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杜文瑾回到片場的時候,正看見康成幄跟李筱琪面對面隔着張小桌,對着劇本比劃讨論着什麽。

遠遠看着李筱琪有點繃緊的臉色,杜文瑾心裏就泛起些不祥的預感來了。他猶豫了下,視線在片場裏掃了一圈,沒見着什麽異象,腳下方向便一轉,向着兩人坐着的地方走過去。

“文瑾,你來得正是時候。”

康成幄不經意一擡頭看見杜文瑾身影,忙招手把人引了過來,“關于之前你和李筱琪拍的這一場,我覺着你們的情緒還是沒到位。”

杜文瑾聽了這話,眉頭輕輕地皺了一下。

《心刺》的劇本他已經看了很多遍。

整部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是從一位年過古稀的老婦人輕搖的躺椅上拍起,随着背景音裏漸起的念詩的稚嫩童聲,鏡頭裏的老婦人視線擡起,視線遠眺,鏡頭也拉長。而後墨色漸淡,轉入回憶。

電影正片回憶的背景在民國時期,正值時局動蕩之際。男主角白沐笙的父親是制霸一方的大軍閥,而白沐笙作為白家唯一一個兒子,再加上幼年害過一場大病始終身體略弱,從而一直是被置在一個嬌慣縱容的環境裏。這也就使得他養成了個乖張恣肆、無法無天的性格。

直到白沐笙遇見了女主角初念雨。

初念雨與嬌生慣養的白沐笙不同,她幼年失怙,父親去世沒多久後便很快被母親抛棄,後來與年邁病弱的祖母靠乞讨為生;在祖母離世之後,她更是成了孤苦無依的孑然一身。直到後來飄零幾年,她才被一位教書先生同情收養,同時她的養父也開始教她讀書寫字。

初念雨最初只當養父是個出身書香門第的普通人,他的博學多識與睿智溫雅都深深地吸引了年紀尚輕的初念雨。但因為害怕自己表露心跡而失去這唯一的親人,初念雨只将自己的愛慕放在了心底。

直到她一日采買歸家後,在家門外的巷子口見到被抓捕上車的養父。初念雨還未來得及反應,将其養父抓走的汽車已經直接開離,聞風而來的她的養父的朋友阻止了她要追上去的行徑,将她拉到了旁處。初念雨這才知曉,原來她以為只是個普通教書先生的養父,竟然是個反帝反封的地下工作者。

只是沒過多久,便傳來了消息——她的養父不堪重刑,死在了将他抓走的那幫人的手裏。

而那些人便是白家私豢的軍隊。

同時痛失了至親之人也是至愛之人的初念雨幾乎崩潰,在幾度被阻遏了自殺念頭之後,她毅然做了選擇——她要毀了白家,不惜任何代價。

而白沐笙就成了她選擇的那個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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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世上沒有了那個知書達理的初念雨,多了個樂舞門的念雨姑娘。

在其養父的朋友的幫助下,念雨姑娘很快就成了樂舞門的紅牌,沒用多久,初念雨就刻意制造了與白家小少爺的第一次相遇。

初念雨骨子裏的清冷、讀書識禮養成的溫和氣質,再加上已然看開的不拘一格與偶爾露出的妩媚,将白沐笙徹底吸引。按照初念雨的計劃,白沐笙也很快死心塌地地愛上了她。兩人漸漸開始同進同出,初念雨在白府也是愈發如魚得水。

借着一次機會,初念雨将白沐笙父親的出行密信透露給其死敵,導致了白沐笙父親身死異鄉;白沐笙則在其父的一個死忠的幫助下,接過了軍權。

以此為轉折點,白沐笙性格大變。仿佛是隐藏在柔軟緞布下的鋒銳匕首一朝撕破了那錦繡的華紋,刺出最銳利也傷人的寒芒來。

唯獨對初念雨,白沐笙仍舊是一成不變的深情。即便後來白家軍屢屢因洩密受挫而漸露頹勢,白沐笙似乎仍舊是從未懷疑到初念雨的身上來。

直到最後,白家窮途末路,白沐笙飲盡了初念雨為他們兩人準備的毒酒。

他沒給她分飲的機會。看那暗紅的血湧出白沐笙的唇,初念雨才知曉,這人到底還是知道了。

而等白家舊屬将她帶入密道逃出生天時,連那人死在她懷裏都面無表情的初念雨,對着灰暗而散着枝桠嶙峋的天空,驀地恸哭出聲。

當年那個恣肆卻也最是純摯、那個将滿腔熱血和一顆滾燙的心悉數捧到她面前的少年,終究還是死在他最想離開的籠子裏了……

回憶至此結束,畫面跳回曾經,初念雨淺笑磨墨,白沐笙在書桌前笑誦《雁丘詞》——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畫面定格,諸般顏色都從上面褪去。

鏡頭回到電影初開的老婦人身上,一行濁淚順着老婦人的臉龐滑下。

背景音裏,稚嫩念着《雁丘詞》的童聲間,若隐若現地摻入那悠遠而清朗的少年聲音……

……

而杜文瑾和李筱琪之前的第一場,便是磨墨誦詞那一段鏡頭。

康成幄臉色嚴肅地拍着劇本,對兩人道:“這段《雁丘詞》,對于整個劇本來說都是很重要的。它對初念雨來說,既是養父洛葛教給她的第一首詞,更是白沐笙死之前紮在她心尖上的一根刺。”

康成幄看向李筱琪:“所以,在白沐笙誦出這首詞的時候,初念雨的心情一定是很複雜的,但這種情緒又必須是被壓抑而不能外露的。這一場裏你只有磨墨的鏡頭,動作、神情甚至眼神的變化幅度都不能太大,你要好好想想該怎麽在這幾個鏡頭裏表現出初念雨這個人物的複雜內心來。”

李筱琪秀眉微皺,目光在這段分鏡頭劇本上轉了幾遍,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康成幄接着就往杜文瑾這兒轉過來。

“文瑾啊,就今天拍的這四場來說,感情戲仍舊是你的短腳。”

杜文瑾在這方面很有自知之明,對于康成幄的話半點反駁的意思都沒有。他點了點頭,眸子微亮,等着康成幄繼續說下去。

康成幄見杜文瑾并沒有不甘不願的反應,稍緊的眉心也微微放松。

——對于這種在表演方面天生靈氣很足的演員,最讓他擔心的就是只願意走自己的風格路線,而聽不進旁人的建議去。但所幸從目前看,文瑾并沒有這方面的問題。

康成幄于是把劇本一扣,“白沐笙這個角色性格,乖張恣肆,少爺脾氣——這其中有個度很難把握。稍微不慎,過了這個度,就會讓人覺着跋扈反感;可如果沒到位,又會撐不起這個角色的人設來。”康成幄話鋒一轉,“在這個度上,你比所有人抓得都要漂亮,這也是當初我願意當場拍板的原因。但有個問題——在這第一場戲上,你抓得太漂亮了。”

杜文瑾順着康成幄的話音琢磨,到這兒思緒一頓。

他不解地擡起視線來。

“我問你,白沐笙對初念雨,是什麽樣的感情?”康成幄輕點了下劇本。

杜文瑾毫不猶豫:“滿腔深情。”

“對,滿腔深情。”康成幄贊同地點頭,“這滿腔深情他都給了這一個女人——他對她,一定是有所不同的。越在乎,就會越小心、越斟酌,但這種小心和斟酌反而會表現得不那麽完美。”

杜文瑾似乎是感知到了康成幄要說的那個點了,他眼眸微亮地看向手裏的劇本。

康成幄順勢點破了最後一層窗紙——

“你的問題就在于,你把白沐笙性格上的那個度抓得太漂亮了,完美得像是在讓白沐笙跟一個萍水相逢而故作暧昧的女人逢場做戲——他表現得特別地‘白沐笙’,但反而就失掉了他對初念雨的那個獨一無二的味道。”

“……”杜文瑾琢磨了好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我懂了,謝謝康導。”

杜文瑾這話說得由衷。

只有跟過這樣認真負責甚至會吹毛求疵的導演,他才能真正地從中獲益良多。

相比于從前他接拍的電視劇,那些導演一味的誇贊和表揚,反而對他來說并沒有什麽用處。

“筱琪覺得還有什麽問題嗎?”

康成幄見杜文瑾已經得了其中要旨,便将目光轉向李筱琪。

李筱琪迎着聲擡起頭來:“我不很确定,盡力試試。”

相對這段戲來說,初念雨的難度确實要比白沐笙大,康成幄也沒責怪。

不過同樣地,兩人開始拍攝後,康成幄吼起他們來也一點沒不好意思。

所幸這次有康成幄的指導,杜文瑾很快找到了其中的技巧,而在他的帶動下,初念雨也比之前的表現好了許多。

最後一次演完整個分鏡頭都沒被中途喊停後,康成幄那一聲“過了!”,讓兩人都是一口氣舒得渾身疲軟。

下場後小助理一邊過來送水一邊感慨:“我的天,康導這要求也就太嚴格了吧……我感覺後面這幾場效果上應該差不多了,普通觀衆哪裏能感覺出那麽細微的情緒差別來啊。”

“你也知道自己說的那些是普通觀衆。”

杜文瑾接過水來喝了一口,帶着點乏意似笑非笑地睨了小助理一眼。

“這和以往我拍的那些電視劇不一樣,熒幕觀衆受電影時長短的影響,本來就比電視劇觀衆要挑剔上一些;而電影本身又多是需要經過專業人士校驗的——別說差上幾處細節,便是只區別分毫,也總能有眼尖的看出來。”

小助理聽得點頭,似乎有什麽話想說,憋了一會兒之後忍不住從杜文瑾身旁冒出腦袋來:“文哥,我覺得你今天拍戲好像比以前熱情度都高啊。”

杜文瑾聞言一怔,繼而唇角一勾。

“好導演、好角色、好劇本,我有什麽不熱情的理由?”

“……我還以為是因為方總在呢。”小助理嘀咕着。

“……”

杜文瑾的眼神刷地一下落了過去,“你什麽意思,嗯?”

小助理被自家老板突然涼得滲人的笑意驚了一下,本能地抖了抖,“我就是……以為您是因為在情敵面前……所以……”

聽了這個答案,杜文瑾一時不禁失笑。

這麽看來,倒是他自己做賊心虛。

“方之淮走了嗎?”

杜文瑾的視線在片場一轉,都沒見着那男人的身影,便直接看向小助理,問道。

“嗯,文哥你和李筱琪NG倒數第二次的時候,他就已經走了。”

“……難得。”

杜文瑾低笑一聲,坐了回去。

“對了文哥,Selina姐讓你登一下微博,把《心刺》定角開機的那一條轉發一下,最好再附兩張自拍。”

“……”

杜文瑾拿起手機的指尖一頓,片刻後他就着那姿勢下颌一起,眉尾輕挑,“自拍?”

小助理噎了一下。

自家老板最讨厭的就是微博發自拍,這事兒他不是不清楚,可……

“Selina姐說了,《心刺》這劇本的分量和之前文哥你接的那些都不一樣,公司裏準備借着這個劇本給你把之後的路拓得廣一點。還說……”

話音到這兒,小助理打了個頓,猶猶豫豫地看了杜文瑾一眼。

“別跟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杜文瑾笑吟吟地睨着他,“繼續說,Selina還說什麽了?”

小助理把聲音壓得極低。

“Selina姐還說……怎麽也長了一張好看的臉……不用白不用……”

小助理一說完話就立馬把頭低下去了,等着自家老板動火,沒想到一等二等都沒等到,他小心翼翼地擡頭瞥了一眼。

杜文瑾卻是已經拿着手機啪嗒啪嗒地敲起來了。

小助理好奇地趴過去,一見還真是轉發界面。只不過杜文瑾敲上幾個表情之後,就要點發送了。

小助理忙提醒:“配自拍圖片。”

“……”杜文瑾擡眸望他,“不是有劇組的定妝照珠玉在前嗎?”

“珠玉在前?”小助理呆了一下。

杜文瑾毫不心虛地點了點頭,轉回去了:“打光和修圖的技術上。”

小助理:“……”

不過過了一會兒,小助理拿出自己的手機來刷了刷微博,對着劇組官博發的那條微博裏的第一張照片上的戎裝男人盯了好一會兒。

半晌後他才慨嘆了一聲。

“确實是如珠如玉啊。”

杜文瑾的粉絲團體并不大,但這絲毫不耽誤收到了這條微博推送的網友們在底下紛紛回複“舔顏”的熱情,也有不少人紛紛表示“這個人是誰我不認識不過沒關系長得好看顏即正義”。除這之外,知悉文瑾這個名字在圈內黑歷史的,也紛紛在樓下“科普”起來。

最後結果就是一半路人粉和一半路人黑,在官博下面就該不該選杜文瑾做男主這個問題撕了好一通。

然而杜文瑾有個優良習慣——發微博就是公司任務,發完之後就直接退出界面,剩下的私信、回複、點贊他一律漠不關心。

這個習慣一度讓Selina都覺得驚奇,而如今看着底下那些撕架,小助理不得不承認,這興許得算是個好習慣。

這邊休息了沒一會兒,康成幄導演那兒便招呼繼續開工。

等天色徹底黑下來,劇組宣布結束,杜文瑾便跟一衆工作人員道別,到了康成幄那兒,被攔下來了。

“文瑾,我希望你能和筱琪私下多聊一聊。”康成幄嘆氣,“這部劇呢,畢竟還是感情線為主,如果男女主角的磨合不能達到最好,那拍出來的效果一定不能盡如人意。”

杜文瑾點頭:“我知道了,康導,我會注意的。”

杜文瑾這邊剛說完,康成幄猶豫了下,又拿話拉住了他。

“文瑾,問你個私人一點的問題,你不要介意。”

杜文瑾怔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沒事,您說。”

康成幄目光在旁邊掃了下,見沒人注意,他便壓着聲音問道:“你是不是沒談過戀愛?”

杜文瑾:“…………”

真是個好問題。

似乎是怕杜文瑾誤會了什麽,康成幄又清了清嗓子,補充道:“我知道你以前有過不少緋聞,不過圈裏這種事情真真假假我還是了解的……之前看你過去那些感情戲我就有這個問題了,不是我多管閑事,只是演員這個職業,好多感情單純靠着靈氣無法體會。”

話到最後,康成幄拍了拍杜文瑾微僵的肩,語重心長:“就比如戀愛這個事情,你還是要親身經歷和投入一下,這樣對你以後拍戲會有很大幫助的。”

“……”杜文瑾舔了微幹的下唇,“多謝康導提醒了。”

康成幄這才善意地笑了笑,把他放走了。

一出片場,杜文瑾就面無表情地站定腳步,後邊跟着的小助理差點撞他後背上,好不容易剎住車之後無辜地看向了自家老板。

恰巧他老板也在看他——

“談戀愛是什麽感覺?”

“……哈??”小助理被這個問題搞得一驚,回過神來見杜文瑾仍舊面無表情,才确定他老板不是開玩笑,是很認真很嚴肅地在問他這個問題。

于是杜文瑾就見着他的小助理羞答答地把腦袋埋下去了。

“文哥,我母胎單身到現在……”

杜文瑾:“……”

好巧,我也是。

小助理見杜文瑾一副情緒郁結的模樣,想了想之後才試探性地問:“文哥你是因為感情戲不順嗎?”

杜文瑾思緒一頓轉回來:“你也看得出來?”

“沒有,”小助理忙搖了搖頭,“我是聽Selina姐說過的。她說文哥你在感情戲上一直……提升空間很大。”

“……”

杜文瑾沉默了三秒之後,拿了手機撥出個電話去。

“阿秦,我給你發個地址,你來影視城這邊接我。”

挂下電話之後,杜文瑾沖還呆在一旁的小助理晃了下手機:“你們坐保姆車回去吧,我晚上還有點事。”

小助理表情有點惶恐:“文哥,Selina姐不讓你在拍攝期間出去……的。”

那個險些脫口而出的“浪”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杜文瑾聞言,視線一轉:“我是為正事。”

小助理将信将疑地看着杜文瑾。

因為一般來說,跟職業相關的正事,他們老板都是坐着公司配發的保姆車出行或歸家。但如果是涉及其他場合的私事,他們老板往往就會選擇自己的私人用車了。

“如果Selina問起來,我自己跟她解釋。”

“……好,文哥,那你注意安全。”

“……”

看着小助理身形漸遠,杜文瑾又重新滑開手機屏幕,撥通了一個號碼。

片刻後,對面接通了電話。

男人的聲音帶着一點酒漿浸過的微啞。

“瑾……兒?”

聽了這個聲音,杜文瑾怔了一下,過了幾秒他才回過神來。

“你現在在哪兒?”杜文瑾垂了眼,遮住情緒暗轉的琥珀眸子,“我找你有點事。”

方之淮低沉的聲線微震,在這夜色裏透着莫名的沙啞和性感。

還有一點若有似無的笑音:“我把地址給侯秦吧,讓他送你來。”

杜文瑾應了一聲。

半個小時後。

被侍者引着到了包房外面,杜文瑾一眼便見着了衆人中間的那個男人——大衣和西裝外套都搭在了一旁,內裏襯衫也解了兩顆扣子,冷峻面龐上薄唇微掀,難得露出幾分與平日的一絲不茍不同的模樣來。

與此同時,方之淮也瞧見了站在門外的杜文瑾,他起身便走了過來。

“瑾兒,你來了。”

“……”杜文瑾迎着房間裏衆人的打量,桃花眼微微狹了起來,眸色泛涼,“你有應酬……還讓我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方之淮:我把他當愛人,他把我當試戲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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