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夜幕落時,京城外的一處宅院中漸次亮起了燈火。那宅院樣式有些特殊,黑磚青瓦,酒缸疊羅,無論家居擺件或是往來下人,皆循着高麗習俗,十分齊整。

宅子不算大,卻收拾得十分幹淨。主人此時正跪坐在一處小廳裏,面前擺着一只矮腳桌。小爐子放滿木炭,正煮着茶水,茶香飄滿了屋子。

盡管來中原多年,他仍舊偏愛家鄉風俗,燕居在家時都穿着舊服飾,最愛吃的還是那沾着豆面的打糕。

因而此時桌上正放着一盤,旁邊爐子裏的木炭發出細碎的爆裂聲。他端坐着不動,正閉目養神。這時壺中的水發出了響聲,他睜開眼,取了只瓷杯為自己倒茶。

想了想,他又取了一只瓷杯放在了對面。

門外有冷風吹來。他吹了吹杯中熱茶,輕啜一口,覺得有些濃了。

“來人,去把門打開。”他忽然道。

下人立刻照辦。剛打開門栓,就看到外面站着一位英武的将軍,背着一杆長戟漠然地朝屋裏看。

他足有九尺高,生得十分俊逸。下人認得他,急忙請進來,也不叫他卸武器,直接引他去見主人了。

“尚書大人,傅将軍來了。”

他傳了話便立刻下去,不敢多待一刻,生怕聽到些不該聽的東西。

傅東流立在廊下,沒有上去。崔尚書看了他一眼,叫他進來喝杯熱茶,他也沒有反應。

崔尚書知道他心智不全,聽東西一知半解,也不勉強他,只是嘆了口氣。

“當真是可憐。”他嘆道,“生得這麽好一張臉,偏偏是個癡兒。如今喉嚨還壞了,連話也不會說,可真叫人頭疼。”

傅東流依然毫無反應。崔尚書叫人弄了些糕點果子給他吃,他卻也一樣都不吃,只喝了幾口米湯。

崔尚書看着他,摸着胡子道:“薛世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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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東流搖頭。

“天意啊。你果然把他放走了。”崔尚書吹了吹杯中茶葉,“虧得你沒立軍令狀,不然連我也保不了你。”

傅東流擡頭看着他,像是有些不解。

“你在想我為何不焦躁?”崔尚書道,“這沒什麽奇怪的。殺他或者不殺他,對我都有利。他有把柄在我手裏,自然也不敢動我。這一次,暫且放過他。他手下人也死的差不多了,沒必要趕盡殺絕。”

他喝着茶,又讓傅東流來屋中坐,可對方依然無動于衷。

“罷了,我也不管你了。”崔尚書揉了揉眉心,“不過你要知道,即便我放過薛南山,自然有別人會去發落他。你且看着吧。”

傅東流看着他不動。這時一個下人小跑而來,連聲說外面有貴客到了。

“尚書大人,公主殿下來了!”那人恭敬道,“說是貴妃差人來送東西給大人,公主也非要跟來。貴妃拗不過,只得求了皇上,将公主送了過來。”

“胡鬧。”崔尚書皺起了眉,“多事之秋,還偏到這裏來,真是頑劣難改。”

他差人先送傅東流去客房休息,可傅東流卻直接轉身就走,絲毫不肯多停留一步。

他雖心智不全,可還明白見了貴人要回避,因此一心想離開宅院。偏偏公主已經下了馬車,也不叫乳娘扶着,直接朝大門跑了過來。

她不過十三四歲,穿着一身金色的襖裙,披着一個白鬥篷,像出了籠的雀鳥一樣歡快。

“舅舅!舅舅!”她大聲叫着,嗓音如銀鈴一般,“母妃要我送東西給您!好大一車呀,您快叫人來搬吧!”

她進去的時候,正趕上傅東流出來,一見面前這粉妝玉砌的小人兒,他吃了一驚,也不知是誰,立即躬身作揖。

他身材高大,氣質又偏冷,乍一看像個門神一樣,把公主吓了一跳。

傅東流也不懂什麽,作了揖就朝外面走。剛走了幾步,就聽到後面有人讓他站住。

“好沒禮貌,剛見了我就要走,我就這麽唬人嗎?”那人不瞞道,“你是哪個營的?”

傅東流沒聽懂這句話,只知道是跟他說的,只能停下來,轉頭茫然地看着她。

公主看他那呆呆的表情,卻被逗笑了。她讓乳娘把點心盒子拿來,從裏面取出一盤栗子白糕來,也不顧乳娘的阻攔,執意親自端了過去。

“這可是我親手做的,算你運氣好,就拿給你嘗嘗。”

傅東流猶豫了半晌,只能作揖,拿起來一個塞進了嘴裏。他吃不出好壞,只覺得偏甜,三口兩口就吃光了。

“你長得可真好看。就是舉止太粗魯了。”公主嘆道,“要是你跟在我身邊,聽我的差遣,保管你三五年就——”

“哎喲,我的主子,您可別亂說了!”乳娘急道,“快進去吧,尚書大人正等着您呢!”

“好好好,我馬上就走。那個……你叫什麽?”她問。

乳娘和幾個侍女上來,拉的拉,抱得抱,不等她把話說完就将她帶進了宅子裏。

“哎呀!我還沒說完呢!”那小人兒不高興地說,“把糕給他,食盒裏還有草餅,也都給他拿幾個。”

仆人們答應着,只顧哄她進去再說。傅東流看着她遠去了,才松了口氣。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世子府內。

謝雲錦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大亮了。屋內窗明幾淨,隐約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傳來。

她昨晚點了裘郎中給的香餌,就放在那倒流香爐內,果然一夜安眠,什麽夢都沒有做。

看着天氣好,她也不不急着梳妝,而是懶懶地坐在床榻上,穿着一襲淡青色羅裙,讓那頭烏發松散地垂到腰部。

書桌上放着一只西洋鐘,正噠噠地左右搖擺着。謝雲錦低頭看了看自己腕上的镯子,覺得有些舊了,便褪下來放在了桌上。

“少夫人,您醒了嗎?”軒兒的聲音在門外問,“世子差人來說請您一同去用膳。”

“我醒了,你進來吧。”謝雲錦整了整衣襟道,“對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回少夫人的話。今兒是九月初九。”軒兒端着水盆進來道,“夫人事情太多,連日子都忙忘了。”

“九月初九……哎喲,中秋節早過了,我真是一點不記得了。怎麽府裏都沒人說呢?”

“那段日子世子病着,老侯爺也不在城內,誰有心思過節。” 軒兒放下水盆,将搭在盆邊的毛巾浸了浸水後送了過來,“而且只怕有心……也不敢提。”

謝雲錦接過來,擦了擦臉:“這是為何?”

“夫人可還記得,曾問我為何府裏人不叫你世子妃,而叫你少夫人嗎?”軒兒悄聲道,“其實我早打探到了,可一直猶豫着不敢說。”

“你這丫頭,跟我有什麽不敢說的。別賣關子了,但說無妨。”

“府裏人說……”軒兒猶豫了一下,“薛老侯爺……不承認咱們爺是世子。而這府裏的人,有一半多都是老侯爺派過來的人。”

謝雲錦頓了一下,緩緩放下了毛巾。

“他們不承認世子,自然也不承認我了。面上叫什麽也不重要,過得去就是了。”她将毛巾丢回了水盆,“可真是難為他們了。”

軒兒不知她是否生了氣,看她神色竟也看不出什麽,想了想便沒再多言,端着水盆退步離開。

剛走幾步,謝雲錦又叫住了她,要她把桌上的镯子和昨日裘郎中給的琥珀帶出去。

“你去外面找個銀匠,融了來做一個腰墜,把這琥珀嵌在上面。記得要有孔的。”她囑咐道,“絡子我自己來打,就不必去街上買了。”

“是。”

謝雲錦讓她出去了,又喚了辍兒過來為自己梳妝。她想着不能讓世子等太久,就簡單裝扮一番,換了條素色羅裙便出了門。

薛南山早已坐在桌邊等着她了。見她過來,先是稱贊了一番,然後才抱怨她來得太晚。

“菜都快涼了,我也餓得沒精神了。”他端起碗道,“你再不來,我就自己吃光這一桌子菜。”

“佛道多重養生,都是正午一食,過午不食,吃飯更是要八分飽。”謝雲錦笑道,“怎麽世子能吃一桌,是饕餮轉世不成?”

“你這張嘴啊。”薛南山笑着,示意服侍的人退下,“你們都先下去吧,我跟夫人單獨說說話。”

謝雲錦剛剛拿起筷子,見他這麽說,就又放了下來。

薛南山卻示意她只管吃。他有些急事,來不及吃好了再講,只得不顧禮數邊吃邊說了。

“我待會出門一趟。淮陰王叫我過去,說有要緊事同我說。”他皺着眉道,“這老匹夫一日日不務正業,誰知道這又是見了什麽鬼東西要讓我去看。”

謝雲錦想笑又不敢笑:“他好歹是個王爺,是不是該恭敬一點……”

“軍營中待久了,難免言語粗魯,我盡量克制,夫人別見怪。”薛南山賠笑道,“對了,還有件事。老侯爺快回來了,我估計,是要接我們回廣陵侯府。”

謝雲錦剛剛吃了一口鹽白果,無端覺得又鹹又苦。

她看了看薛南山的面色,他卻神色如常。

謝雲錦遲疑着,勉強笑了笑,試探性地問道:“老侯爺他……”

“一心要除了我。”薛南山吃着飯道,“聽說連我大哥也帶回來了,估計等我死了,世子就給他做。”

這回謝雲錦是徹底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皺着眉盯着薛南山看。

薛南山被她盯得毛骨悚然,以為是自己吃相太難看,急忙收斂了一下,斯斯文文地夾菜。

“你怎麽還吃得下去?”謝雲錦蹙着眉頭問。

“吃了不一定能活下去,不吃一定活不下去。”薛南山對她一笑,“夫人不必擔心,我自然有我應對之策。等我回來,咱們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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