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謝雲錦幾乎一夜未睡。她一直躺在床上睜着眼,直到天邊微亮才勉強有了些倦意。

快入冬了,不免寒意襲人。她裹着被子思緒滿頭,只聽着外面的動靜,一點細微之處都沒放過。

她聽見巡夜的府兵交了班去休息,也聽見灑掃的下人起了來做活。貓兒都在叫了,她卻始終沒有聽見薛南山的聲音。

謝雲錦本想繼續等着,可是她實在抵擋不住困意,還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結果一睡着,她就做了個夢。

她夢見自己坐在一頂紅烏木的轎子裏,飄飄忽忽地朝前走着。身上一會穿着吉服,一會穿着喪服,不斷地來回變幻。

外面擡轎子的也不知是何人,但好像都是些壯漢,五大三粗的,扛着這麽重的轎子都不覺得吃力。

“你們要帶我去哪?”謝雲錦問。

“自然是去成親啊!”為首的轎夫笑道,“少夫人忘了嗎,今日可是您跟世子爺大喜之日!”

“大喜之日……”謝雲錦重複着,那雙明亮的杏眸卻漸漸變得無神,“大喜之日……”

是了。是要嫁給世子。大喜,大喜。

老爺和夫人早就為自己籌措好了一切。人人都說這姻緣這樣好,打着燈籠都沒處找。

好像娘親早早便來了,為自己理順了絡子,細細地擦亮鳳冠上的明珠,吉時一到就送上了花轎。

自己出門時還哭哭啼啼的呢,心裏實在是萬般不舍。那喜娘催了幾次,不得已才出門。所以此時,自己這是要去廣陵侯府成親呢。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鳳冠霞帔,一身正紅明豔大方,這是正室才有的規格。

衣服上用金絲線繡着并蒂蓮和牡丹。紅綢子蓋着她的臉,手裏還握着一柄和田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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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外面唢吶奏響,鑼鼓喧天,吵吵嚷嚷的,實在熱鬧得很。

“敢問你們世子爺是何模樣?”謝雲錦在花轎中問,“性子好嗎?”

“好,好着呢,聽說娶得是謝家小姐,特別高興。”轎夫們大聲道,“至于模樣嘛,您看了就知道了!少夫人留神!過火盆了!”

謝雲錦剛想問一句什麽火盆,忽然感覺轎子颠簸,腳下一熱,像是從什麽火爐底下經過。一股濃煙從簾子口飄了進來,嗆得她不住地咳嗽。

“放鞭炮!撒錢!”轎夫們大喊道。

“撒錢?”謝雲錦覺得奇怪,“哪有成親時撒錢的,從沒聽過這個規矩。侯府可真是奇怪。”

“侯府的規矩多着呢。”一個跟在轎子旁的老嬷嬷說道,“不撒點紙錢,怎麽打點過路的小鬼呀。萬一它們來搶親如何是好。”

謝雲錦覺得這話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哪裏怪來。

紅蓋頭遮着她的臉,除了腳下那雙系在一起的繡花鞋子,什麽都看不見。

等等,不對勁。

好端端的鞋子,怎會被系在一起?

謝雲錦彎下腰去解,卻怎麽也解不開。那條帶子緊緊地将兩個鞋子連在一起,任憑她怎樣用力都扯不斷。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清晰的說話聲,似乎是路過的婦人正在說閑話。

“你說這薛世子,好端端的怎麽就死了呢?真是可惜啊。”

“可不是麽。聽說這廣陵侯府啊還逼着人家姑娘殉葬,實在是殘忍得很。”

“你看這個大紅棺材,裏面不就是那位世子夫人麽。”

“是啊,我也聽說了。據說可是位美人,可惜活活地被人給埋了。聽說現在又挖出來拿去跟世子合葬呢。”

這都是些什麽話……

謝雲錦聽得冷汗直流,攥緊了手中的如意。耳邊隐約聽到軒兒的聲音,好像在哭。

“小姐!小姐啊!”她哭得凄慘,像是在用力拍着什麽,“你們這些兇手!是你們殺了我家小姐!你們把棺材放下來!你們給我放下來!”

“軒兒!你在哪!軒兒!”謝雲錦大叫着,想去抓軒兒的手。

可是身邊哪有旁人。只有外面那幾個轎夫,還有廣陵侯府的幾個老嬷嬷跟着,還一路提醒她這裏的規矩,以免她亂了分寸。

嬷嬷們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着話。謝雲錦卻顧不得許多了,只管大喊起來,用力地拍着轎子。

“停下來!停下!”

轎子一頓,停了下來。

四周忽然一片寂靜。那幾個轎夫好像不見了,只有一個老婆婆掀開簾子,請她出來。

謝雲錦抓着玉如意站起身,可鞋子系着,她邁不動步子,只能一點點挪着,扶着那嬷嬷的手勉強挪到了外面。

一出來就覺得冷,冷得骨頭都疼。四周陰風陣陣的,吹得她發起抖來。

紅綢子擋住了她的臉,不知面前是何光景。謝雲錦心中慌亂,抖着手伸向紅綢,打算掀起來看看。

正當她六神無主時,忽然看見一雙黑靴子出現在下方,停在了她面前。

一只蒼白的手擡起,伸到了她面前,将手掌向上攤開。

那只手十指修長,骨節分明,是雙男人的手。謝雲錦哪裏敢碰,只想躲開。

但那人也不急,見她不動,便緩緩靠近她的手腕,輕輕握住。

那只手有些涼,謝雲錦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別怕。”她忽然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聽到這兩個字,謝雲錦心頭雖害怕,卻漸漸平靜下來。

她纖細的手指有些緊張地抓着那男人的手,掌心裏都滲出了汗珠。

忽然那只手滲出血來,一下子染紅了她的指甲。謝雲錦大叫一聲,馬上甩開了他,一把掀将紅綢掀了起來。

只見她面前站着一排的人。全是一樣的姿勢,都垂着手望着她笑。

謝雲錦手中的玉如意一下子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而那些人臉色發青,都穿着一身甲胄,浸滿了血污。他們的眼珠泛着紅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謝雲錦。

他們的身後立着一座座野墳,都刻着石碑,寫着名字。

“這是什麽地方?”謝雲錦顫聲問,“你們是誰?”

無人回答他。那群人都只是陰森笑着,一動不動。

“我要回去……”謝雲錦的臉上冷汗直流,模糊了她精致的妝容,“我要回家……爹爹……娘親……你們在哪……”

“夫人要去哪裏呵?”她背後一個幽怨低沉的聲音問。

謝雲錦猛地轉頭,只見身後的崗子裏有一座孤墳。

一個穿着大紅吉服的新郎官早已等候在此,正目光狠毒地盯着她看。

謝雲錦臉色發白,她轉身想跑,誰知身後那群人忽然沖上前來,一把将她推到了新郎官面前。

面前是一雙沾着塵土的錦靴。謝雲錦咬着嘴唇,緩緩擡頭,卻見那人正陰凄凄地垂頭笑着,膚色慘白無比。

“夫人要去哪裏呵?”他再次問道。

謝雲錦尖叫起來。她無處可逃,跑到哪都被推回來,反反複複地摔在那新郎官面前。

“救我啊!”她大聲哭喊着,“爹爹!救我啊!”

新郎官忽然朝她撲過來,抓住了她的肩膀。從他口中探出一條血紅色的舌頭來,奇長無比,直觸在謝雲錦臉上舔着她的淚珠。

謝雲錦徹底吓破了膽子。她發瘋似的掙紮起來,用力推着那人,又厮又打,只想讓他離自己遠些。

眼見推搡無用,情急之下,她一把扯下了頭頂的簪子,直朝那人紮過去。

但那人一把遏住她的手腕,力氣極大,壓得她動彈不得。

“夫人!醒醒!你夢魇了!是我!”

聽道夫人二字,謝雲錦一下子發了狂。

她猛地坐起身來,使出渾身的力氣,揚起手狠狠地抽了面前之人一個耳光。

“滾開!”她大吼道,“你早該下十八層地獄!何苦連累我!如今死了也不放過我,那我就放一把火只管都燒了,誰也別想好!”

她聲音十分凄厲,與平時大相徑庭。

薛南山坐在她床前,被她打得側過頭去,面頰上一片紅腫。

除了薛老侯爺,府中人從沒見過誰敢打薛世子,一個個吓得面如土色,紛紛跪在地上磕頭,一動也不敢動。

薛南山擦了擦嘴角,仍舊轉過頭來,皺着眉看着謝雲錦不動。

“錦兒,是我。”

“憑你是誰!都離我遠些!你死你的,與我有何幹系!何苦要我的命!”

“錦兒——”

“住口!再多言,我戳瞎你的眼睛!”

薛南山不言語了。他望着謝雲錦,知道她是被魇住了,便沉默了下來。

府中人皆磕着頭不動,大氣也不敢出。

窗外已大亮。鳥鳴聲透過窗縫傳來,清脆婉轉,十分悅耳。

薛南山沉默良久。過了一會,他深吸一口氣,忽然輕聲做歌,唱的是春秋戰國時,楚國的巫祝之曲,《東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锵鳴兮琳琅。”

戰國時曾有一人薛譚,學讴于名士秦青。後世人常玩笑說薛氏擅歌,若有那能唱誦之人,定也能聲振林木,響遏行雲。

薛南山聲音雖輕,卻低沉和緩,潺潺如山間流水,直傳入謝雲錦耳中。

她忽然愣住了。聽着聽着,眉目居然漸漸舒展,身子也慢慢松泛下來。

謝雲錦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恢複了神智,卻還是不太清醒。

一道身影朝她靠過來,緩緩将她攬人懷中。

他身上很暖和,手臂極為有力。被他護着,任什麽妖魔惡鬼也難近身。

謝雲錦将頭枕在他肩膀上,逐漸安下心來。

“錦兒,別怕。”有人在她耳邊說,“我不死,你也活着。我們一同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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