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兩人都受傷頗重,只得暫時在驿站養傷,待傷情轉好再行上路。

就這樣過了五日,京城突然來了急報,要步年即刻回京,一行人再待不下去,只好浩浩蕩蕩啓程。

蓮艾與步年坐于同一輛車中,白日裏馬車颠婆,兩人臉色都不怎麽好看,為了不讓自己注意力集中在傷口的疼痛中,步年路上買了不少閑書,叫蓮艾讀給他聽。

“我……我就識一些字,太難的就認不得了。”青樓裏都是皮肉生意,學的再好再多也不過是擡高身價的砝碼,媽媽讓他識字,不是因為憐惜他,只是覺得能比目不識丁賣出更高的價罷了。

步年從一打書裏随意挑出一本丢給他:“不懂就問。”

蓮艾拾起丢到他面前的書,翻開了就去讀第一頁。他讀的很慢,讀到不認識的字還要停下來去問步年,第一章便讀的磕磕絆絆。這要是一般人早聽不下去,可步年微閉着眼以手支額靠在小幾上,聽得還挺投入。

只是這書不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買的,讀着讀着竟出現了男女主人公的野合情節。蓮艾一心讀書,全副心神都用在辨字上,劇情是一點沒過腦,毫無異樣地讀了下去,什麽“銀槍”、“水磨”,又什麽“水漫金山”、“觀音坐蓮”,聽得步年眉心漸漸皺成個“川”字。

終于,他忍不住睜開眼:“別念了。”

蓮艾還以為自己念得實在太差,讓對方再聽不下去,只得應了聲,蔫蔫地合了書。

步年蹙眉在書堆裏又翻找一陣,找出一本落魄詩人的詩集,翻了翻見沒有什麽出格的內容,又将它丢給蓮艾。

“讀這本。”他說,“那本……不太好。”

蓮艾不疑有他,乖順地換了一本又讀起來。

他們一路往京城而去,蓮艾本以為步年會将他送回別莊再次看起來,沒想到步年卻一路帶他回了京。

他已有兩年沒有踏足京城,透過車簾望着街上人來車往的繁榮景象,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以後你便住在将軍府。京城不比別的地方,你需萬事小心。”

蓮艾聞言回過頭,有些不敢置信:“我住在将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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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姬等人擠破了腦袋都沒進得了的将軍府,他就這麽輕易地住進去了?

步年涼涼看他:“你總是逃跑,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較安心。”

蓮艾想反駁說自己沒有,第一次是被他設計,第二次是被強迫,哪裏有“總是逃跑”一說?但憶及步年不是個喜歡聽狡辯的人,便生生忍了下去。

馬車停下,步年先行下車,他跟在後面。一出馬車,蓮艾便被将軍府的磅礴的氣勢所震懾,朱門綠瓦,高牆深院,果真是京城權貴。

他剛要下車,一名身穿湖藍衣衫的丫鬟便到他身前,高舉雙手,示意他攙扶。

“公子小心。”丫鬟語氣溫和恭敬,長得也十分秀美。

步年是被急召回京,在府中換了朝服便急急往宮裏去,蓮艾被丫鬟領到自個兒的院落,休息片刻又帶他熟悉起将軍府各處。

丫鬟叫粉紫,是将軍府的家生子,在府中地位不同于一般奴仆,路上遇到的一些小厮丫鬟見到她都是畢恭畢敬的。

“這裏是将軍的書房,公子平日無事切不可随意靠近此處。”

“這裏是庫房,府中珍寶金銀,乃至皇上的賞賜都存放在此處,只有将軍與管事有庫房鑰匙。”

“這裏是下仆住的地方。”

“這裏是廚房……”

蓮艾跟着她游覽了一遍将軍府各處,一邊心中感慨這屋子真大啊,一邊又覺得腿酸。

粉紫見他面色不太好,這才想起他還有傷在身,忙送他回去休息,嘴裏更是一個勁兒的賠罪:“是奴婢疏忽了,忘了公子身上的傷還沒痊愈。”

蓮艾笑了笑并不在意,但心裏知道這些将軍府的下人,恐怕也只是表面待他有禮,其實并不拿他當回事。

他就這樣在将軍府住了下來,步年沒再在他身上下毒,也沒有限制他的自由,不過他出門皆有粉紫帶着幾位家丁陪同,想來也是另一種的監視。

這幾日宮中選秀,各路秀女齊聚京城,街上比往日還要熱鬧幾分。

蓮艾先前十六年一直在娼館裏悶着,後來在兩座宅院裏又分別悶了一年,一朝獲釋,便像游魚入海,隔三差五就要出門逛逛。

他也不為買什麽東西,單純只是身在人流如織的街市上,就讓他覺得快樂。

這日他與粉紫在街上走着,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哭叫咒罵之聲。

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一名滿臉橫肉的高壯男人,不管不顧拽着哭泣的少女在街上拖行,身後還跟着個不斷哀求的中年人。

“父債女償天經地義,你爹欠了我的錢,還不出了,自然就要拿你來償!”那男人被不斷掙紮的少女煩的不行,反手便是一個耳光上去,“哭個屁!”

少女的臉頰頃刻便腫了起來:“不要不要,不要将我賣到青樓去!我可以做苦力,可以做縫補還錢!大爺求求您了……嗚嗚嗚我不要去青樓……”

跟在他們身後的中年男子,不敢靠近,但又不願走開,只好唯唯諾諾雙手合十不住求饒:“再寬限幾日……虎哥您再寬限我幾日,還不出我用我自己來償,求您不要帶走我女兒!”

那名為虎哥的男人啐了一口:“呸,誰要你這老菜皮!”說着又去拽少女。

周圍多是看熱鬧的,并無人來管這閑事。

蓮艾本也不欲關這閑事,只是那男人一記巴掌太狠,叫少女嘴角都留下血來,讓他恍惚間便想到了自己,過去在青樓受媽媽調教,也沒少吃苦頭。

這樣一個身家清白的女子,要是進了青樓,那就是入了賤籍,再也不要想有出頭日了。裏面是怎麽樣的,他再清楚不過,實在不想這樣嬌豔的花骨朵折在那裏。

他其實也沒想做那等英雄救美的事,只是回過神的時候,身子便自動自發撲了過去,連一旁粉紫都反應不及。

那高壯男子被他一撲,吓了一跳,定睛看他,卻原來是個腰細面嫩的小白臉,立時罵道:“你做什麽死?”

蓮艾也是有些懵,咽了口口水道:“有話……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那男人嗤笑一聲:“你這小白臉難不成想要學人家英雄救美?”他拽過哭花了臉的少女,“要救也不是不行,她爹欠我十兩銀子,你替他還了,我就将這小美女讓給你。”

中年男人嚎哭着:“明明只有五兩,怎麽又成十兩了?”

男人眉毛一豎,擡腳就要踹去:“老子說多少就是多少!”

蓮艾見他又要打人,想也不想要去攔,推搡間被男人大手一揮竟向後跌到了路上。

而迎面正駛來一輛高大的奢華馬車,車身漆黑鎏金,四角挂鈴,駕車奴仆衣着不凡,車主人非富即貴。

路上忽然橫着倒下一人,車夫驚疑之下連忙拉起缰繩,馬蹄堪堪在蓮艾眼前停住。

他吓得臉上血色盡褪,趴在地上擡頭看去,就見搖曳的車簾間透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來,正是那左翎雪。

左翎雪看到他也是一愣,身旁一身尊貴的男子見她愣怔,輕聲問道:“怎麽了?”同時越過她看了過去,“那人是誰,你認識嗎?”

左翎雪收回視線,冷着臉道:“步年的男寵。”

那男子露出玩味笑容:“哦?”

***

“公子,你以後再不可如此莽撞了……”

蓮艾低頭聽訓,不住點頭:“姑娘說的是,今日是我考慮不周了。”

粉紫見他一副溫馴模樣,說什麽都不反駁,真是覺得自己拳拳打在棉花上。

嘆一口氣,将軍府近在眼前,她也不再唠叨,扶着蓮艾從側門而入。

蓮艾肩膀本就有傷,雖說肉長好了,也結了痂,可到底沒有痊愈,那一下摔得有些重,傷處便又隐隐作痛起來。

那車夫受驚之下口氣有些沖,握着馬鞭就罵蓮艾是不是不長眼,知不知道車裏坐的誰。

粉紫眼看不好收場,只好出面報出了将軍府的名號。車夫還要說話,那車主人興許也不想将事情鬧大,喚了一聲,車夫側耳去聽,之後瞪了蓮艾一眼,駕車走了。

而那父女與債主,早就趁着亂不知所蹤,等蓮艾回過頭再尋,便怎麽也尋不找了。

粉紫将蓮艾扶回住處,剛替他解下衣衫,要去查看他的傷處,門外便奔進來一名小厮。

“粉紫姐姐,将軍回來了,說馬上要見公子!”

粉紫一聽就覺不妙:“将軍什麽表情?”

小厮扮了個鬼臉,拉下眉眼嘴角:“這樣的!”

這下連蓮艾也有些怕了。

他匆匆穿好衣服,跟着小厮去見步年。

小厮将他帶到一處守衛嚴密的院落前,便讓他自己進去。

蓮艾認出這是步年的書房,心裏更是緊張。

他走到書房前,門口守着侍衛,他剛靠近就伸出兵刃将他攔下。

他不敢硬闖:“是,是将軍叫我來見他的。”

侍衛紋絲不動,裏面卻傳出了步年的聲音。

“你知道你今天沖撞的馬車裏坐着誰嗎?”

蓮艾愣了愣,不确定這話是不是對他說的。

“将軍……”

還不等他說完,門裏的聲音更冷:“去門前跪着。”

蓮艾咬了咬唇,默默轉身走到院中,正對着書房方向在青石板上緩緩跪了下來。

他從黃昏跪到夕陽西下,婵娟初升,門裏的步年始終沒有出來,也沒有讓他起來。

他的肩膀越來越痛,膝蓋也漸漸失去知覺。

忽然他的眼前出現一雙靴子,他擡起頭,發現是門口那侍衛。

“将軍問你知錯了嗎?”

若是以往,蓮艾早就認錯,可今日卻怎樣也點不下頭。

他再次垂下眼,沒有說話,侍衛見他如此,搖了搖頭,去回話了。

這一跪又是一個時辰。

蓮艾這一生少有犯倔的時候,他的脾氣,他的棱角,早在青樓媽媽的調教下被磨成了“順服”、“卑從”。

從小到大,他只犯過一次倔,那次媽媽想用驢鞭塞進他後庭,訓練他容納陽物的能力。他抵死不從,被媽媽關了柴房三天,期間粒米未進,只有少量清水吊命。

“你一向聽話懂事,如今怎麽突然犯了傻?”老鸨想不明白,簡直痛心疾首。

她好好養大的兒子,自小乖順,從不違逆她,為何最後關頭卻作起死來。

蓮艾咬緊了牙關也沒松口,餓的沒力氣了,只要誰拿着那根黑長的東西靠近他,他就好發了瘋的掙紮。他又是那樣的體質,身上日日青紫遍布,叫人看了觸目驚心。最後老鸨怕他真的有什麽好歹,多年心血白費,只好放棄了用真鞭調教。

蓮艾寧可用冷硬的玉勢擴充後庭,也不想身體裏塞進畜牲的陽物。總覺得如果真到了那步,他就連人都不是了。

生為玩物,已是身不由己,最後一點為人的尊嚴,他不想放棄。

蓮艾正跪的眼前發黑,一雙精致的黑靴出現在他眼前,半晌,靴子的主人蹲下身與他平視。

“知錯了嗎?”

蓮艾直視步年的雙眼,強撐着才沒倒下:“将軍是因為我沖撞了左小姐的馬車……才生氣的嗎?”

步年一把掐住他下巴,眼裏滿是寒冰。

“我與你說過什麽?京城不比別的地方,你要萬事小心。你今日沖撞的是雍王的馬車,你知道他是誰嗎?”步年手上一用力,蓮艾便軟軟倒到地上,“是一根指頭就能碾死你的人!”

蓮艾趴在地上,眼裏透出從未有過的倔強。

“奴沒想沖撞雍王殿下,只是想救下那女孩……”

步年靜了片刻,語氣并未和緩:“你如今的身份,自救尚不及,還想救別人?”

“我自知卑賤,在貴人雲集的京城,随便一人便可碾死我。可命賤之人,就要冷眼旁觀,就要明哲保身嗎?我愚笨,我沖動,我不自量力,”蓮艾慢慢低下頭,用最後意志含糊道,“可不那麽做……我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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