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樓梯有些老舊,謝雲錦跑得又太急,竟險些滑倒。

她抓着扶手,顧不得許多,一口氣沖上了二樓。

眼前所見,是一個瘦高挑的男人,正端着一些膳食立在房門外。那男人留着八字胡,神情冷漠,一言不發。

謝雲錦猜着他定是方才說話之人,當下立即放重腳步,直朝他撞了過去。

那人毫無防備,手中飯食被撞得七零八落,湯水灑了一地,濺濕了謝雲錦的衣角。

“你做什麽?”那人大怒,若不是手中端着托盤,定是要賞她幾個耳光,“走路不長眼睛嗎?”

“對不住對不住!”謝雲錦連連道歉,做出一副後悔不疊的姿态來,“我……我急着回房……”

門忽然開了。薛南山出現在門口,已經卸了盔甲,松散着墨色長發,似是準備休息一番。

他本來神色有些疲倦,一見是謝雲錦,又立刻露出那副嘲諷的神态來。

“這不是我那位——夢中同袍?”他半眯着眼睛笑道:“怎麽,方才不請我喝上一杯,現在倒是要來跟我敘敘舊嗎?”

謝雲錦只賠着笑,偷偷打量着他的神色。那個送菜的人卻一臉愠怒,咬牙切齒的顯然是希望薛南山能發落了她。

“世子爺,這小子不長眼睛,竟然——”

“罷了吧。”

“可是世子爺——”

“小爺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他計較。”薛南山打了個呵欠,做了一個逐客的手勢,“趕他走。”

“那……您的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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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啊,飯菜撒了就撒了吧。再做一份就是了。”薛南山瞟了一眼落在地上的碗筷,“去讓夥計收拾一下。”

陳忠招呼了一聲,瞬間上來兩三個人,忙不疊地開始收整。謝雲錦站在門邊,有些手足無措。

她想着該将那些話知會薛南山一聲,但是這麽多人在場,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陳忠見她不走,只當她要攀附薛世子,立刻上前推了她一把。

“看什麽看?還不走!”

謝雲錦的肩膀被他推得生疼,心中十分窩火,卻又不敢發作,只得暫且忍下。

她後退兩步,頭冠上的簪子蹭到了門柱,發出了一道摩擦聲。

謝雲錦眼睛一眨,想起那簪子是足銀的,便立即拔下來,趁着陳忠不注意,一下子沖到薛南山面前,将簪子塞進了他手中。

“驚擾世子爺用午膳,實在對不住。”她急切地對薛南山道,“我便拿這個賠罪吧!”

薛南山哪裏将這東西放在眼裏,冷哼一聲便要推開。

謝雲錦卻死死按住他的手腕,同時瞥了一眼那些飯食。

薛南山先是一愣,接着眼神一沉,面色竟有了些變化。

這時陳忠上來,一把抓過謝雲錦甩在一邊。

“世子爺也是你能碰的!再不滾的話,我一刀砍了你!”

謝雲錦看了薛南山一眼,終是轉身下樓逃似地離開了。

薛南山看着她那脫兔一般的背影,把玩着手裏的銀簪,若有所思。

“你下手也忒重了。”他對陳忠道,“沒瞧出人家是個姑娘嗎?”

“啊?”陳忠并未察覺,一時竟有些茫然,“姑……姑娘?”

“榆木腦袋。”薛南山嘆了一聲,轉身回房,“午膳再送一次吧。”

關閉房門後,他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有些蒼白的手指抓着那根簪子,猶豫半晌後将它放入了盆中。

他将那簪子細細清洗一番,又用絲綢将其擦得纖塵不染。簪子明晃晃的,樣式很普通,并非什麽精雕細琢之物。

薛南山将銀簪藏于袖中,面上仍舊不動聲色。片刻後,門外響起了扣門聲。

“世子爺,午膳送到了。”

薛南山示意他進來。門被推開,來人端着一盤飯食入內,将其擺放在了桌上。

送菜人竟是白竺。此人跟了他有十幾年了,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下屬。

“世子爺,請用吧。”白竺恭敬道。

“有勞了。”他面前之人懶洋洋地說,“你先退下吧。”

白竺關門去了。薛南山坐到桌邊,見菜肴倒是豐盛,山珍海味應有盡有,全然不像是普通客棧的規格。

若在平時,白竺送來的東西,他想都不想便會收下,從來不疑有他。

但今日……

他無端想起了那冒冒失失的女公子。可觀那人模樣,卻實在又不像個冒失之人。

薛南山手指輕甩,取出袖中銀簪,小心地探入飯食當中,輕輕攪拌。

一連試了幾道菜,都并無異樣。薛南山有些奇怪,心道莫非自己猜忌太過,多心了不成?

他不解地看着面前那幾盤菜。其中有一道油焖大蝦,紅豔豔的,看上去很是誘人。

只是這顏色未免太豔麗了些。

薛南山盯着那蝦看了一會,撥開蝦殼,将簪子探過去試了試。見沒什麽變化後,又扯下蝦頭繼續試。

簪子拿出來時,尾部一見風就變成了黑色,看上去兇險無比。

薛南山臉色一沉,猛地握緊了簪子。只聽咔嚓一聲,簪子斷成了兩截,被他一掌拍在桌子上。

*********

謝雲錦忐忑了一日。

雖說她覺得,那位世子爺應當是領會到了她的用意,可她卻并無十足十的把握那人一定會信自己。

因着有些心神不寧,她在繡嫁衣時錯把銀線當成了金線,險些繡錯了圖樣。

可新郎官生死未蔔,霞帔再美又有何用。謝雲錦嘆口氣,終是放下了針線,獨坐在窗前看明月。

第二日仍舊未有任何消息。第三日也如此。

直到第四日的午後,謝家門前忽然來了一頂轎子。那轎子不聲不響地停在門外,從上面走下來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她斂着衣裙,仰頭望了望謝家的匾額,便差人前去叫門。

謝老爺正在書房習字,聽聞通報,忙不疊地迎出來,面上竟非常恭敬。他将那貴婦人一路引至會客廳,安排了雅座,又命人沏最好的茶來奉上。

有下仆不認得她,只覺得十分貴氣,見老爺如此厚待,定當是貴客無疑。問了旁邊人才知道,這貴婦人竟然是不是別人,而是廣陵侯的正室,薛世子的母親。

“侯爺夫人怎麽貴步臨賤地,”謝老爺拱手道,“您若有事,叫人通傳一聲也就是了,何必親自登門呢。”

“親家公哪裏的話,你我是一家人,何須如此見外。”薛夫人笑着,謝過茶,輕輕啜了一口,“論理,我本不該來,只是家裏有些事,派人來說總不合适,少不得我親自上門了。”

“薛夫人真是太客氣了,您有什麽事盡管說。”

“這事說來倒有些緣故了。”薛夫人看了看四周,面露些詫異神色,“怎麽不見令嫒?可是身體不适嗎?”

“小女在房中縫制吉服呢,怕擾了夫人,沒有叫她過來。”謝老爺道,“夫人可是想見見她?”

薛夫人點了點頭。于是謝老爺立刻傳話,要下人去請小姐過來一趟。

他們這番話,謝雲錦早聽在了耳朵裏。自從右耳被那郎中熏過之後,專注聽時便十分靈敏,方圓一裏內的聲響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起先覺得不可思議,反複試了幾次,果然有些不同尋常。

因此侯爺夫人一來,她便早已聽在耳中。不消下人來請,就已經裝扮好靜靜等着。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薛夫人親自來此,還急于見自己,必定是有要事。

她趕到時,薛夫人的茶已經喝了半盞,見她緩步而來便溫柔一笑。

謝雲錦見她雖有了些年紀,卻儀容端莊,膚色白皙,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心知她身份尊貴,便低眉垂目地行禮,道了聲萬福。

“生得當真美麗。”薛夫人誇贊道,“來我面前坐。”

謝雲錦應了一聲,款款坐下,卻只低頭微笑。薛夫人打量着她,見她容顏清麗,姿态可人,面頰處還有淺淺的梨渦,心中便生出了幾分喜歡來。

“能娶到這樣的媳婦,當真是小兒的福氣。”薛夫人笑着,卻又微微嘆氣,“只可惜,我今日前來卻有一不情之請。”

謝老爺剛吩咐丫鬟添過水,見如此說便正襟危坐,神情也認真起來。

“夫人有什麽事只管說。”謝老爺道,“既是一家人,自不必客氣。”

“此次來,是想告知貴府,世子與令嫒的婚事只怕要推遲一段時日。”薛夫人欠了欠身,“這也是侯爺的意思。”

謝老爺臉色一變,謝雲錦也微微一愣。

還未等她細思緣由,薛夫人卻忽然嘆了口氣。

“實不相瞞,推遲婚期乃事出有因。”薛夫人嘆道,“世子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謝雲錦一聽,想到客棧之事頓時焦心不已,竟脫口而出,“可嚴重嗎?”

謝老爺和薛夫人都有些驚訝,謝雲錦自知有些莽撞,臉上一紅,微微低下頭去。

薛夫人見她如此,只當她是鐘情世子,關心則亂,便道:“世子是得了急病,身上不太好了。也不知怎麽回事,先前還好好的,自前日回了家便不好了。”

謝雲錦心裏咯噔一聲,暗道此事蹊跷。他既沒傷性命,想來他信了自己的提醒。只是……怎的這忽然又病了?

她想再問,又不便多言,只得悄悄使眼色給爹爹。謝老爺會意,忙問是何緣故?

薛夫人細細說着,衆人這才得知薛世子前段時日出了趟遠門,回來後有些事要辦,便暫住在了城南的迎松客棧裏。他辦完了事回家時還好好的,夜裏卻忽然上吐下瀉,還嘔出血來,召了太醫一看,才知是病了。

可世子病得突然,衆多太醫都束手無策。薛家這幾日忙着找郎中,好容易世子好轉了些,才讓薛夫人親自登門告知此事,欲将婚期往後延一延。

她既如此說,謝老爺怎敢不允,連連答應下來,只說婚事不急,待世子大好了再另擇吉日便是。

薛夫人千恩萬謝,送了許多珊瑚瑪瑙,珍珠翡翠來表歉意。謝老爺親自将她送至門外,目送轎子遠去後才回了書房。

謝雲錦卻另有盤算,早在書房等着他了。見父親來便迎上去,扶他坐了下來。

“這事不好啊。”謝老爺愁容滿面,搖頭嘆息,“若真是平常的急病倒也不妨事,就怕是……誤了我錦兒的終身。”

謝雲錦沒料到他會如此說。她還以為……爹爹會更在意侯府榮華,貪戀富貴。

這樣一來,她心裏倒生出一股暖意,便起身去給父親奉茶。

“爹爹不必過于擔心,那薛世子應當沒有性命之憂。”

“這話怎麽說?”

“爹爹細想,若世子有事,夫人當真如今日般不動如山?”謝雲錦将茶奉給父親,輕聲寬慰,“顯然是世子性命無虞,她心內不驚慌。否則早亂了分寸,哪還會登門解釋。”

“這……”謝老爺一時頓住,竟覺得有幾分道理,“那依你看,此事如何?”

“我猜,薛家定是有其他的事,一時絆住了腳,不得成婚。”謝雲錦思付着,絞緊了手中的帕子,“或許薛世子得病不假,但想來內中還有些其他緣故。”

謝老爺覺得她說得有理,但卻又推斷不出究竟所謂何事。

謝雲錦此時卻有其他打算。既然薛世子暫且無事,那麽就要早做準備。趁他此時還有一口氣在,應該立刻退掉這門婚事,免得時候牽連到自己,得不償失。

但眼下看爹爹神色不好,想來不宜在今日說,只能等明日再找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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