緩地擡起。

從那雙似乎不複從前鮮活明亮、卻已然沒有絲毫情緒的湛藍眸子裏,國王看到了自己同樣沒有顯露出明顯情緒的面孔。

可是,這又不一樣。

他只是将他(愛)藏了起來。

青年費力地向他伸出了手。

他也就順勢與他十指相扣,顧及到青年随時間過去也在流逝的力氣,又将手肘放得更低。

同時,另一只手也覆蓋了上來,包住緊扣着的手指,掌心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青年指上那枚戒指的鮮明輪廓。

在這短暫的、最後的溫存時刻裏,國王俯身,唇抵着他們緊密交錯着的指節,喃喃低語。

“我向你許諾。”

“就算在此身逝去以後,我們永遠不會再相見的未來——所羅門的力量,也永遠只會保護你,而不會傷害你。”

神所事先宣告的,将所羅門王唯有的那一絲人心收去的時間,終于要到了。

所羅門王不能擁有人心。

所以,能代表他寥寥無幾的屬于自己的感情,便随着将那份感情帶到他心間的王後的死,一起消失了。

……

時間,回到現在。

羅曼伸出的手——艾爾利伸出的手,在兩人都未來得及反應的那一刻,終于靠近。

兩人的手指相遇了。

在感受到絲毫的溫暖前,就再度錯過。

隔着千百年的時光,隔着用具體數值難以概括的距離,身在不同時空的他們,只能得到“落空”這個結局。

“…………啊不好意思,Caster,我果然是困得不行了,剛剛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摔倒,謝謝你伸手想要扶我。”

“沒關系。”

“哈哈……”

“晚安。”

“唔嗯……嗯?你說了什麽?”

“沒聽清楚嗎?那我再說一遍。”

“晚安,醫生。你該去休息了。。”

在投影裏的男人開口之前,艾爾利又道:“好好睡一覺,然後……”

“明天見。”

“……嗯。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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