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傳千古

“說吧,你要囑咐我什麽?”

兩日後的午間,陽光豔豔。大中午的吳洵有些迷糊,正揉着腦門兒呢,就聽見了一個清朗的聲音,擡頭一看,便見江臨淵已經坐在自己對面了。

吳洵拍了拍腦門兒,懶懶道:“公子你走路都沒有聲嗎?”

江臨淵挽着袖子伸到吳洵的面前笑了笑。

吳洵瞄了一眼江臨淵的手腕,伸了指頭摸上去,緊皺眉頭診着脈。

“公子……”良久,吳洵才收了手,向江臨淵問道:“胸悶、嗜睡,這些症狀你可曾有?”

江臨淵點點頭。

“那公子……有些病症……可能很嚴重……”吳洵低着腦袋說道,他雖是個醫者,見過了太多的傷病死亡,但在每次宣布這件事情的時候,都覺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一樣。

吳洵腦袋低了片刻,沒聽見對面的反應,心裏覺得奇怪便擡了頭,卻見江臨淵很平靜地看着他,說道:“我知道。”

江臨淵早在一個月以前就覺得身子骨不爽快,他本想和夏和瑜說的,但現在想想,倒是慶幸自己當時沒有說出來。

“我今兒來只是想問問,我這到底是什麽病,後期有怎樣的症狀,還有……還有多久可活。”江臨淵道。

吳洵用鼻子出了一口氣,倒了一盞菊花茶給江臨淵,說道:“公子這病依我看,是積勞積郁導致氣血逆流,傷及五髒六腑。而且我猜,公子也受過不少外傷,便也加速了病情的蔓延。”

江臨淵輕輕點頭,忽然感覺有些可笑,他向來不是一個灑脫的人,受過的苦、算過的謀、策過的計,一樁樁一件件都壓在心上,最後竟被自己這樣的性子害到了。

江臨淵歪嘴苦笑了一下,問道:“還有呢?”

吳洵灌了自己一盞茶,又說道:“胸悶無力,整日嗜睡只是這病前期的症狀,後期,人則會迅速消瘦,咳血甚至吐血,最後枯槁……枯槁而亡。”

“嗯。”江臨淵執着茶盞點了點頭,一臉的風平浪靜,“最後呢?還有多少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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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洵清了清嗓子,“最多不過……最多不過三個月。”

江臨淵心裏本已有數,但聽吳洵這樣說出來,腦子裏還是忍不住白了一下。三個月,他怕是已經熬不過今年了。

江臨淵喝下手裏的茶,這菊花茶甜滋滋的泛着一些菊花的苦氣,确實适合秋天去敗火。

“吳掌櫃,多謝了。”江臨淵放下了茶盞,起身便要走。

“公子且慢。”吳洵見狀,趕緊攔住了他,“公子難道就不想治一治這病嗎,拖上一兩天也好啊。”

江臨淵眯眼瞧着逆光而立的吳洵,問道:“吳掌櫃,我這病本也是治不好的對不對?”

“那……那倒是。”吳洵道,“可是總歸,總歸能拖一拖。”

“不必了。”江臨淵道,向吳洵手裏塞了一些診費,便跨步出了吳家藥館。

“公子!”吳洵攥着錢在藥館門口喊着江臨淵,“你給這錢也太多了,公子貴姓,等我走得開了,好把錢送回你府上。”

江臨淵沒回頭,只是兀自向前走着,聾了一般,直至走入宮內,與夏和瑜撞了個滿懷。

“想什麽呢這麽心不在焉。”夏和瑜拍了一下江臨淵的腦門兒問道。

江臨淵皺着鼻子揉了揉腦門兒,道:“再拍我就傻了,我傻了你伺候我啊?”

夏和瑜笑了,牽過江臨淵的手,很自然地與他十指扣到一起,道:“你還能傻?我可不信,走吧,我帶你去看點兒好東西。”

“你又出什麽幺蛾子了?”江臨淵問道,手心兒裏熱乎乎的,舒服得很。

“你想我點兒好吧江公子。”夏和瑜搖搖頭道,“我保證你喜歡還不行嗎?”

江臨淵撇撇嘴,他反正沒抱什麽希望,跟着夏和瑜走就是了。結果夏和瑜只是把他帶到兩人的房裏,将他按在了椅子上,神秘地笑了笑後,沖着門口拍了拍手。

接下來,江臨淵就見一堆下人灌進了屋內,緊接着就是一陣濃烈的魚腥味兒,不一會兒,江臨淵的面前就擺滿了一道道菜,每一道裏都有魚,各種各樣的魚,清蒸的、紅燒的、甚至還有生食的。

江臨淵一時間是哭笑不得,加上實在是不願意聞這魚腥味,就在夏和瑜向外趕下人的時候鑽到了桌子底下。

夏和瑜一轉身,發現江臨淵不見了,在屋子裏翻了老半天,才在桌子底下翻出了江臨淵。夏和瑜見江臨淵貓在桌子下的樣子竟有點兒想欺負,一溜身也滑了進去,貼着江臨淵的身子。

“你這是跟我耍脾氣呢?我讓廚下做這一堆你不愛吃?”夏和瑜歪着腦袋問道。

江臨淵揉着太陽穴,一番無奈的樣子,道:“你為什麽要做這麽多魚啊?”

夏和瑜撩了袍子坐在地上,皺着眉道:“我總覺得你這兩日瘦了不少,本想多給你炖點兒肉吃來着,又怕你像我一樣上火,就想着弄些魚來給你補補身子,我記得你是愛吃魚來着。”

江臨淵低着頭笑笑,鼻子有點兒酸酸的,往夏和瑜身上貼了一貼,把魚和貓的事情給他講了一遍。

夏和瑜聽罷,不好意思地笑笑,恍然間也想起從前的那段日子,不知怎麽,掠過了一絲心疼的感覺。

桌子下頭挺擠的,地上也有些涼,但是倆人貓在裏頭竟是誰也不想動,夏和瑜把江臨淵摟在懷裏,一句話也不說,就是那麽摟着,臉上帶着一絲滿意的笑。

江臨淵又是有些犯困,腦袋沉沉地靠在夏和瑜的胸前,拽着夏和瑜兩邊的袖角,安靜聽着夏和瑜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滿是生命力。江臨淵擡了有些酸的胳膊,環着夏和瑜的腰,緊緊地抱了一下,卻是在那一瞬間,他決定離開。

江臨淵本來想着,等自己的病症快要瞞不住了再走,卻在夏和瑜的擁抱中漸漸舍不得了,他貪婪地想讓夏和瑜陪他走完每一時刻,但被夏和瑜的心跳聲一聲聲地敲回了理智,他怕自己再和夏和瑜待下去,這番理智又消散了,夜長則夢多,這場夢,也該醒了。

這天晚上,江臨淵強忍着困意沒有睡,就借着窗外的月光靜靜地看了自己的枕邊人一夜。在黎明破曉時分,江臨淵用唇輕輕地吻了一下夏和瑜的臉龐,才摟着他的脖子,閉了一會兒眼睛。

早上的時候,夏和瑜照例要去早朝,江臨淵假寐着,他可以聽到夏和瑜小心起身的聲音和衣料摩擦的聲音,也能夠感覺到夏和瑜落在他額頭上的一個吻,涼涼的,有些濕。接着就是屋門被推了又被關上的聲音。

江臨淵不願承認,他再也看不見夏和瑜推了屋門進來,走近他拉過他的手微笑的樣子了,他有沖出去奔向夏和瑜的沖動,卻被突如其來的胸悶壓了下去。

江臨淵睜開了眼睛,屋子裏空蕩蕩的,竟是有些可怕,他披上一件衣服坐到了書案旁,研墨執筆,想給夏和瑜留下一封訣別信,他想囑咐夏和瑜安百姓、飨吏士,不要課稅□□,可轉念一想,這些事夏和瑜都清楚得很,他稱得上是一代明君,無需他多言。

江臨淵又想囑咐夏和瑜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不要太勞累,飲食要注意規律,适可而止。但江臨淵想着,卻沒落筆,這些年來,夏和瑜一直都是這麽做的。夏和瑜從小錦衣玉食,讀書明理,自然知道分寸,這一點,江臨淵怕是也無須說。

此刻江臨淵執着墨筆,卻只想留下一句話,他想讓夏和瑜按照約定忘了他,好好活着,可他心裏深深地知道,這不可能。江臨淵咬了咬唇,索性扔了墨筆,靠在椅子上發呆。

屋門敞着,屋外的石階上有幾片落葉滾過,江臨淵倚在椅背上想着,若是從一開始沒有他,夏和瑜會怎樣。他或許就會迎娶了皇帝的妹妹,可能窮盡一生在皇帝和李素的夾縫中生存,可能會生一雙兒女,老了之後衣食無憂,盡享天倫之樂。

江臨淵想着想着笑了,他在腦中勾勒出了夏和瑜白發蒼蒼的樣子,滿臉皺紋還缺了牙齒,這張臉,江臨淵一定會說嫌棄,但是也一定會捧住不放,像捧着個寶貝一樣。

秋風再次掠過,屋內已經徹底空蕩了,連一個人都沒有。

夏和瑜下朝回來之後,沒在屋子裏看見江臨淵,翻了桌子底下也沒有,就只是在桌子上看見了一個信封,打開來看,一張白紙飄落了出來。

此時江臨淵正郁郁行在街上,随便找了一家茶館坐下要了一碗茶,準備喝完這最後一碗茶之後,就離開京城,至于之後去哪兒,江臨淵沒有想好,也無需去想,走到哪裏算哪裏吧,沒有夏和瑜在身邊,他已經無所謂了。

茶水有些渾濁,但是茶香味兒挺濃的。茶館兒對面是一個說書攤子,那說書人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年少,總還有太多的可能,但他已經快要與塵世訣別。

江臨淵低頭笑笑,世事紛紛,終歸只是一場輪回,他灌進最後一口茶,起身沒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千萬衆生裏,再也尋不出他來了。

只是後來,人們發現皇上變得很陰郁,這些年中,幾乎沒再笑過了,每日冷着臉,規律地批奏折、吃飯、睡覺,誰也不願意去搭理。

不過傳言據宮內的史官說,皇帝曾經交給他一篇傳文讓他編入史冊,傳文的主人公好像姓江,不過那張紙卻被一個小官員灑上了墨水弄污了,字跡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這小官哆哆嗦嗦地拿着這張傳文去向皇帝請罪,可皇帝只是接過那張墨跡斑斑的紙,出神地看了良久,最後卻揮了揮手,道了句:“罷了。”

這件事成了宮裏的一樁懸案,誰都說不清楚那篇由皇上親自撰寫的傳文究竟是寫給誰的,也沒人能記下來那篇傳文的全部內容,人們只記得傳文結尾有着四個字:不知所蹤。

三年後,初春,皇帝突然心血來潮想要出去逛逛,換了一件兒普通的衣服,只準郭鴻跟着,出了很多年沒有踏出去的宮門。

京城裏一如既往地熱鬧,大街小巷人來人往,一派和樂的景象。夏和瑜慢慢地走着,細細地看着街上的每一處風景,和幾年前相比,有的地方變了,有的地方卻還是老樣子。

喧鬧的街上,夏和瑜心裏卻很靜,多少年了,他從沒有這樣平靜過。

只是他在某一瞬間覺得,擦肩而過的一個人,像極了江臨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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