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他輕聲喊:“衛予。”

櫃臺不足一米寬, 邱行之俯身過來, 說話時, 若有似無的酒氣。

衛予平靜擡頭:“你喝多了, 坐那等吧。”

真的太平靜了,掀不起漣漪的面容和聲調,仿佛嚴冬凍起的湖面, 堅硬寒涼。

邱行之竭力回想, 愣是沒有從過往的記憶裏挖出這樣的衛予。

衛予輕輕合上賬本:“秦融快到了。”

邱行之今天喝了不少, 離開餐廳時只有一個念頭,司機送到路口,他步行過來才發現店已經關了,而他的外套落在餐廳包廂, 沒有穿來。

冷風一吹, 肚子裏的酒精起效,腦袋開始迷糊。

他的第一反應是, 給衛予打電話。

指腹摸上那個號碼, 衛予紅着眼睛打哈欠打出淚花的模樣浮現, 他遲疑了。

可他不想離開, 借着酒精不計後果的跑來, 不甘心就這麽離開。

酒精在體內作祟,內熱外冷碰撞,一件襯衫實在擋不住什麽,他只得靠門蜷縮起來,汲取一點溫暖。

在離開和不離開之間反複猶豫, 衛予忽然出現了。

他們又見面了。

邱行之直盯着他,面色依然蒼白,越發顯出眼眸的黝黑而專注。

衛予的眉頭輕輕攏起,轉過身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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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行之真的越來越古怪,超出他理解範疇的古怪,種種行為舉止包括偶爾說的話,和他前世認知中的那個人産生越來越嚴重的撕裂感。

一邊是重生前對他笑着,相處融洽,很容易揣摩出想法、念頭的邱行之;

一邊是眼前這個,很少笑,似乎總是在壓抑什麽,仿佛随時會噴薄而出的邱行之。

尤其看他的時候,黝黑的眸子裏藏了太多太多東西,那麽深沉,是衛予從未認識過的邱行之。

兩個都是他,又都不是完整的他,搞得衛予都糊塗了。

已經四十多分鐘,秦融應該快了。

空調的制熱作用在此時發揮到頂峰,熱氣在小小的空間內打卷、充斥,衛予覺得全身毛孔都熱了起來。

在他脫掉外套準備拖地的時候,邱行之忽然繞到櫃臺出口,擋住他的步子。

衛予送了個問號給他。

喝了酒,乍冷乍熱,邱行之的嗓子像被砂紙刮過:“我知道我一定做錯了什麽。”

“??”衛予想象自己的腦袋變成網絡上知名表情包,某外國人滿臉問號的尬笑,可惜不能具象出來。

他越來越搞不懂邱行之的腦回路,這又是在說些什麽?

氫氣發言還在繼續:“你讓我以後別找你,我辦不到。”

表情包消失了,衛予真實的問了出來:“為什麽?”

邱行之反問:“什麽?”

兩個人的那點身高差讓衛予跟他說話時必須微微擡首:“為什麽做不到?”

相互對視,邱行之将問題抛回來:“你覺得我做的到?”

說段子呢?

為什麽會做不到?這對他們兩個人來說,一點也不困難。

中國這麽大,每天上演無數離別,那個時刻,離別雙方也都是傷感不舍的,可時光和歲月不會為任何人駐足,能湮滅所有離愁。

他們兩個的生活背景、環境、人際關系,交集點少到可憐,也都忙,只要願意,一定能做到兩不相見。

除了生死不由人,其實沒什麽做不到的。

衛予點頭:“我們都能做到。”

“我做不到。”邱行之的眼神在這一刻忽然亮了起來,“我不答應。”

“……”

四十八小時前說以後連朋友也不是,四十八小時後怎麽又變卦了?

他重複道:“我不答應。”

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字字落地有聲。

他不是開玩笑的。

衛予不說話了——不知道說什麽。

邱行之卻像忽然被人抽了幾棍子,急着說完在心裏憋了許久的話:“如果我以前做過什麽讓你不高興的事,你告訴我。”

衛予嘴角微動:“跟這個沒有關系。”

“那我更不能同意。”邱行之的視線落在衛予俊朗幹淨的面龐上,“衛予,別推開我。”

他幽深的注視、鄭重中釋出一點懇求的語氣,泰山壓頂般的砸了過來,帶着強大到不容忽視的力量。

衛予第一次從邱行之身上感受到壓迫感,腦海中一些堅持多年的固有認知驟然被砸開,碎裂一地,他忽然意識到,是不是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邱行之這個人呢,至少不如自己想象中了解。

邱行之近來的種種表現一點也不奇怪,是他性格中以前不為人知的部分顯露而已。

是這樣嗎?

衛予張了張嘴。

邱行之深吸一口氣:“我不是強迫你,只想你看在我們多年……”

“邱行之。”

衛予出言打斷他,連名帶姓的叫法只出現在他們剛認識,還沒熟悉起來的大半個月時間內。

邱行之凝神:“你說。”

衛予的視線越過他肩膀望着後面牆上的一幅他親手畫的卡通動物畫:“你看我這麽忙,你也是,公司的事一定很多,家庭、工作,真的太多需要我們操心的,我沒辦法像以前一樣總是去找你,聯絡少了,還是會陌生、疏遠。”

過程再複雜,結局都是同一個的,和生命裏來了又走的朋友一樣。

秦融某次和朋友侃大山,衛予也在,他笑着說他們這種家庭,三十歲之前一定得結婚,所以他得在那之前玩個夠,結婚了再怎麽樣也得收收心,身份不一樣了嘛,朋友調侃他居然挺有責任心。

他們背後是一個龐大的家族,豪宅寶馬,衣香鬓影,最好的生活條件,是他們從小享受的。

支撐這麽大家族運轉,需要不計其數的資源,婚姻就是重要一項。

兩個人背景相當,通過婚姻這種具有法律效應的紐帶綁在一起,互享對方的部分資源用以發展壯大,是兩家人都樂見的,俗稱強強聯合。

雖然可能律師行的婚前財産協議簽了兩箱子那麽多,可在外人看來,繁花緊簇,風光無限,引人遐想無限。

秦融也說,他們享受了,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所以他們從來都很有自知之明。

邱行之比他大半歲,再過四年就三十歲,而立之年。

聯姻也好,其他形式也好,到那一天,他都必須和邱行之斷絕聯系,他自認沒那麽潇灑,看着邱行之和妻子成雙入對而無動于衷還假裝問候,用“普通朋友”的說辭來欺騙自己。

曾經那麽喜歡的人,永遠沒有做普通朋友的可能性。

這是上一世衛予就想通的,只是他那時候貪戀那最後一點明媚,邱行之也一直沒有戀愛,遲遲下不了決心。

冰涼的湖水灌進車廂拖着他走向死亡的時候,他忽然就想通了,死而複生,徹底堅定了他。

殊徒而同歸,只是提前了一點。

衛予恍惚了一下。

邱行之搖頭,不認可衛予的話。

衛予忽然覺得累,怎麽就說不通呢:“你懂不懂我的意思?如果……”

“我懂。”邱行之的語調略粗啞,泛着粗暴的力道,“我不答應,絕對不。”

衛予別開臉,語氣冷下去:“随便你。”

只要他堅定,邱行之能數年如一日的來找他麽?絕對不可能,除非吃飽了撐的慌。

他就是想不通,分明那天已經說開了,也答應了,又跑來說這些做什麽?

氣氛膠着起來,有絲尴尬,還有股風雨欲來的躁動。

邱行之擡手按住自己額頭,聲音放柔:“剛剛我語氣不太好,不是有意的。”

他幹嘛要說那些沒用的,來這裏的目的,根本不是這個啊。

“你來晚了。”

“你有什麽立場?”

“我喜歡他,所以我告白。”

昨天晚上秦易做的事、說的話歷歷在目,一整天,開會、工作、交際,那個畫面無數次的彈跳出來,一遍遍鞭打着他。

衛予瞄到牆上鐘表,秦融應該很快就到了。

邱行之繃緊脊背,忽然伸手,輕輕捏住衛予下巴,将他撇開的腦袋轉了十幾度,強迫他和自己面對面。

衛予只感覺下巴一酸,視線就被邱行之的臉填滿了。

兩人離的那麽近,酒氣混合熱度,溫和的拂過衛予的鼻尖,有點癢。

邱行之動作盡量輕柔,可速度很快,他怕衛予下一秒就給他一腳,飛快卻清晰的開口道:“我沒把你當朋友,這麽多年,從來沒有。”

“……”

衛予想回他一句:“不是就不是,我也不稀罕!”

邱行之兀自說着:“知道為什麽嗎?”

衛予想動,可邱行之手勁着實不小,櫃臺裏窄窄的空間被堵得沒有餘地轉身,索性伸手去推:“你先放開。”

邱行之下意識就想照做,半路又停了,他一松手,衛予肯定把他推的八丈遠。

現在的氣氛正好,醞釀許久的勇氣叫嚣着,還在,此時不說,也許再也不敢說。

他居然也有慫成這樣的一天,簡直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邱行之繼續道:“因為我一直想……”

嘩啦一陣風刮進屋,秦融喘着粗氣沖進來,一邊嚷:“我靠急死我了,衛予說你快不行了,我差點把車開飛起來。”

“……”

他明明說的是【邱行之喝多了不太好,你來接他一下吧】。

謠言就是這麽來的。

邱行之的臉在轉過的瞬間變成冷漠,松開衛予,徑直走到秦融跟前:“等我一下。”

秦融:“沒問題啊……哎你幹嗎?”

邱行之直接把他推到門外,關門上鎖前還丢了一句:“你上車等,不要過來。”

“啪嗒”一聲,他沒人性的從裏面把門給鎖了。

他和衛予在裏,秦融獨自傻在外面。

“……”

夜風可真特麽冷啊。

作者有話要說:  秦融:我遲早弄死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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