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庭尉署的監牢內,終年陰暗潮濕,常有蛇蟲鼠蟻流竄在牆角。被關在這裏的犯人凄苦無比,不光要挨餓受凍,被蠍子蟄咬都是尋常事。

但能被關在這裏的,往往也都不是尋常之輩。

這幾年來天下還算太平,被關押在此的人越來越少。偶爾有一兩個,進來了也很快就被放出去或是死了,真正受罪的人不多。

“我在這幹這些年,什麽人沒見過。新進來這個,據說是廣陵候世子。我看……這小子活不長了。”

說話人是個獄卒,正對着一桌子好酒好菜胡侃。他對面坐着一個烏衫人,也不吃也不喝,只安靜地看着他不動。

那獄卒卻吃得起勁。那人見他如此,便親自為他斟酒,仍舊不發一言。

“我說,你是淮陰王派來的?”獄卒吃着肉問。

“是。”

“這淮陰王,這麽看重薛世子?”

“如同手足。”

“如同手足?”獄卒大笑,“莫說手足。外面那些百姓,為了家産美人,連父母都不敬,手足又算得了什麽。”

“何止百姓。即便是天子,為争皇位,也是一樣連兄弟都照殺不誤。”那人輕聲道。

獄卒被他這番話唬得變了臉色:“你你你你可不要亂說話!你不要腦袋我還要!”

“怕什麽呢。皇帝又不會到這裏來。”那人笑道,“你先吃着飯,容我去見見世子。”

他一邊說,一邊将一錠銀子放在桌子上,随後起身朝牢房深處去了。

這裏空蕩蕩的,彌漫着一股腐朽之氣。他一路緩步走着,慢慢來到了薛南山的牢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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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那人時,他雖有心理準備,卻還是微微一愣。

若不是知道他在這裏,當真是不敢确認牢中人是那位意氣風發的世子爺。

這位爺如今一點養尊處優的樣子都沒有了。他換了身囚衣,破破爛爛的,蓬頭垢面,消瘦到顴骨突出,正盤膝坐在地上,用沾滿灰塵的手磨着一根細木條,将一頭磨得尖尖的。

旁邊已經磨好了許多,像竹簽一樣。他那張臉泛着黑氣,病恹恹的,竟然像一具活僵屍。

來人看着他,忽然嘆了口氣。

“世子爺磨這東西做什麽?”他問。

“紮老鼠。”薛南山頭也不擡地說,嗓子有些沙啞。

“有何用?”

“吃。”

來人聞言,神色微微有些變化。這時那獄卒過來,端來了一碗飯,說了一聲開飯了。

他并不欲多待,送完了就走。薛南山頓了一下,緩緩伸出手去拿。鐵鏈鎖着他的手腕,發出了嘩啦啦的響聲。

來人看着他将瓷碗端到自己面前,嗅了嗅後,便将它放在了一旁貼牆壁的位置。

他的指甲很長,上面滿是污垢。過了一會,只聽到旁邊傳來吱吱聲。轉頭一看,一只大老鼠已經溜了過來,顯然是準備偷飯。

說時遲那時快,薛南山猛地握緊手中的木簽,狠狠朝着那老鼠紮了下去。

簽子一下子穿透了那老鼠的頭,它狂叫起來,凄厲刺耳的聲音穿透了整個牢房。

這一幕看着十分駭人,但來人卻無動于衷。

薛南山見狀竟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抓起旁邊的簽子,一個一個狠狠紮到那老鼠身上,直到它死透了為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玩!好玩!”他癫狂地笑道,“吃了它……吃了它!”

“世子爺,此物有毒,不能吃。”

一陣低沉笑聲響起。一片幽暗中,突然有只手抓緊了牢門的欄杆,鐵鏈在他手腕上晃着,那雙眼睛如兇獸一般血紅。

來人只覺得有股無形的壓迫感襲來。

“那什麽能吃?”他面前的野獸低聲問,“你告訴我,什麽能吃?什麽能吃?”

來人垂下了頭,将手伸向懷中,摸出了一個油紙包。他挑開一角,露出了裏面的燒雞和饅頭。

“這是淮陰王給你——”

“我不吃!你們要殺我!”那人突然大叫道,“你們個個都要殺我!他下毒了!他一定下毒了!”

“世子,冷靜點,是我。”那人道,“我是裘郎中。”

他将油紙包從欄杆口遞過去。

突然間,一只枯瘦的手猛然竄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瞬間他就被一股猛勁拽近了牢門。

“我知道你是誰。”那個人惡狠狠地說,“你是漠北的胡人。你騙不了我。”

“這雞,是用安神補氣的食材燒的。”裘郎中心平氣和地說,“世子可以吃一些。”

薛南山卻啐了他一口,扯住他的袖子往上一拉,想看他手臂上的紋身。

可裘郎中的手臂上卻什麽都沒有。幹幹淨淨。

薛南山的臉色變了。

他詫異地瞪着裘郎中看,後者吸了一口氣,似乎有些無奈。

“淮陰王派我來看看你是否安好。如今看來,卻是不好。”他嘆道,“既如此,尊夫人——不,謝小姐的事,想來也不必告訴你了。”

“錦兒?錦兒怎麽了?怎麽了??”

“謝小姐病了,茶飯不思,家中人不信任我,也不許我進門診治。恕我也不知更多了。”

“你胡扯。”薛南山冷笑起來,“你說你是淮陰王派來的?你認識淮陰王才多久,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世子爺忘了,我是您親自舉薦給王爺的。王爺有疾在身。我自然常去診治。出入王府可是便利多了。”

“你……”

“說起來還有一事。我那日路過謝府,聽說謝家大小姐身上不好,就想去看看。誰知居然碰到了他們家的遠親,說是要為謝小姐再說婆家。”

薛南山愣了一下,過了一會,緩緩放開了裘郎中的手。

“也好……也好。”他喃喃道,“總比跟着我擔驚受怕得好。她該嫁個尋常人過安穩日子……”

“是個屠夫。”

“什麽?!”

“不過已經被謝家婉拒了。”

“你!!!”

他講話慢條斯理,薛南山被他氣得不打一處來。要不是隔着牢門,此時一定是将他剝皮挫骨了。

就在他将發火之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響動。裘郎中轉過頭,安靜地望着走廊盡頭,微微眯起了眼睛。

“有貴客來了。”他輕聲說。

薛南山哼了一聲,表情十分冷酷。

“先生的耳朵可真好。”他冷笑道,“像一匹狼。”

裘郎中轉頭看了看他,不再多言。放下油紙包後,他恭敬地做了個揖,便轉身走了。

他這邊離開,門那邊薛老侯爺剛剛進來。還沒到門口就感覺到了一股強烈的殺氣,那是久經沙場的老将才會有的氣勢。

裘郎中腳步一頓,停滞片刻後,恭敬側過身,将路讓了出來。

薛老侯爺沒有帶什麽人,只是讓幾個點頭哈腰的獄卒陪着,朝牢房走了過來。

經過裘郎中時,他目不斜視,面容雖蒼老卻冷峻如舊。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動着,打理得一絲不茍。

裘郎中向他作揖,随後轉身離開。剛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身後人出了聲。

“閣下是哪裏人?”老侯爺頭也不回地問。

裘郎中停在原地。他背對着薛老侯爺,一動不動。

“中原人。”

“撒謊。”老侯爺冷冷道,“我看你像個胡人。”

裘郎中微微側頭,卻只能看到他腦後花白的頭發,和頭頂的精致發冠。

“老先生為何如此說?”

“閣下一身的膻氣,自己聞不到嗎?”

他身後的人撩起衣袖扇了扇,并沒聞到什麽味道。

“老先生真是說笑了。我常年游歷四方,以販賣藥材為生,有也該是草藥味。更何況我每日沐浴,肉更是少吃,哪裏會有膻氣。”

“胡人游牧,自小喝羊奶,吃羊肉。骨子裏有去不掉的腥膻氣。”老侯爺道,“既然是刻在骨頭上的,就改不了。”

裘郎中笑了。

“老先生說什麽,就是什麽吧。”他擡起腳步,繼續向前走,“告辭。”

眼看着那人離開,旁邊的獄卒想要攔住他,卻被薛老侯爺揚手制止。

他沒有多言,只是示意獄卒不必跟上來,獨自走進了牢房深處。

站在牢門口時,他半眯起眼睛,盯着牢裏的人不動。只見那蓬頭垢面的囚徒正坐在地上,捧着一個油紙包大口地吃着肉,狼吞虎咽得像是一頭餓了很久的獅子。

他顯然聽到了有人來,卻無動于衷,只顧大吃大嚼,連骨頭都不吐。

“就算是三天沒吃飯,也不至于如此狼狽吧?”老侯爺冷冷道,“枉費你還是個世家公子。”

“喲,父親來了。”薛南山陰森地笑着,用牙齒撕下一大塊雞肉,“兒子這是孝順父親。不吃飽了,哪有力氣同父親講話呢。”

老侯爺冷哼一聲,眼睛卻一直盯着他不動。

“為何休妻?”他問。

“不是休妻。”薛南山嘻嘻一笑,“是和離。”

“老夫親自為你選的妻子,你如此不滿,是沖老夫來的不成?”

薛南山嘶啞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繼續狼吞虎咽地吃着,将肉塞了滿滿一嘴,惡狠狠地嚼着吞了下去。

“看來父親什麽都知道啊。怎樣,要殺我嗎?”他笑着問,“然後如何?求皇上封我大哥做世子?遂了您多年的願望?”

他又詭異地笑了起來。看他笑,老侯爺也笑了,不見一絲氣惱。

“都說知子莫若父。你做什麽,說什麽,想什麽,從來瞞不過我。”他對薛南山道,“你也不必裝瘋賣傻。我若不許,那謝家小姐是出不得我侯府之門的。”

薛南山的臉色變了變,立刻陰沉起來。

“父親想做什麽?”

“自然是接她回來。繼續做我侯府名正言順的世子夫人。”

薛南山哼了一聲。

“強扭的瓜不甜。”他輕聲道,“我這位夫人,我還是了解一二的。不要以為她會屈服侯爵之威。逼急了,只怕也不好看。”

老侯爺突然仰頭大笑。他的笑聲中氣十足,十分洪亮,那氣場竟将薛南山完全壓制下來。

“我堂堂廣陵候府,從不屑以權勢壓人。”他笑道,“老夫要做成一事,從來有的是法子。就不勞世子費心了。”

“您想做什麽?”薛南山忽然惱怒起來,抓着欄杆靠近了他,“您想做什麽?”

老侯爺卻不再搭話。他滿意地看着薛南山的神情,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好好在這待着吧。”他沉聲道,“老夫告辭了。”

言畢,他将手負在身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腌臜之地。任由薛南山如何在後面喊他都無動于衷。

他一路出了牢房,一腳踢開大門來到外面。早有人等候在此,一見老侯爺出來便迎了上去。

“見過侯爺。怎如此快就出來了?世子爺可還好?”

“好着呢。”老侯爺冷哼,“可惜,還死不了。”

來人見如此說,也不敢做聲,只得恭敬退下。老侯爺拂了拂衣袖,朝外面走去。身邊人緊随其後,一刻也不敢大意。

走着走着,他卻忽然想起一事,躊躇之下,還是大着膽子問道:“侯爺,我們拿來給世子吃的糕餅和燒肉……”

“丢出去喂狗。”薛老侯爺頭也不擡地說,“一個都別留。”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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