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許大終于還是成親了。

他買了很多很多的酒,多到屋子裏堆不下,他就全放進了那口棺材裏。可是六郎卻沒有回來。

女人——他的妻子——是一個人過來的,只帶了幾件衣裳,許大原本辦了很多的花樣,卻沒有一樣用上,因為女人幾乎是從家中被趕出來的。她站在許大的門口,媒婆把她往房裏一推,跟許大說,買那麽多酒作甚?又不請客的。

許大沒有問她那個孩子在哪裏。她嫁進來後,便每日操持家務,不多話,她沒有在意那些酒,也沒有在意那口棺材。于是許大漸漸也對那些酒和那口棺材變得熟視無睹了。

他繼續晝伏夜出地去打魚,但他不會再帶上酒。

他漸漸覺得自己也很喜歡現在這個妻子。他知道她有過去,但他不問;她知道他有過去,但她也不問。兩個人之間好像彌漫着一種沉默的溫柔,這種溫柔漂浮在界限清晰的空氣中,讓誰也不至于窒息難受。

就這樣,很多年、很多年,就這樣過去了。

聽聞沂河南邊的招遠鎮上,有一位有求必應的土地神。

沂河上的漁夫們口耳相傳着那位土地神靈驗的事跡,許大聽了,随口一問:“招遠鎮在哪裏?”

“啊,就是當年黃河決口,被淹了的那塊……後來水退了,原來的招遠鎮就重建了起來。”說話的人看了許大一眼,突然道,“啊,就是大爺您的老家吧?”

許大笑了笑,“興許是吧,記不清了。”

天漸黑了,他拖起漁網,慢慢地将船泊到了岸上。年歲大了,氣力不濟,這樣簡單的事情他也做了很久。夜色降臨時分,他離開了自己的船,背着魚簍往家中去。

老婆子做了一桌的菜,正在桌邊縫補着衣裳等着他。見他回來,走過來接了魚簍,也沒有很多交談,兩人就很自然地開始吃飯。吃完飯,廳堂上的燈暗滅,卧房裏的燈亮起,兩個人影來來回回地走動一番,最後,卧房裏的燈也滅了。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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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頭白發的許大睜着眼,看着黑暗,身邊是老妻沉緩的呼吸聲。

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他曾經期待過這樣的黑暗。不知道是多少年前,會有一個少年,白衣翩翩,乘夜色而來,在這樣的黑暗中,用一雙柔軟澈亮的眼睛凝視着他。

他明明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六郎了。

很久之後,他坐起身,下了床。他開始收拾行裝。在黑暗中往櫃子裏找了半天,找出來一幅很多年前的舊地圖,就着窗外的月光,找出來上面标識的那個“招遠鎮”。

他把地圖收進包裹,蹒跚地拖着步子走到了廳堂上。他的身軀已經不再昂藏,佝偻着背,雙手摸索着碰到了那口棺材。

當年用了好木料,如今這棺材漆質依然如新。他用盡力氣,将棺材蓋推開一道縫,“吱嘎——”粗而刺耳的聲音響起,他一驚,不由得停了停,再推。

他害怕會吵醒床上的老妻,走去關上了卧房的門,獨自面對黑暗中的棺材。

棺材蓋打開一半,酒香也散了出來。他彎下身子,将那些酒一壇壇地從棺材中搬出來,直到騰出一個可以容人的空間,而後自己跨了進去。

他坐在棺材裏,看見廳堂門外透進來絲絲縷縷的月光,像是被風吹散的鬼影。他躺了下去。

原來躺在棺材裏,是這樣的感覺。

他閉上了眼睛。

招遠鎮。

許大背着包袱,張望着這片土地上來來往往的人。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有精神,市集已經開張了。這裏曾經是他的家鄉,但是五六十年過去了,這裏被黃河水淹過一遍,便連重新露出的土地對他而言都是陌生的。

他像一個遠歸的客人,又像一個做客的孩童。

他拉住一個人,沙啞着聲音問道:“你們……土地神的祠堂,在哪裏啊?”

那人聽了一驚,上下打量着他,“大爺……大爺莫不是姓許?”

許大皺了皺眉:“正是,你如何……”

“大爺莫不是從淄川來?”那人的聲調又高了一分,激動溢于言表。

“正是……”

“就是你啊!”那人握住了他的雙手,“我們都知道你!”

不一會兒,許大的身邊已圍滿了人。男人抱着孩子,女人倚着門戶,全都好奇地望着他。他們對他說,幾日前這個鎮上的人都做了一個夢,夢裏土地神告訴他們:有一個姓許的故友要從淄川來,我等他很久了,你們可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啊。

許大聽了,沉默下來。

他一個人去了那座神祠。

殿上供着一個泥塑的神像,正是那一身白衣的少年,款款地笑着,眼神沒有看他,笑容也莊重了很多。可是許大看着那泥人,看了很久,卻越看越覺得他就是六郎,六郎變了,卻終竟沒有變很多。

五六十年,六郎還是當年的清秀模樣,可是他呢?六郎還能認出他麽?

許大從包裹中拿出來一只酒葫蘆。這酒葫蘆已很久了,邊緣裂出豁口,往地面灑酒的時候嘩啦啦淋漓得不痛快。但他還是很認真地将酒繞着香案灑了半圈。

“六郎。”許大開了一句口,之後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祠堂中靜阒無聲,便是六郎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接他的話的。

很久之後,他動了動嘴唇,又輕輕地道了一聲:“六郎。”

十一

招遠鎮上衆人因受了神谕,見到許大都是歡欣不已,各個拿出自家的好酒好菜,輪番地招待他。如是,許大不得不在招遠鎮上停留了許多天,才終于得以離開。

衆人問他,你不想見神一面再走麽?

他想了很久,答不上來。

離開招遠鎮的前一晚,他夢見了六郎。六郎穿着一身白衣,但神采風流比以前做水鬼時已成熟許多,見到他,也不再忸怩,而是親和地笑道:“蒙你遠道來探,我卻受制微職,不便會面,實在過意不去。”

許大看着他,不說話。

他見到了六郎才明白過來,自己并不想見他。

六郎笑盈盈地道:“當年一念恻隐,救了那女子,受上天垂憐,讓我脫離水鬼之身,做了一方土地。雖然在這邊,卻也時常聽聞你的消息呢。你同那個女子過得很好,你會壽終天年的。這樣,我也很安心了。”

說這樣的話,大約是神的特權。可是神不知道,人不見得一定在意自己會不會壽終天年。

六郎說了那麽多,笑得那麽好,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場滴水不漏的闊別重逢。許大仰頭望着他,正是一個卑微的蒼老的凡人,仰望着神仙的模樣。

他輕聲,喚了一句:“六郎。”

六郎的表情全無變化,只有衣角顫了一顫。因為許大是仰望着他的,所以能夠很清楚地看見他那纖塵不染的衣角。

“聽聞你明日便要走了,”六郎垂下眉,終于不再笑了,“我會去送你的。”

第二日,許大離開了招遠鎮。

鎮上人都來送行,直送到村口很遠開外。忽而起了一陣大風,從林梢吹拂而來,将地上沙塵俱卷起,将人們的衣裳頭發都吹散,像個頑皮的孩子。而後那風又流連至許大身邊,不停地、不停地吹着他腰間挂着的酒葫蘆。

“哐啷——哐啷——”那酒葫蘆不停地、不停地搖晃着,裏面的酒已空了,卻無端端散發出遙遠的酒香來。

許大低頭看着酒葫蘆,輕聲道:“謝謝,六郎。”

那風突然停了。

許大轉身,一個人,緩慢跋涉而去,再沒有誰跟随。

十二

第二日,老妻在棺材裏發現了斷氣已久的許大。

好事的村人都聚集到這間小屋裏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起這個死去的老人。他看起來很平靜,好像是早已預料到了今日的死亡,所以特意躺進棺材裏來的。人們還在他身邊發現了遠行的裝束,內有一只酒葫蘆,幾件舊衣服,還有一張地圖。

“哎呀——這紙可太老了,這是哪年的地圖?”

“這地兒我怎麽沒見過?”

“這裏這裏,畫了個紅圈——招遠?這是哪裏?”

“這不是六十年前被黃河淹了的那個鎮子?”

“他莫不是要去那裏?”

“不可能呀,那裏如今可是黃河一片啊!要說那鎮子,早沉在黃河底啦!”

十三

人們議論紛紛,而那個老婆婆,死去的漁夫的妻子,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

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輕生投河的那一日。

那一日陽光耀眼,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往河裏走。在河水沒頂、呼吸停止的一刻,她看見了一個少年。

那少年一身白衣,望着她的眼神夾雜着憐憫和羨慕,他用很溫柔的聲音問她:“你為什麽要死呢?”

她慘白着臉,哭着說道:“我尚未成親,便生了孩子……孩子的父親不要我,家裏人逼我嫁給一個窮打魚的……”

“真可憐啊。”少年嘆息了一聲。

這一聲嘆息讓她明白過來這個少年是真的能理解她的痛苦,反而引她哭得更難過了。

“可是,”少年又說,“可是你若這樣淹死在河裏,做了鬼,可是會比現在更痛苦上百倍的。”

她怔怔地擡起淚眼看着他。

少年溫柔地道:“做人不過一世,做鬼卻是永生永世。做人的痛苦好忘記,做鬼的痛苦卻是忘不掉的啊。”他轉頭看向她,“到底要不要做個溺死的水鬼,你可想清楚了。”

她猶豫了。

少年笑了,“要不這樣,我們一起回人世上去吧?一起去見我們想見的人。”

她的臉上竟爾微微發紅,想了想,她又問他:“你……你也不想做鬼了,是麽?”

“不想了。”少年道,“只要能讓我做一瞬間的人,哪怕讓我灰飛煙滅,我也願意呀。”

他微笑着,好像想到了別的什麽事情而感到了快樂和期待,眼睛裏都亮起了一閃一閃的光,仿佛水中倒映的千萬顆天上的星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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