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蠢蠢欲動
“張先生似乎對自己的處境絲毫不擔憂?”荷華忍不住問道。
張良轉頭看了她一眼,自嘲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算擔心又有何用?”
扶蘇在一旁搖頭,“你既然知道這個道理,就該早早收了這些心思才是。”
張良卻還是看着荷華,“上次見到姑娘,我就已經猜到你在太子殿下心中恐怕頗有分量,只是不曾料到,居然有這樣的份量。”
雖然此時還沒有所謂“後宮不得幹政”的規矩,但是女子在政治上本來就出于弱勢,也極少有人會讓她們參與到這些事情中來。可是看她能自如進出扶蘇的書房,便知道扶蘇對她十分信重了。
這份信重,在張良看來,比寵愛還要有分量。畢竟随着年紀日長,容色衰減,寵愛總有耗盡的時候,信任卻往往與日俱增。
聽到他這麽說,扶蘇不由微微色變。
雖說張良沒有說出來,但是他卻從他的語氣之中聽出了一點端倪。如果他一早就知道荷華對自己的重要性,恐怕真的會利用荷華來威脅自己。
這刻扶蘇一面慶幸這件事沒有發生,一面自責對荷華安全的疏忽,與此同時,心中對張良的憤怒也越來越多。他不怕別人針對自己,但如果用上這樣下作的手段,那就為人所不齒了。
反而是荷華從張良的話裏,聽出了一點意思。她笑着道,“看來近段時日,張先生你對太子殿下的确十分關注。”
“既然要舉事,自然要知己知彼。”張良淡淡道。
荷華搖頭,“張先生你來到九原的時間也不短了,我且問你,覺得如今的九原如何?”
“百廢俱興,蒸蒸日上。”張良毫不猶豫的道。
荷華臉上露出幾分得意的笑,“這就是了。九原本是蒙将軍從匈奴人手中奪來的土地,荒無人煙,是太子殿下到來之後,帶着衆人築城墾荒,又請朝廷移民實邊,這才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張先生以為,這算不算的上是一項德政?”
張良沉默片刻,點頭道,“開疆拓土,百姓安居,自然算得上德政。”
荷華又問,“比之張先生的舊主如何?”
張良眉目一厲,陡然迸發出刻骨的恨意,他緊盯着荷華,恨聲道,“原來你們都知道了!那也不怕告訴你們,我便是韓國後人,大秦侵我國土,殺我國君,此仇不共戴天!”
韓國的最後一任君王韓安荏弱怯懦,但是在張良看來,這并不是他的錯。
韓國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被齊、楚、魏、秦四國包圍,四面受敵,國土也是戰國七雄之中最小的一個。根本沒有可供發展的空間不說,還要時時刻刻的擔心着來自四國的侵略和威脅。雖然這之間曾經因為兵器之力稱雄一時,但畢竟只是昙花一現。
韓國的每一任君王,都處在這樣的憂心之中:如果周圍四國中的兩國不和,他要擔心這兩個國家打起來殃及池魚。如果有兩國關系很好,他又要擔心這兩國聯合起來侵略自己。一旦周圍的國家出現争端,韓國首先就要面臨他們的侵占和欺壓,長此以往,自然給人瞻前顧後,膽小怕事的感覺。
然而無論如何,韓國始終存在了一百七十多年的時間,而每一任君王,也都盡心竭力,保持韓國領土的獨立。
耗費幾代人心血的成果,最終一朝為秦大秦鐵騎踏破,國土淪喪,君王慘死。對于韓國的遺民來說,這自然hi刻骨之恨。尤其是像張良這樣,出身韓國大貴族,在這一次亡國之戰中,不知有多少親戚故舊死去,讓他怎能不仇恨大秦?
而此刻,聽到荷華提起他的舊主,張良也知道,就算自己如何辯白,也都沒有用了。所以索性不再掩飾,直接将自己的仇恨和厭惡明白的表露了出來。
面對他這樣的态度,荷華忍不住撓了撓頭。
其實她對張良還挺佩服的。因為在這個時代,人的國家之念,似乎還比較淡薄。畢竟大家原本都是從周國分裂出來的,往上細數,說不定幾百年前還是一家人。在這方面,表現得最為明顯的,便是那些謀臣智士們。他們學了滿身的能耐,最期望的是能夠找到一位明主輔佐,至于是哪個國家的,反而不那麽重要。
所以春秋戰國時期,往往經常出現這個國家的人在那個國家做官,而且很得皇帝信任,位極一時的情況。
比如現在大秦的丞相李斯,他原本也不是秦國人,是以客卿的身份來到秦國做官,然而現在,卻已經是大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統領群臣。
但是張良跟這些人卻不同。他同樣是個謀臣,被稱為謀聖的他,智慧和眼光都不必懷疑,所以他不可能看不出韓國的積弊,不可能不知道,韓國就算不被秦滅掉,也可能被別人滅掉。
就像同樣身為韓國人,甚至還是王子的韓非子,在韓國滅亡之後其實也是打算效力于秦的,奈何他跟李斯不和,最終才會被下獄處死。
畢竟在韓國滅亡之後,所有人都是秦國的子民了。只要張良願意,他可以在大秦做官,而且可以做得很好。如果他不願意做官,也可以隐居鄉野,著書立說,悠然一世。
但他選擇了最艱難的那條路,刺秦,反秦,為韓國複仇。
這是一種近乎迂腐的執念,但是……荷華個人卻更加欣賞,乃至偏愛這種執念。在“愛國”這兩個字面前,別的任何理由和借口,都顯得那麽的蒼白無力。
上輩子張良命好,正趕上了胡亥□□,官逼民反的時候,然後順利的輔佐他的恩主劉邦登上了帝位,也算是徹底推翻秦朝,為韓國報仇了。
但是這輩子,荷華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但是與此同時,她又覺得,張良滿身才華,一腔抱負,如果就這麽抹去了,太過可惜。
所以她是有心要幫扶蘇把這個人納入麾下的。奈何張良這樣的态度,卻是有些油鹽不進,讓他無從下手。
不過荷華還是不打算放棄,她繼續耐心的勸說,“以張先生的智慧,想必也很清楚,就算不亡于秦,恐怕也很難存續,遲早都會走上這條路的。何況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是自然之道,無法反抗。既然老天讓大秦一統中國,自有其道理,若是張先生你能放下成見,便會知道,統*,一文字,結束分裂內亂,才能讓天下大治,百姓安居樂業。”
要讓張良不再仇恨大秦,就要把韓國滅亡的責任推給別人。“自然之道”就這麽背了黑鍋。
張良聞言,神情一怔。他低聲念叨着“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一句陷入沉思,連周圍有其他人都顧不得了。
荷華心中得意,這可是《三國演義》中的經典名句,不知道集合了多少古人的智慧才凝結出來的大智慧,也難怪張良這樣聰慧的人,聽了之後,立刻陷入糾結之中。也許等他想清楚之後,扶蘇身邊就能夠多一個謀士了。
話說太子詹事已經由吳選擔任,是因為他跟在扶蘇身邊的時間最長。不過還有一個太子詹事的副手,太子詹事丞的職位空着呢。
剛才荷華說的這一番話沒有避着人,這裏都是聰明人,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目的。
扶蘇微微挑眉,看向荷華,“你對他這樣看好?”
荷華眨了眨眼,總覺得扶蘇這個問題似乎還有其他的深意。她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細細解釋道,“張良的能耐公子應該多少也知道些吧。若是能為公子所用,不知要節省多少心力。再說現在公子身邊的人,畢竟還是太少了。”所以多多益善嘛。
項羽也道,“雖然不知荷華姑娘為何如此看重這張良,不過太子殿下身邊的人,的确不多。”
目前已經被荷華挑出來的那些人,除了蕭何之外,沒有一個是留在扶蘇身邊的。都被他打發到了其他的地方去。但是在經過了今日之事後,項羽也覺得,他身邊的人太少了,不太保險。尤其是在武力這一方面,如果今日自己不在,那就危險了。
而這個張良,既然能夠安排出這樣的刺殺來,險些成功,足見是個人才。雖然他本人沒什麽武力,但是如果把人員安排交給他,應該無憂。
只是這個人能否勸降,還是未知之數,所以他也沒有将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扶蘇見狀,不由笑道,“看來你們都十分看好他,既然如此,我就再給他一個機會。”
說話間張良已經回過神來,看向荷華的神情又是一變。如果說以前是因為荷華是扶蘇的女人,所以得他高看一眼,那現在就是将荷華當成一個獨立的人來看待,而不是誰的附庸。
“難怪太子殿下這樣看重姑娘,連來北疆都要帶上你,在下佩服。”張良嘆道。
荷華囧。她能說來北疆這事兒是她自己偷偷來的,為此還挨了扶蘇幾頓罵咩?這真是個美麗的誤會,她還是不要解釋了,就讓別人這麽以為吧!
扶蘇聞言,看了項羽一眼,項羽便親自走過去,将張良身上的繩索解了下來。然後扶蘇才道,“其實以先生大才,天下何處皆可去得,若非必要,我也不想與先生為敵。只是不知道是否有幸,能得先生幫助教誨?”
這算是将姿态擺得極低了。也是看在荷華的面子上,不然扶蘇就算高看張良一眼,也不用這樣做。
不過饒是如此,張良也沒有立刻答應,他臉上露出幾分遲疑之色。今天發生的事情,聽到的話,對他的沖擊都比較大,他還需要細細的思量一下,整理清楚,才能知道答案。
好在扶蘇也不強求,沒聽到回答,就請他在行轅裏住下,還特意将蕭何叫了過來,讓他安排張良住下,平日裏就由他陪伴張良,有什麽事情不要怠慢了。
見此情景,荷華忍不住一笑。張良跟蕭何也見面了,不過,他們的命運跟從前完全不同了,也不知道劉邦知道了這件事,心裏會怎麽想。
不過現在的張良,對劉邦來說就是手下的一個刀筆吏,有和沒有,大約差別不大吧?
……
始皇三十年夏七月,朝廷派來修築長城的民夫終于到了。雖然扶蘇是打算要将長城推到陽山一帶,但是那裏比基尼剛還不是大秦的地方,所以只能暫時擱置。
但這也并不是說他就沒事情可做了。因為長城非常長,從隴西起,經北地,九原,雲中,雁門,代郡,上谷,右北平,遼東等八個郡,橫跨大秦北面所有疆土,之前扶蘇雖然将工作重心放在了與匈奴接壤的九原北地一帶,但是其他地方畢竟也要修築長城,不過因為只需要将原本的拒胡長城連起來,所以工程量并不大,扶蘇也沒有親自去考察,只是派人前往。
但是現在修築工作既然要開始,扶蘇也不能繼續消極怠工,要前往巡視,檢查修築的工作和成果。
于是現在有個比較嚴重的問題,要不要帶上荷華?
雖然扶蘇曾經在心裏暗暗發誓,以後不論走到什麽地方,都一定會帶着荷華。但是此去路途遙遠,千裏跋涉,條件十分艱苦,他不忍荷華跟着自己去吃苦。但是要把荷華留在九原,他更加不放心。
為此揪心了好幾日之後,扶蘇索性叫來荷華,将此事告知于她,讓她自己選擇。
荷華聽了這個事情之後,雙眼閃閃發亮,毫不猶豫的道,“我跟着公子去!”
扶蘇:不知道為什麽,聽了這個答案之後絲毫不感覺意外,并且心情也不錯呢。
不過他還是施施然問道,“為什麽一定要跟去?你應該知道,這一路其實沒什麽危險,況且跋涉千裏,風霜雨雪,十分辛苦。我卻不願你受此勞累。”
說這話的時候,他坐在荷華身側,握着她的手無意識的摩挲。縱然是炎夏七月,他的手也微微泛着涼意,荷華原本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親近,這會兒為着怕熱,更是不會在意這些,反倒叫他占盡便宜。
也許是看透了扶蘇心中真實所想,荷華忍不住笑道,“如果我真的不去的話,你不會生氣?”
扶蘇懲罰性的捏緊了她的手,不忿的問道,“還學會試探我了,嗯?你若不去,我自然也放心不下,所以難以抉擇。”
“難怪讓我自己選。既然如此,我選了跟着去,怎麽你看起來好似又不太高興?”荷華笑着打趣他,“我本來就是跟着你到這裏來的,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說完微微垂了頭,兩頰上漸漸漫上了火辣辣的感覺,看在扶蘇眼裏,便是一片嫣紅。
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堪堪忍住了想要将她納入懷中的沖動。
還不是時候,扶蘇告訴自己。這是他選定的妻子,在他們成婚之前,可以親近,卻不能狎昵,否則未免顯得不夠尊重,反倒把她的一片真心輕賤了。
越是在意,就越是情怯,越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唯恐有絲毫怠慢。
他從前竟不知,這世上有這麽一個人,讓自己拿不起放不下,卻又甘之如饴。
這般想着,他慢慢松開了荷華的手,對她道,“那你就回去收拾東西吧。朝堂上催的急,明日就要出發了。不過就算來不及準備也無妨,你的東西,我已讓人備着了。”
荷華嗔了他一眼。還說讓自己選,不是早就連東西都收拾好了嗎?這般心意昭然,如果自己剛才說不去,那才是好戲呢。
不過這麽想着,心裏有歡喜起來。
畢竟扶蘇是真的将她說過的話放在心上的。雖然是因為這次不會有危險,但是他還能記得應過她的話,也算是難得了。
不過哪怕是心中再多歡喜激動撐着,從九原出發的第二日,荷華的神色就有些恹恹的。蓋因天氣實在是太過炎熱,而北疆本來就氣候幹燥,每日在路上行走,馬車裏就似一個小小的蒸籠,熱得人提不起精神。
荷華不免感嘆幾聲,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要知道當初她可是用兩條腿走着從鹹陽到九原去的。雖然是因為當時秋高氣爽,氣候要涼爽許多,但也能說明些問題。畢竟她現在只是坐在馬車上,就受不了了。
系統甚至在她腦海裏吐槽,“我看你是見難得跟扶蘇坐在一起,所以故意撒嬌吧?”
“我倒是想呢。”荷華有氣無力的道,“但是現在不合适啊。古人要講究莊重,扶蘇跟我再親近的時候,也只是牽牽手,最多距離靠的近一點,從來不肯逾越半步的。”
說到這個,荷華也很郁悶。
要知道現代的時候,哪有談戀愛的還這麽發乎情止乎禮的啊,到了荷華跟扶蘇這個地步的話,親親抱抱都不在話下,更出格的也不是沒有。但她跟扶蘇最親近的,就是那天晚上扶蘇抱着她了。那還是在夜色深重,沒有點燈的黑暗之中,而且還借了酒意,可見扶蘇的克制。
所以說雖然是有一種被疼惜被尊重的感覺沒錯,但是荷華一想起這件事來,就不免發愁。
正所謂食色性也,扶蘇這麽克制,該不會是那什麽有問題吧?咳咳……也不是她故意要這麽想啦,實在是扶蘇的做法很有嫌疑嘛。
如果是以前的話,荷華會覺得,也許古代人就是這麽古板嘛,也許等結婚之後就不一樣了。畢竟她對這些東西還是不是很了解。
但是自從認識了虞姬之後,荷華就徹底推翻了這個想法。
要知道虞姬跟項羽,也是在九原安定下來之後才舉行的婚禮,但是在荷華的窮追猛打追根究底之下,據虞姬遮遮掩掩的透露,她跟項羽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已經做過了。畢竟,私奔路上這麽多不方便的情況,也沒法保持那所謂的距離和克制。然後,那什麽,孤男寡女,*……咳咳,總之大家都懂的。
所以荷華現在正在思考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她到底要不要試探一下扶蘇呢?
但是……轉頭看看,就算是在這麽行路颠簸的時候,扶蘇依然手不釋卷,非常認真的在看書,偶爾處理親衛們傳遞回來的文書,态度一絲不茍。相比之下,滿腦子黃色廢料的她,就顯得格調太低了。
但是……長日漫漫,又一直坐在車上,無所事事,旁邊還坐着自己心儀的美男,有點兒心猿意馬、思想跑偏也是沒辦法的事嘛。反而是扶蘇這樣柳下惠的狀态,才讓荷華不解呢。
“既然不放心,那你就上啊。”系統在荷華腦海裏不遺餘力的撺掇。
它才不會告訴荷華,扶蘇手裏的那本書,從一上車的時候看的就是那一頁,到現在走了好幾天了,也還是那一頁,至于看書的這大段時間裏,扶蘇到底在想什麽,那就見仁見智了。
奈何荷華屬于有賊心沒賊膽的一類,心裏已經想入非非眼看快要拉不回來了,但是表面還是一本正經完全看不出來,并且任由系統怎麽撺掇,都巍然不動。
她的理由也很充分,“扶蘇是男的,他都那麽矜持,我要是太随便,不是顯得很不莊重嗎?”
自重者人恒重之,身為女孩子要矜持自愛,這些道理她可都是牢記在心,不敢或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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