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翻牆
婚期已經選定,就在明年春天,三月十五。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長。這是荷華跟扶蘇兩人共同的感覺。
扶蘇雖然不願意讓荷華出門,但他自己實際上卻并不總是留在行轅裏,反而經常出門。
這固然是因為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不能一直悠閑,但更重要的原因,卻是扶蘇不怎麽敢跟荷華待在同一個空間裏。
這種感覺非常奇妙。
一開始只是注意到這個人,視線會不經意間落在她的身上。只要看到她,心情似乎都能明朗許多。
但漸漸的,只是這樣看着,已經不能使他滿足。
扶蘇看着溫和,其實霸道不遜色于始皇,只不過他是謀定後動之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要一擊必中。所以平時看不出來。
他心中既已生情,就不允許荷華逃離。
只是他的選擇比較奇特,既不是正面的追求,也不是霸道的禁锢,而是不着痕跡的織一張網,看着荷華一步一步的走進來。
荷華跟着他來了北疆。直到這時,有了絕對的把握,扶蘇才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至此,扶蘇對她已是志在必得。
終于,他在雨夜裏彈琴示弱,果然逼得荷華無法繼續躊躇,終于接受自己。而後慢慢相處,層層遞進,扶蘇始終成竹在胸。
他對荷華當然是有情的,只是從未超出過他的掌控,按部就班的發展。雖然無驚無喜,但扶蘇也更喜歡這種平淡。
只是情之一字,如果能夠完全料中,也就不能稱之為愛情,千百年來令無數男男女女為此沉迷傾倒了。
直到黃河上突如其來的的沖動求婚,幾乎打亂了他接下來的安排,扶蘇才發現,原來情至濃時,的确是無法自控的。
這樣的失控讓他緊張無措,卻并不因此而害怕。因為他始終知道自己喜愛着的是怎樣一個人,他們之間會有怎樣的未來。
荷華性情爽朗,從不扭捏,從她接受自己的那一刻開始,身心便都只有自己一人。她會始終在他身邊,不會離去。
這是不确定的感情中确定的那些東西,源于對彼此的信任,讓扶蘇無所畏懼。
不過……咳咳,失控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往往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情到濃時,恨不能時刻相守,迫不及待想要與對方親近,确定這的的确确是屬于自己的人。
哪怕是扶蘇這般冷靜自持,也覺得無法對抗這種可怕的心念。只要跟荷華處在同一個空間,他就忍不住注視她,想要靠近她,親吻她……甚至做更過分的事。
只是理智上知道不能這樣做。荷華将會是他的妻子,他們互許終身,此時的克制,是他對荷華的尊重,不願走一絲一毫的不妥當,亵渎了她。
可是随着冬天到來,萬物沉寂,基本上也沒什麽需要他親自去處理的事物,加上不放心荷華,只能每日忍受着煎熬。
他甚至不太敢跟荷華親近,最多只牽牽手,再親近的話,扶蘇真怕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扶蘇聽到蕭何說起文定後新人不許見面的規矩之後,簡直大大松了一口氣。
他立刻采取了蕭何的建議,将行轅旁邊的院子購置下來,寫了荷華的名字,讓她暫時搬過去,準備從這裏發嫁。而荷華自己準備的嫁妝也可以放在這裏。
然而一旦分開,哪怕只隔着一道圍牆也無法見面,扶蘇心裏又忍不住擔憂。荷華整天想着往外跑,也不知道自己不在,別人能不能攔住她。
沒錯,荷華并不是一個人住的。
修建在太子行轅旁邊的院子,本來就不是普通人能住的,而是專門給官員們和家眷住,所以這些院子都修建得很大。
考慮到荷華一個人住未免太過冷清,蕭何便請了不少人過來陪伴她。
雖然衙門還未張榜,但是太子殿下和荷華姑娘要成親的事,九原城裏私底下早已經傳遍了。
這些被蕭何請來的人,大部分都是婚姻美滿,家庭和睦,能教給他不少經驗的婦人,一共挑了十人,年紀則從二十多到五十多都有。
對于自己能被選中陪伴婚前的太子妃,每個人都覺得十分榮幸,何況荷華本人在九原也很得人心。所以雖然要暫時離開家,但卻沒有一個抱怨的。
這麽一來,別的不說,至少院子裏的确是夠熱鬧了。
如果要問荷華對這個安排的感受……她想對蕭何豎個中指。
說真的對于跟扶蘇結婚,荷華是很期待的。畢竟是相愛的人,又彼此心意相許,走到這一步水到渠成。
但是自從這十個熱心的婦人輪番向自己介紹她們的婚姻經,并且一整天不間斷狂轟濫炸,荷華忽然覺得有點兒受不了。原本對未來滿滿的期許,差不多都要被這種令人抓狂的氣氛給磨光了。
荷華用手撐着下巴,幽幽嘆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患了一種叫做婚前恐懼症的病。而且,全是蕭何作出來的!
更讓她受不了的是,自從這十人來了之後,她一點*都沒有,做什麽都有人看着,稍微有點兒什麽動作就要面對一大堆喋喋不休。
比如現在,她坐在這裏嘆氣,旁邊還有兩個人在陪着。聽到她嘆氣,其中一個立刻笑眯眯道,“姑娘是不是累了?咱們說的這些雖然枯燥,不過姑娘用心記住,日後總能用上的。”
荷華:“……”她真的很想說真的不用!雖然婆媳問題幾千年都沒法解決,已經成為人類生存一大課題,但是!
但是扶蘇的媽早就已經去世好多年了啊!始皇根本沒有立皇後,所以她完全不用擔心婆媳問題的!
好想離家出走嘤嘤嘤……荷華內心失意體前屈,扶蘇快來救救我qaq
但是衆目睽睽之下,別說離家出走了,就是出恭入敬的時候身邊都有人好嗎!這種像是犯人一樣被監管着,連一絲自由都沒有的生活,荷華發現自己果然是過不下去的。
最重要的是,扶蘇都不曾這樣管過她,遵守這些所謂規矩,也根本沒有用處。
魯迅先生說得好,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所以荷華爆發了。
夜裏處理完了政務,回到屋裏看到荷華時,扶蘇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但是荷華已經谄笑着迎了上來,狗腿的幫他褪去外面的大衣裳,“公子回來啦!”
屋裏燒着好幾個炭盆,暖融融的,跟外頭的冰天雪地行成強烈對比。
扶蘇覺得自己熱得有些冒汗了。
他也終于意識到這不是什麽夢,更不可能是幻覺。扶蘇吃驚的看着荷華,“你怎麽過來的?”
其實他更想問的是,大晚上的她為什麽會出現在他的房裏?
“咳……”荷華幹咳一聲,顧左右而言他,“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最近很忙?”
她也不想像個小賊一樣躲在他屋裏好嗎?!問題是她來的時候他根本不在啊!不想被抓回去,當然就只能藏起來了。只有這裏,別人不敢随意進來。
“并不忙,和平時差不多。”既然人已經來了,扶蘇也不可能立刻趕她走,所以也不忙着問話,脫了大衣裳,在熏籠旁邊站了好一會兒,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暖和過來了,才看向荷華。
扶蘇細細的打量着她。
說起來,他們也有将近半月未曾見過了。荷華看起來瘦了些,氣色也不如扶蘇所想的那麽好。他立刻就心疼了,也不知道蕭何是怎麽照顧人的,明明說是好生養着,看着卻反而不如之前。
“可是有什麽不順心的?”扶蘇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問道。
“嗯,蕭何安排了好幾個人跟着我,不管我做什麽他們都要說,煩都煩死了。就是監獄裏的犯人,怕是也沒有那麽嚴密的監視。”荷華盯着扶蘇,“這不是公子吩咐的吧?”
“當然不是。”扶蘇微微挑眉,項羽倒是跟他提過,說是找人來陪伴荷華,卻不曾想,居然是這種“陪伴”。
其實也不能算錯,因為那些婦人們之所以會這般熱心,也是出于對他們的美好祝願,希望荷華能多學點兒東西,将來不用吃虧。不過他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所以反而讓荷華困擾。
不過……扶蘇心裏有種不妙的預感,“你說去哪裏都有人跟着,那你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翻牆過來的。”荷華撇嘴,“為了不被人發現,我特意選了天黑之後,不然還未必能過來。”
她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扶蘇下意識的屏住呼吸,荷華是因為太過想念自己,所以才會翻牆嗎?
他心裏又是歡喜又是糾結又是擔憂,一時竟說不出什麽滋味。
歡喜的是荷華對自己的心意也如此明白。糾結的卻是翻牆這種事原該自己來做,卻被荷華搶了先。擔憂的,是荷華這麽做雖然發乎情,他也很喜歡,但畢竟不合規矩。
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每一個規矩不管有沒有道理,扶蘇都願意去遵守,好像那樣做,就一定能保證他跟荷華一生幸福圓滿。
只是荷華現在壞了規矩,他是卻也偏偏不舍得說一句重話。
不能騙自己,因為他也很想念她。
“真是胡鬧。”連斥責的話都帶着幾分無奈,顯然也不指望荷華真的聽進去,“過來給我看看,可受傷了?”
還真有。就是爬牆的時候,手掌蹭到了一點兒皮,連荷華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卻被扶蘇發現了。
他生氣的瞪了荷華一眼,本來想說說她,但是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變成了,“就是心裏不高興,也要愛惜自己的身子才是。下次不可再這樣了。你若是不喜歡她們,我讓蕭何打發了就是。”
“扶蘇,讓我搬回來住吧。”荷華期待的看着他,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扶蘇下意識的避了開去,竟是不敢直視,“不行。這是規矩。你如今偷跑過來,已經是壞了規矩,我會替你瞞着。別的都不許!”
“反正規矩都已經壞了,再壞一點也沒什麽啊!”荷華卻毫不在意的道。
扶蘇嘆了一口氣,低聲哄勸道,“荷華,便是為了我,再多忍耐一段時日,好嗎?”
荷華看了他許久,終于還是不甘心的道,“好吧。”
“荷華。”扶蘇在她耳畔低語,抓着她的手略微用力,就把人拉近了懷裏。他捧着她的臉細細親吻,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一個人,讓自己又是心疼,又是喜歡,又是無奈,所有的情緒都被她調動起來,圍着她轉?
荷華也很想念扶蘇,此刻難得見面,加上偷跑出來,更有一種類似幽會的緊張刺激之感。她心情激蕩,反而沒有那麽多顧忌,雙手勾在扶蘇的脖子上,仰着臉任他親吻。
這任君采撷的姿勢太過明白,扶蘇心裏的火氣燒得更旺。他理智上知道這會兒應該推開荷華,但是一雙手卻仿佛黏在了她身上,非但沒有推開,反而将她更緊的摟住,低頭含着她的唇輾轉厮磨。
直到手指挑開了荷華的衣襟,觸到一片細膩溫潤的白皙,扶蘇才猛然回過神來,他手忙腳亂的将荷華的衣襟攏好,又緊緊的抱了一會兒,才把人放開,聲音嘶啞的道,“我讓人送你回去。”
他是真的不敢把荷華留在身邊了,再來一次,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否把持得住。
……
雖然扶蘇恨不得沉溺在溫柔鄉中,萬事不理。但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溫柔鄉沒有,見個面都要偷偷摸摸,不管做什麽都要努力克制,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越了界。
反而是其他一些事情,讓他不得不每日忙碌。也幸好如此,才能将他心中焦灼的感覺壓下去,不至于覺得日子長得像是過不去。
這天扶蘇派人将張良請了過來,直接将手裏的文書遞給他,“你可以啓程回京了。”
張良接過來一看,不由又驚又喜。
原來那就是他的身份文牒,而現在,他已經是朝廷正式任命的東宮詹事丞了。
雖說這個官職其實不大,但重在它的意義。能任東宮屬官的,那都是太子的親信,或者是始皇為太子挑選的人才,目前雖然官職卑微,但地位卻很重。就是其他官員見了,沖着太子的臉面,也會多幾分客氣。
更不必說,哪一日扶蘇龍飛禦天,他們這些潛邸舊人,就是新一代朝堂上的中流砥柱,最得扶蘇看重信任的人。
扶蘇之前雖然跟張良說過,太子詹事會全力配合他做的事情,但是張良自己又不是沒有做過官,自然知道裏頭的彎彎繞繞。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就算拿着太子谕令,吳選也未必會幫着他,反而有可能給他使絆子。
但是現在他有了身份,那就不同了。詹事丞雖然是太子詹事的副手,但是實際上兩人品階不相上下。有了這個身份,張良自信能将手下的人都收服,要做事自然容易了許多。
“臣多謝殿下,必定完成任務,不負殿下囑托!”張良放下文書,鄭重的對扶蘇道。
“不必如此。你只需用心辦事,其他的事情,我自然會安排好。”扶蘇道。這會兒說這句話,就顯得有分量多了。
然後他又指了指地上放着的三個小袋子,“這裏頭裝着的是三種新作物,怎麽使用,我已經寫下來了。你回鹹陽之後,便進宮進獻給陛下。我這裏還有手書一封,你也帶上,到時候替我呈給陛下。”
“是。”新作物雖然還在試驗期,根本沒來得及推廣,但是他們這些近臣是知道怎麽回事的。如果這些東西真的能夠成活,那麽大秦的糧食收入将會大大增加,再也不必擔心百姓吃不飽穿不暖,意義非凡。
不過在這之前,對張良來說,這些東西更大的用處,卻是讓他有了一個進宮的機會。
原本他是打算去了鹹陽,先蟄伏一段時間,摸清楚城中各種關系,尤其是把趙高的底弄明白了,然後再有針對性的出手。但是現在,扶蘇這麽一來,就将他直接推到了風頭浪尖。但是好處也很明顯,他甚至可以借此機會,直接跟趙高相處。
調查出來的東西,不管如何詳實,總免不了有些失真,而且難以把握,但是如果能接觸一下趙高其人,對張良來說,把握就更大了。
扶蘇果然如他所說的那樣,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只要專心辦事即可。
這是擺在眼前的進身之階,張良當然會牢牢地把握住!
雖然現在還是冬天,一路風雪,但是張良的動作卻絲毫不慢,帶着人快馬加鞭的趕回鹹陽。
眼看元旦就要到了,新年第一天,向來都是十分重要的。如果能夠趕上,在這一天将扶蘇的東西獻上去,說不定還有奇效。
緊趕慢趕,總算是在臘月二十七日趕到了鹹陽。這一路風霜雨雪,張良又是文士之身,到了鹹陽交割了信物,入住東宮官邸之後,便病倒了。
這場病來勢洶洶,東宮的人差點兒忙得人仰馬翻,吳選就算原本還有一兩絲争勝的心思,這會兒也都消弭了。
他是真正對扶蘇完全忠誠的人,見到張良為了替扶蘇辦事,這麽拼命,心中自然好感頓生,所以對張良也就上心了許多。
二十九日張良才昏昏沉沉的醒過來,然後身體稍好一些,就堅持去參加了元旦大朝會。
雖說有扶蘇的話在,他不管什麽時候求見始皇都是一樣的。但是在百官面前給扶蘇長臉,和私底下把事情告訴始皇,哪個選擇更好,根本毋庸置疑。
果然始皇聽說扶蘇派人送了東西來,便立刻将張良叫過去,問了幾句話。
在回答了始皇關于扶蘇在九原生活的各種問話之後,張良才道,“今次殿下派遣臣回宮,是為了向陛下進獻三種事物。”
他說着接過旁邊宮人一直捧着的托盤,掀開上面照着的白布。之朝臣們早就知道張良要獻禮,偏偏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所以非常好奇,這會兒見他掀開白布,連忙都往那邊看去。
但見托盤中放着的是三個小碟子,其中一碟放了一個饅頭,旁邊是一穗金燦燦的麥穗。另一碟裝着金黃色的窩窩頭,旁邊也放着一只玉米。第三碟是一只煮熟剝皮的土豆,旁邊也放着一只黑不溜秋的生土豆。
見果然是三樣從未見過的東西,空氣中甚至還帶着淡淡的食物香氣,衆人自然小聲議論起來,始皇見狀,便問道,“詹事丞,這些都是什麽?”
張良朗聲介紹了三種東西,又道,“這三種事物都是意外被發現,太子殿下命人研究後,發現可以食用,便讓臣進獻給陛下,請陛下品嘗!”
始皇一個眼色,趙高便走過來,接過張良手中的托盤,放到了始皇面前。
始皇将饅頭,窩頭和土豆各嘗了一口,微微點頭,道,“不錯,只是不知這三樣東西,畝産多少?”好吃還不夠,關鍵是産量。
張良如實回答,因為才發現這些東西,所以還沒有開始種植,因此這些數據都是沒有的。不過九原已經開始進行研究,一旦有了成果,請求始皇允許他們先行試種,若是沒有問題,再推而廣之。
人口和食物,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在自己治下發現了可以食用的新物種,始皇龍顏大悅,自然滿口答應。這是當着朝臣的面答應下的,自然無可更改。
朝會結束之後,始皇讓趙高來将張良宣進宮。有些話朝堂上不方便說,自然是下了朝才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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