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生産建設隊

沈輕澤沒有太在意衆人的神色,他命金大将事先準備好的契約文書拿出來, 讓他當衆念了一遍, 金大家裏兩個兄弟頑劣,他這個老大倒是上過幾年私學, 也識字。

契約書上白紙黑字,寫明了雇主和雇工的權利與義務。

所有的生産資料都由沈輕澤私人提供, 所以這份契約也以他個人名義撰寫,而不是城主府的诏令, 換言之, 盈餘還是虧損,也由沈輕澤一力承當。

如果他成功了, 再以主祭的身份下令,在全城推廣,來自貴族們的阻力自然不值一提。

相反,他這次的“試點”一旦失敗,虧得就不僅僅是他那點所剩無幾的私房錢,更是有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望。

“田地、農具、種子及耕牛以租借形式,讓渡使用權,收獲時換算一并計入糧租, 糧租頭一年定為十稅四……”

金大念着念着,忽而愣住了, 瞠目結舌地盯着十稅四幾個字,握着契約書的手都在發顫。

“……第二年減免為十稅三?!”金大的眼珠越瞪越大,忍不住擡頭向沈輕澤看去, 想要确認一下他是不是寫錯了。

沈輕澤只是神容淡然地伫立于高高的臺階上,對金大錯愕的視線視若無睹。

事務官範彌洲幹脆走到金大身後瞅了一眼契約書,上面清晰的字跡令他更驚詫了。

難道他想錯了,主祭大人這是在博名望,還是他的算術不太好,亦或者……他是個聖人?

範彌洲輕輕撥了撥耳側垂落的發絲,望向沈輕澤的目光透着迷惑,和幾分好奇。

金大的話音剛落,人群瞬間傳來一陣騷動,他們臉上的震驚一點也不比金大少,甚至懷疑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還是對方念錯了。

人群騷動随着沈輕澤的默認而漸漸鼎沸,有農夫裝着膽子問:

“主祭大人,您當真只收四成租?”

雖然契約書上寫明了只有第一年是四成,往後最多三成,但這一點直接被壓迫慣了的貧民們忽略了,哪怕是最美的夢境,也從沒聽過貴族地主只收三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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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看來,只收四成糧租,都做夢都能笑醒了。

貧農們不在意,可不代表沈輕澤不在意,這畢竟是直接影響到勞動力積極性的大事。

沈輕澤面容沉肅,着重強調:“只有第一年是四成,将來我們渡過眼下缺衣少糧的困局,會給大家再減免的。”

他的解釋并未引起多大的反應,大家還沉浸在農具種子全包和四成租的喜悅中,對減免這張大餅,哪怕最質樸天真的農夫也不太相信。

範彌洲輕咳一聲,無聲無息來到沈輕澤身側,向他欠身:“主祭大人,關于只收四成糧租這件事,您與城主大人商量過了嗎?”

沈輕澤側目,淡淡反問:“城裏的農事歸我管吧,難道我沒有決定糧稅的權利?”

範彌洲一頓,嘴唇動了動:“您當然有,只不過……”

沈輕澤颔首打斷他:“那就好。”

範彌洲無奈,斟酌着用詞,又問:“那麽您決定的四成,應該只适用于您自己擁有的土地吧?”

他緊盯着沈輕澤無甚表情的側臉,心下惴惴,他真害怕對方要求全城的地租都減免為十稅四,甚至把府庫賦稅的稅率也改掉。

傳出去,可是要鬧翻天的,別說上繳倉庫的糧食立刻少一成,那些把田地當成命根子的貴族們,惱羞成怒之下,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

沈輕澤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當然,別人的地,又不是我的,要收多少租,我可管不着。”

聞言,範彌洲暗自松了口氣,還算此人明事理,知道什麽可以碰,什麽不可以。

沈輕澤慢吞吞又道:“只要上交到城裏倉庫的糧食不拖不欠就好。”

範彌洲心裏咯噔一下,剛放松的心瞬間往下沉。

淵流城的賦稅是五成,指的是每年上繳到城主府倉庫的公稅。比起明珠城收的六成稅,已經算輕。

地主雇傭佃農替自己耕種,向佃農收取的那七成,是私人地租。賦稅則是由地主自己承擔,他們成天鑽營的事,就是想法子避稅。

按照領主制的律法,城裏的大貴族享有免稅的特權,諸如顏恩伯爵,還有高層官員,沈輕澤身為主祭,地位崇高,同樣享有特權。

真正需要繳稅的,是那些中産小貴族,普通地主,以及數量最多的自耕農。

其中,有的小貴族依附大貴族,時常拖稅欠稅,甚至拒繳,一些大地主們則往往通過與貴族聯姻等方式,将土地詭寄避稅,因此,真正的稅務負擔大多都壓在自耕農身上。

好在這裏的環境地廣人稀,土地兼并不算太嚴重,除了時刻要面臨獸人族的威脅以外,倒是不缺地種,缺的是青壯年勞動力。

自耕農們日子雖緊,向城主府交完五成稅,還尚能滿足溫飽。

家裏沒田地的農民比自耕農更沒着落,除了去城裏找活幹,就只能給地主當佃農,辛辛苦苦勞作,卻要被收走七成糧食,因而不到走投無路,誰也不想做佃農。

範彌洲反複思量,聽沈輕澤這話的意思……莫不是要拿那些小貴族小地主開刀,逼他們上稅?

想到捅了那個馬蜂窩的後果,範彌洲背後隐約見汗,不敢深思。

沉默片刻,範彌洲仍不想放棄勸說,輕聲細語地委婉開口:“主祭大人體恤貧農,初心雖好,但也應該想到如今我們淵流城面臨的困境,不正是缺少糧食嗎?”

沈輕澤颔首:“我正是為解決困局而準備。”

範彌洲一對細長的眉緊緊蹙起:“您願意犧牲自己的利益,身為屬下,我也很感動,但您若還打算将來降低全城賦稅,府庫收到的錢糧就少了。”

“城內修繕、衛隊訓練撫恤、兵器铠甲、還有救濟赈災,經營工坊礦場,那麽多人要養活,哪裏不要錢糧?財政本就捉襟見肘,豈不是加劇了缺糧的困境?”

沈輕澤“呵”得一聲,輕輕搖頭:“你們總是把眼光放在錢糧的分配上,卻從來不想想,如何令田地收獲更多畝産,開辟更多的財源。”

範彌洲一時無言以對,良久,以一種極含蓄的不信任語氣,緩緩道:“主祭大人既然自認有通天的本事,那屬下只好拭目以待,等您創造奇跡了。”

他暗自搖搖頭,這位主祭大人終究還是太年輕了,又自視甚高,那田地裏的收成,向來看天吃飯,自有定數,又不是随便就能瘋長的荒草。

※※※

淵流城是臨水而建,一條名為赤淵的大河,自西北而來,流經北城門外,往南方流淌而去。

百年以前,從遠東逃難至此的流民先祖,背靠赤淵河,開荒墾地,繁衍生息,修建了這座北地小城,故此命名。

赤淵河北岸是大片未開荒的稀疏林地,林地更深處就是城民們聞之色變的迷霧森林。

穿過迷霧森林再往北,有一線東西延伸的巨大的裂谷,像被大自然用巨斧将大地劈成兩半,裂谷下面的無盡森林裏,住着數不清的強大妖獸。

還有整個人族的大敵——獸人族,它們由各個不同群族部落聚集繁衍而來,在百年間,漸漸成了氣候。

正因為有獸人族的存在,淵流城的城民不願意越過赤淵河,去開墾新土地,而赤淵河南岸的土壤有天然灌溉,相對肥沃,大多被城裏各大貴族瓜分完畢。

沈輕澤攜潑天大功初成主祭,在城中地位雖僅次于城主,但畢竟沒有根基背景,也沒有什麽人脈,更無一個得力的下屬,想要從貴族嘴裏挖出肥沃的南岸良田,不啻于癡人說夢。

沈輕澤雖眼饞這些地,但暫時也沒打算虎口奪食,他決定另辟蹊徑。

稍遠離河流的土地,得不到河水滋養,再加上人們沒有節制的耕種,土地肥力不斷下降,終于在年複一年的刀耕火種下,成了貧田。

沈輕澤從村民手中購置的一百畝連成片的貧田,就在城郊以西,離赤淵河不遠但也不近。

曾有一條溝渠聯通,但在長時間的人口流失中逐漸荒廢了,如今已成了附近村民傾倒尿糞和垃圾的臭水溝。

想要引水灌溉,必須先把這條溝渠疏通了不可。

沈輕澤帶着一衆應召的農夫和工匠們來到城郊的田壟邊。

一百畝土地已經全數升級為上等黑土,抛荒時期長滿的荒草和枯枝落葉,已經焚燒得一幹二淨,農夫們察覺土地顏色與別出不同,也只以為是燒荒造成的。

“生産隊分為兩個組,每組人數各半。”沈輕澤緩緩走在田間一條泥地小道上,望着被小道一分為二的田地,對衆人道。

“兩組生産隊,一組負責耕種一半農田,享有同樣的農具、種子,各一頭耕牛,到了收獲的時候,哪一組的收成更多,我會給那一組分發額外的獎勵。”

說了好處,沈輕澤又慢條斯理地立下規矩:“同時,我也會根據你們平時的勞動情況,随時調整人員,凡是偷懶耍滑的,就要開除出生産隊。”

農人們一聽,臉上神色各異,有的躍躍欲試,有的惴惴不安。

沈輕澤細細觀察他們的神色,滿意地舒展開眉宇,有壓力、有獎勵,才會有動力。

他又擡手指向不遠處那條死水一潭的溝渠。

“這條溝渠疏通以後,建造隊要建一座水車,利用流水的力量,可以一整天不間斷的自動引水,灌溉農田。”

立刻有人問:“什麽是水車?”

沈輕澤命金大送上一卷牛皮紙,在一衆工匠面前展開。

上面有幾副簡單且細致的透視結構圖,還有一系列參數數據、和原理說明,甚至連建造步驟,也交代得一清二楚,正是系統獎勵的水車圖紙。

“這個東西,應當不難做,只不過,它真的能自己動嗎?”

“我聽人家說,東邊的大夏帝國就有類似的東西,立在水邊,有好幾層樓那麽高呢……”

工匠們唯一能看懂的只有水車的簡筆繪圖,文字就如同天書了。

沈輕澤摩挲着厚實細膩的紙面,心思卻忽然飄到了別的地方。眼下這幾十個農夫工匠,幾乎沒幾個是識字的,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沒有公共教育,紙筆書籍價格又昂貴的關系。

等來年開春,紙張的改造,和學校的建立,也要提上日程了。

沈輕澤清了清嗓子,讓衆人停下讨論:“建造隊跟生産隊獲得的酬勞不一樣,你們都是工匠,我每個月會支付給你們工錢,工錢的多寡跟職稱挂鈎。”

工匠們面面相觑,半晌有人壯着膽子問:“主祭大人,職稱又是什麽?每個月幾個銅幣啊?”

沈輕澤招招手,金大立刻展開那張契約書念道:

“工匠職稱分為學徒、初級,中級和高級工匠,學徒每人一個月40銅幣,初級工匠每個月70銅幣,中級每個月一銀幣,高級工匠每月兩個銀幣!”

“嘶——”衆人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主祭大人如此大方,給出的待遇遠遠超乎他們預料!

在淵流城,工匠的地位甚至還不如自耕農,他們中有能耐的,往往被貴族們招攬,只為他們服務,幾乎等同于貴族的仆人,剩下的人在城裏做點零散的活,艱難的養家糊口。

如今加入建設隊,成為中級工匠就有一個銀幣的工錢,高級再翻倍!就連工匠會裏資格最老手藝最高超的那些人,也不過如此了吧。

衆工匠們皆是滿臉喜悅,甚至有人喜極而泣。

“先別高興得太早。”沈輕澤慢悠悠地潑了一盆冷水,“還是那句話,我仍然會根據你們平時的工作成果,來判定職稱的晉升以及去留。希望各位好好把握。”

“除了水車,還有幾樣重要的東西,需要建設隊建造。”

沈輕澤瞥一眼肮髒污穢的臭水溝,皺了皺鼻尖,道:“頭一件,就是旱廁!”

※※※

城主府,二層書房。

厚重的窗簾從兩側卷起,夕陽的餘晖一點點蔓上窗框,映紅了窗前一小片地毯。

顏醉坐在寬大的暗紅木質書桌後,伏案處理公文。

“他是這麽說的?”顏醉頭也不擡,一面執筆蘸墨,一面奮筆疾書。

範彌洲恭恭敬敬地站在書桌前,雙手疊握于小腹,說話聲輕聲細語:

“是的,主祭大人給的酬勞異常豐厚,這事傳出去,恐怕會引起相當多人的不滿。而且,我有些疑惑,主祭大人之前不過一個小小鐵匠,怎麽會有這麽多錢?”

顏醉手裏的筆微微一頓,想起沈輕澤給自己打造折世槍坑走的錢,不由得按了按額角。

“啾啾!”

一聲奶聲奶氣的啼鳴從窗口傳來。

兩人擡頭看去,只見一只圓滾滾的小黃鳥,從半掩的窗戶間拼命往裏擠,兩瓣嫩黃的小翅膀懷抱着一只竹木小鴨子,也不知哪裏來那麽大的力氣。

一不小心用力過猛,鴨鴨一個跟頭從窗口摔下去,跌了個屁股蹲兒,又委委屈屈地抱着小鴨子蹭到顏醉腳背上。

“啾啾啾!”麻麻2號!陪我玩兒嘛!

顏醉将兩只鴨一同撈起來,托在掌心。

昨夜侍從明明回報說小鴨子找不着了,原來是被某人藏起來了。

他注視着這只失而複得的小玩具,微微眯起眼,嘴裏發出一個微妙的音節:

“噫……”

作者有話要說:  沈:不要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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