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步年接到赫連秋風的密信時,正在荊州捉拿叛黨,已經快到江南。按照計劃,他們一路行到大祁最南,将其餘地方清剿完畢,最後才會前往大清山攻克風雷寨。

宋瞧見他看過信後就臉色難看,面沉似水,遲疑道:“将軍,可是京城出了什麽事?”

步年手一揚,那信紙就化作齑粉,被他撒向了地面。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垂眸思索起來。宋瞧見他如此,更為緊張,以為是小皇帝那裏出了什麽意外。

最終,步年擡眼:“半夏、白術聽命!”他揚聲道,“你二人帶領五十士兵繼續追緝剩餘叛黨,反抗者一律殺無赦!”

兩人騎在馬上,互相看了眼,雖不明就裏,但仍是不約而同一起抱拳領命。

“是!”

步年又看向宋瞧:“集結剩餘人馬,與我一同前往大清山,攻下風雷寨!”

他面目肅殺,渾身兇煞,似乎已經忍無可忍要将風雷寨的人斬盡殺絕。

宋瞧與他相交多年,知他甚多,曉得他不會無緣不顧如此,定是方才那封密信有問題,觸了他的逆鱗,叫他大發雷霆。

步年調轉大部隊方向,即刻前往大清山,這樣大的動作錢澤良他們自然也是第一時間知道的。可他并不害怕,反而有些躍躍欲試。

他先前參加武舉輸給了白術,便心有不甘,覺得是步年從中作梗,後來天浮寺一役,他在外圍攻山,還未上到山頂甘焉就敗了,他爹也死了,他只好匆匆逃回梁州收拾金銀細軟,帶着剩餘弟子遁入深山做起了山賊。他從未與步年正面交鋒過,便也不知死活,覺得對方不過是早年靠着父親蔭庇掙了些軍功,又讨了新帝歡喜,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才會有如今成就。

“我前兩天叫人去赫連家送了信,要他們交十萬兩白銀做贖金,結果他們要我給一封赫連艾的親筆信,不見信不給錢,他媽的精得很。”錢澤良坐在他的寶座上,朝地上呸了口,“還好沒殺了,不然痛失十萬兩,我的心都要痛死了。”

左翎羽見他一臉財迷相,心裏要多不屑有多不屑,卻又不能顯露半分。

如今這樣的局面,他們俨然已經是亂臣賊子,人人欲殺之而後快,這人竟然還想着訛錢,真是嫌命太長要自己作死。

“步年就要攻過來了,你還有心情收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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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澤良看了他一眼,自負道:“這裏地形險峻,是天賜的易守難攻之地,周圍全是高山,只有一條路能通到寨裏,上面還全是陷阱。步年要是來了,我就讓他有來無回!”

面對錢澤良的高論,左翎羽不予置評,冷着臉往外走。

“我去看看赫連艾。”

錢澤良嘿嘿一笑:“你們師兄弟手下留情,可別這麽快把人給我弄死了。”

左翎羽聞言腳步一頓,又很快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前走。

馮漳自小便是左家收養長大,他視左巒為父,對其唯命是從。左巒在天浮寺身死,傾盡左家一切扶持的甘焉也被重傷,對馮漳打擊不可謂不大。膽與左家姐弟不同,他将所有的失敗都歸咎于蓮艾,認定是他這個細作從中作梗,才會使他們滿盤皆輸。

他恨蓮艾,恨不得立刻殺了他為死去的左巒報仇,為甘焉報仇,為左翎雪報仇。

“快寫,不然我就把你的腳趾一根根掰斷!”馮漳滿面猙獰,抓住蓮艾頭發,将他的頭按向桌案,幾乎要貼到桌上的信紙。

蓮艾維持着別扭的姿勢,艱難道:“我寫,我寫……”

他拿起筆,沾了沾墨,想了片刻,落筆寫下一封短信,讓赫連秋風及赫連老爺和夫人都不要為他擔心,他暫時是安全的。又說人各有命,這是他命中的劫數,就算過不去也希望他們不要過度哀傷。

他執筆的手微微停滞,很快又接着寫下去:“若我身死,望大哥告知将軍。江南之約,艾來世再赴,要他切不可忘懷。”

寫完信,他剛收手,連墨都來不及吹幹,馮漳便一把搶過細細查看,看到末尾處更是面帶輕蔑。

蓮艾尚未反應過來,便被他一腳踹翻在地,接着雨點般的踢打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賤人!都死到臨頭了還這麽不要臉。”他一腳用了內力,将蓮艾整個踢得在地上翻了一圈,背脊重重撞到牆上。

蓮艾只覺五髒六腑都仿佛被踢碎了,喉頭一甜便吐出一口血來。

忽然,他衣襟內有什麽銀色的東西一閃而逝,掉出來落到了地上。馮漳眼明手快就要去撿,蓮艾臉色大變,連忙将手伸過去一把便抓在了掌心,但要收回時卻晚了步,被馮漳捏住了腕骨。

“什麽東西?交出來!”他以為是暗器之類,等仔細看了,發現是塊平安鎖,冷嗤一聲道,“又是這塊鎖,以前送阿雪,現在送你。步年可真小氣,一把鎖到處送,也不知道換個貴重的。”

他硬是掰開蓮艾的手指,将鎖搶了過來,放在手裏上下掂量。

蓮艾見他要走,連忙拽住他的下擺:“還……還給我……”

馮漳厭惡地甩開他,擡起腳将他的手指踩在地上用力碾壓。

“你都要死了,要這個又有什麽用?”他惡毒道,“等步年上山,我就将你的眼睛挖出來裝進這鎖裏給他送去。”

蓮艾咬牙忍着手上鑽心的疼痛,将下唇都咬出了血。那血混合着先前他嘔出的血,形成一種古怪的鐵鏽味,充斥着他的味覺。

“還給我!”便是滿嘴的血,他還是伸出僅有的那只手,再次拽住了對方的衣擺,表露出了罕見的倔強。

馮漳面色一獰,就要毫不留情地碾碎他的手骨,而正巧在此時,牢門輕啓,左翎羽出現在了地牢外。

“小羽?”馮漳稍稍收起臉上怒容,有些驚訝地看着對方,“你怎麽來了?”

左翎羽瞥了他一眼,視線便盯在了倒在地上,滿是狼狽的蓮艾身上。

“怎麽?你能來我不能來?”

馮漳皺了皺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左翎羽似乎對他們這些師兄弟越來越冷漠了。之前逃命的一段時間,左翎羽因為愧疚也好,理虧也好,一直罵不還口,甚至有些逆來順受。可自從來了風雷寨,不,或者是更早之前,在左翎雪獨自前往京城開始,左翎羽就變了,變得陌生了,也更有距離感了。

“我來是執行大當家給我的任務。”他甩了甩手上的信紙,“你又是來做什麽?難道還想與這賤人再續前緣?”

左翎羽的目光冰冷刺骨,倏地投射到他身上:“對,再續前緣,把他救走,然後和步年裏應外合将你們一網打盡。”他舉起自己殘缺的右掌,神情陰鸷道,“我是瘋了嗎?”

就是馮漳面對他畸形醜陋的手掌也稍有不适,在他的逼視下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

雖然總是出口傷人,但馮漳其實還是将左翎羽當做從前那個小師弟看待的,只是血海深仇加上不間斷的逃亡,還有重重誤會,注定兩人再難回到從前。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語氣軟下來。

他還想再說些別的,這時門外卻傳來了催促聲:“馮漳你好了沒有?大當家在催了!”

他只好看了眼左翎羽,壓低聲音道:“不要待太久。”說罷匆匆從對方身邊擦過,快步朝外走去。

左翎羽漫不經心地望着他離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人了,他才緩緩收回眼。

蓮艾手指紅腫滲血,發絲覆在臉上,衣襟上染了一大塊血跡,整個人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左翎羽走至他面前,從一旁桌上拿起一只盛滿水的陶碗,蹲下身,撥開他面上淩亂的黑發,露出底下那張蒼白又沾滿血污的臉。

“別裝死了。”左翎羽将手裏的水潑向對方,沖洗去蓮艾臉上的血污。蓮艾沒有準備,水嗆進鼻腔,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又因為這動靜牽扯到了傷處,咳出了更多的血沫。

他渾身都在顫抖,卻仍是勉力擡起那只沒有受傷的手,一把握住左翎羽擡在他上空的手腕。

“小羽……不要……一錯再錯了……”他的雙眸因為嗆咳出的淚光而顯得格外濕潤明亮,這讓他看起來也特別的真摯。

可他話音剛落,左翎羽就像是被毒蜂蜇到般,猛地揮開了他的手。

“我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事,就是和你成為朋友。”

那毫無溫度的聲音,叫蓮艾止不住感到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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