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工廠保衛戰
淵流城, 城郊煉鐵廠。
對于鐵廠的工人們來說,今天是個既平凡,又難忘的日子。
鐵廠二層樓的屋頂上豎着了一口銅鐘, 每到上工的時間,銅鐘敲響, 大家紛紛換好工作服,陸續進入各自崗位, 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鐵廠專門設有一間“食堂”,請了廚子專門給工人們做早飯和午飯。
壘了大竈臺,鐵鍋自家廠裏造的,青菜上集市采購,肉食也是自家養殖場出産的, 每周起碼有兩頓能吃上大肉,光是這點待遇, 外面不知道多少人眼饞。
上至榮譽廠長李老爹,下至普通工匠,都在食堂用餐,一起排隊打飯。
起初, 誰也沒見過這樣的用餐方式, 有人因插隊發生争執, 還有人不滿飯菜分量不一, 陰陽怪氣埋怨誰的飯菜多,誰碗裏的肉食多。
為平息矛盾,李老爹特地規定了每個工人輪流給廚房幫工, 誰都有分飯菜的機會,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
至于不同工不同酬,這點反而沒有人抱怨,誰都知道新來的拿的銅幣少,只要努力工作,出得鐵多,鍛得質量高,大家都看在眼裏,職稱總能往上提。
鐵廠成立沒幾個月,又有冶鐵經驗豐富、且與主祭大人關系匪淺的李老爹坐鎮,中層管理特地選拔老實認真的那類人,遠未到形成山頭派系的地步。
再加上升遷制度相對的透明化,工人們往往鉚足了勁放在冶鐵上,反而是那些喜歡鑽空子試圖攀關系讨好主管的,造人鄙視,混不下去,被踢出生産建設隊。
短短個把月,一種無聲無息的公平感,已經一點一滴滲透到了鐵廠的方方面面。
哪怕工作環境煤灰嗆鼻,高溫爐附近熱浪滾滾,體力勞動再累,又算得了什麽呢?
對于他們這些貧民而言,無論是黃土背朝天伺候莊稼,還是給城裏的貴族們做牛馬,沒有哪一日是不辛苦的,果腹尚未必保證,談何公平和尊嚴?
在鐵廠工作,是他們前所未有擡頭挺胸的日子。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人們一旦嘗過更好的生活,就再也不想回到從前渾噩受苦的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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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廠的工人們每天守着自己這一畝三分地,格外的滿足和珍惜。
※※※
鐵廠外圍是用三合土夯的灰牆,非常堅固,唯一可以攻擊的只有那扇鐵栅欄門。
礦工們已經被經年累月的憤懑沖昏了頭腦,他們下意識屈從于平日高高在上的監工,在監工和內鬼的慫恿下,用一切他們可以尋到的武器,瘋狂砸門!
仿佛只要砸爛了這扇大門,砸爛了門裏的一切,他們就可以宣洩出世道不公的憤怒,可以某得些許補償,甚至得到應得的利益!
他們其中,也有人隐隐察覺到不對勁,但少數人的想法根本無關緊要,礦工們滿懷的怒火需要發洩口,鐵廠就是他們羨慕嫉妒恨的對象。
大家都整日跟礦石打交道,都是低賤的貧民,誰比誰高貴?
憑什麽他們的日子就過得這麽舒坦?自己卻肚子都填不飽?
作威作福的監工和那些天生高貴的貴族們固然可惡,但叫他們反抗,豈不等同于造反?
造反是殺頭的!他們可沒這個勇氣。
矛頭指向的是鐵廠就不一樣了。
雖說鐵廠背後站着主祭大人,但是那廠裏從主管到工匠,全都是平民。監工說的言之鑿鑿,主祭去了明珠城,短時間不會回來。
何況他們也不是要對主祭大人喊打喊殺,鐵廠收了那麽多礦,賺得盆滿缽滿,好處都讓鐵廠工人占了,半點不給他們分潤,說不過去吧?
他們去鐵廠讨要說法,要回屬于自己那份報酬,明明是理所當然的事!
既然有人領頭,烏泱泱這麽多人,誰看着都發憷,縱使主祭大人事後發怒,可法不責衆的道理總該明白,難道主祭大人還能懲罰他們所有人不成?
抱着七分的怒氣和三分僥幸,礦工們毅然發動了攻擊!
聽到大門外鼎沸的怒吼,和叮鈴哐啷砸門聲時,鐵廠工人起初完全摸不着頭腦,值班的工人慌忙沖進來,稱有人打進來了,吓得大家還以為是獸人族突然來襲。
誰知原來是一群手持鐵鍬鑿頭和棍棒的礦工們,突然打上門來。
暴怒的礦工人群中,有人陰陽怪氣地嚷嚷:
“鐵廠還我們血汗錢!”
“向鐵廠讨說法!”
“主祭大人侵吞礦場礦石!”
他們嘴裏不幹不淨地說着主祭大人的壞話,嚷嚷着要砸爛這個充滿希望的新家時,鐵廠的工人出離憤怒了!
“我們什麽時候侵吞礦石了?那是城主府下令劃撥的!”
“你們怎麽不去城主府要說法?”
“趁着主祭大人不在,就敢欺上門來?”
這些工匠可不是任人欺淩的牛羊,他們有主祭大人做靠山,怕這些光腳的礦工嘛?
廠房裏最不缺的就是刀槍劍戟,哪怕是平日最膽小的工匠,為了保衛自己的工廠、保衛這個唯一讓他們感受到公平、尊嚴的家園,都紛紛拿起武器,沖到大門口,與礦工們對峙!
一方奮力砸門,一方齊心堵門,一場轟轟烈烈鐵廠保衛戰,在沉重悠長的鐘聲裏打響了!
沖突一旦被挑起,理智已是崩斷的弦。
有礦工順着栅欄往上攀爬,還有人用木棒鐵棍用力撬門。粗糙的鐵栅欄在雙方的角力中,不斷發出不堪重負的哀嚎,最後終于宣告損壞!
大量礦工如同傾頹的泥沙一樣瘋狂湧入鐵廠,鐵廠工人也不甘示弱,拿着武器就招呼上去,誰敢打我,我就打誰!
局勢一發不可收拾,鐵廠的設施被砸得七零八落,場面成了一團亂戰!
最開始在礦工裏挑撥搞事的監工,也沒料到會越演越烈到這個程度,不過他們的目的已經達成,再不腳底抹油開溜,一不小心砸到自己腦門上,開了瓢就不好了。
砸爛了這個鐵廠,最好再死傷些賤民,無論誰死都行。礦工死了,就是主祭縱容鐵廠工人行兇殺人。
鐵廠工人死了,嘿,看以後還有誰敢給沈輕澤賣命!
※※※
城郊鐵廠的騷亂,很快驚動了城主府幾位主官。
眼下城主和主祭大人都不在城裏,城主府宛如失了主心骨,事務官範彌洲、財稅官洛辛、後勤官滕長青、鹽鐵官伯格,還有衛隊肖蒙,紛紛聚集在辦公廳,各執己見。
肖蒙和滕長青全然的軍人作風,直接将礦工們打砸的行為視為暴動,主張直接派衛隊鎮壓平亂。
範彌洲和洛辛則希望以安撫未上,派人前往鐵廠去談判。
伯格則極力反對鎮壓礦工,他義正辭嚴力陳礦工們平日的艱辛和惡劣的工作環境,這次的行為雖然過激,但也情有可原。
三方各執一詞,你争我吵,争得臉紅脖子粗,最後伯格仿佛退了一步,聲稱一個巴掌拍不響,要求将礦工和鐵廠的工人都抓起來,不能因為鐵廠是主祭開設的,就包庇工人。
必須雙方各打五十大板,等城主大人回來定奪,這樣才能顯示城主府的公平公正。
洛辛一聽便拉長了臉:“伯格主官,你這話就不對了,什麽叫包庇鐵廠工人,這是他們先挑的事兒嗎?他們明明是受害者!再說了,礦場是閣下管轄的範圍,跟你脫不了關系!等城主大人回來,看你怎麽解釋!”
伯格慢條斯理地喝着茶:“我怎麽向城主大人解釋是我的事,不過那鐵廠工人手裏有刀有劍,萬一他們殺了人,我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
“你——”洛辛一張臉氣得通紅,臉頰上的肥肉都跟着顫抖,“難不成他們只能任由別人打上門,還不能反抗?”
“被人打上門固然是受害者,可是雙方都手持武器,那叫互毆!”
主祭大人的計劃,洛辛身為財稅官,大致知道一些。眼下開設的鐵廠、養殖場,是主祭大人用來試點的項目。
身為主祭,本來就可以享受免稅特權,但沈輕澤并沒有長期免稅的打算,反而計劃将來擴大規模,重新核定稅率,農稅商稅,一個都少不了。
以他掙錢的能力,屆時,淵流城捉襟見肘的財稅情況立刻能夠扭虧為盈。
當然,這筆錢統統都要用于建設和發展城市,那些貴族是一分都撈不到的。
一旦鐵廠宣告失敗,後續的計劃不說胎死腹中,也要推遲到遙遙無期,那時,淵流城又要走回賣礦石,越賣越窮的老路。
煉鐵廠沖突的背後,是主祭和老派貴族之間的博弈,伯格就是後者的代言人。
洛辛對此,心裏門兒清,他也是貴族,卻跟這些鼠目寸光、只知道吸血,不懂生産也不懂建設的蛀蟲不同。
屍位素餐不是洛辛的作風,當一天的財稅官,就要擔一天的責任,為淵流城的財政開源、節流,給市政建設提供資金,就是他的責任!
洛辛沉默地站起身,平日裏見了誰都笑嘻嘻老好人的表情,從他面上徹底消失了。
他狠狠拉了拉領口的領結——雖然長得胖,但他每日穿衣都嚴謹到最上面一顆紐扣,領結總是勒得很緊,這樣可以讓翻領整齊地露出來。
領角處和衛隊軍服一樣,有着身為淵流城官員的标記。
哪怕拼着和那群盤根錯節的舊貴族撕破臉,洛辛也不願見到主祭一番苦心付諸東流,更不願見到淵流城發展的希望就此扼殺。
既然城主和主祭大人都不在,總有人要站出來,保衛這份心血!
“我,反對!”
洛辛脊背繃直,每一寸骨節咯吱作響,以破釜沉舟的勇氣和力量說出這番話:
“如果你和你背後的家夥一意孤行,執意想要将鐵廠破壞到底,我,洛辛,會率領部下,核對近年所有財稅賬目,一家一家上門讨稅!”
“你們吞了多少,我就讓你們一口口全吐出來!”
話到最後,他已是嘶聲力竭,每一個字,都是一記重錘狠狠敲在心口!
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沒有主祭大人超群的武力,沒有城主大人一言九鼎的地位,更沒有肖蒙調動衛隊的權利,他只是一個卑微的文官,就連這最後一點反抗,都是從沈輕澤那學來的。
洛辛知道,這話一出,就是在跟全城的貴族作對,但是他已經沒有辦法了。
這是他的戰場。
壓上身家性命,拖到城主和主祭大人回來主持大局,就是他唯一能作出的努力。
洛辛緊緊抿着嘴,眼裏是一派視死如歸的平靜。
整個議事廳都驚呆了!
所有人都震驚地望着他,仿佛從來不曾認識過洛辛,就連城主府大院裏的狗都知道,洛辛主官是幾位官員中脾氣最和善的,向來不會輕易得罪人。
連勝券在握的伯格都張大嘴,一時之間,不知該憤怒于他的不識時務,還是嘲笑他的螳臂當車。
四周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伯格霍的站起身,怒極反笑,手指幾乎戳到洛辛的鼻梁上去,“你以為你是誰?洛辛主官,你知道你自己幾斤幾兩嗎?可不要一時沖動自誤!”
洛辛說出了心底想說的話,這時反而鎮定下來,他聳了聳厚實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不瞞你說,在下很清楚,在下的體重有250斤,閣下的小身板,恐怕還真經不起我一壓。”
“你——”伯格臉都被氣綠了。
範彌洲一陣頭疼,站起身去按洛辛的肩頭:“洛主官,現在只是礦工和鐵廠的沖突,我們不要扯遠了。你也別沖動,坐下大家一起商議。”
“還怎麽商議?”洛辛沉着臉,“再商議下去,什麽都晚了!”
“好好好,希望洛辛主官說到做到,千萬別後悔!”伯格眯起眼,咬着牙恨聲道,“上次有主祭大人和衛隊撐腰,你以為這招能百試不爽?你區區一個財稅官罷了,誰給你的膽子?”
“我給的。”
一道不疾不徐的聲音,突然從外間傳來,徹底打破了議事廳的劍拔弩張,清晰地響徹在每個人耳邊。
來人步履從容,腳步無聲,潔白的帝師祭袍緩緩拖曳過暗紅的地毯,封腰上的星辰扣銀光流轉,雙肩垂墜的銀色流蘇,帶着沉穩的節奏,微微擺動。
沈輕澤面容凝肅,目深如海,說完這三個字,便緘口不語。
他緩緩環視一周,将每個人的迥異神情盡收眼底。
沈輕澤不說話,不笑,也沒有衆人暗自預料的怒火。
他平靜地注視着每個人,光是冷漠地立在那裏,便仿佛帶着一股無形的壓力和氣場,沉重地碾過所有人心頭。
作者有話要說: 我錯了!!更晚了!
今天的澤澤要倒挂金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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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