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勞動的回報
這道犀利的鞭子,抽中的不僅僅是伯格的臉, 更是抽在所有人心上, 回響之劇烈, 在場衆人無不心頭發顫。
是啊, 這些貴族平時對底層的賤民從來不聞不問, 眼下突然轉了性一樣, 跳出來為礦工說話, 又哪裏是安了什麽好心?
根本是避重就輕,以退為進的推卸責任!
有一瞬間,伯格大腦一片空白,滿眼都是不可思議。
沈輕澤真的敢打自己?!衆目睽睽之下, 他居然敢鞭打一個貴族?!
直到臉上劇烈的疼痛火燒火燎, 燒得整張臉都紅腫起來,伯格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被沈輕澤當着一衆賤民的面羞辱了!
他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 幾乎無法控制扭曲的表情, 下意識捂住臉, 低頭去看染了血痕的手指, 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老城主在世時,都不會如此對待他,沈輕澤不過一屆打鐵匠,運氣好坐上主祭之位, 說到底也不過一個賤民出身, 憑他也配?!
“你……”沖天的怒火和羞恥交替浮現, 伯格臉色漲紅, 脖子上爆出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
他緊咬住後槽牙,狠狠地擡眼瞪向沈輕澤,卻在接觸到對方冰冷輕蔑的眼神時,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這是不憚于殺人的眼神。
沈輕澤這是在等着自己一怒之下反抗,然後名正言順當場格殺!
意識對方的險惡用心,伯格被羞憤沖昏的頭腦,頓時為之一醒,他顫抖着嘴唇,伏低身子,努力作出示弱的舉動,開口為自己辯駁:
“主祭閣下,我不明白您這番話與我有什麽關系。”
“有的工人慣于偷奸耍滑,不得不稍加懲戒,難道督促他們用心工作,也有錯嗎?”
“礦場的工錢我們一向是按時發放的,可是自從您的鐵廠開設以後,礦場進項日益減少,大家不得不了緊褲腰帶,緊巴巴度日,給礦工們發放的工錢少了些,也是沒辦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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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用眼角小心翼翼窺探沈輕澤臉色,語氣卑微,話裏話外卻夾槍帶棒,隐晦地将矛頭指向鐵廠。
沈輕澤一點點将手裏的鞭子折起來,挑起對方的下巴,慢吞吞反問:“你的意思是?礦工們拿不到應有的報酬,是我造成的?”
伯格嘴角動了動:“屬下不敢……”
“那你告訴我。”沈輕澤忽然揚聲,“為什麽大家都一起餓肚子,可監工卻膘肥體壯,只有礦工們骨瘦如柴?”
監工趴在地上的肥碩身影瑟縮一下,衆人的視線令他如芒在背,他忍不住暗罵一句,長得胖也有錯?
沈輕澤不給對方辯駁的機會,沉聲喝問:“你再告訴我,礦工們每個人每個月,工錢是多少?口糧幾斤?”
伯格一下噎住,這種小事,他哪裏知道?只要保證這些賤民有口吃的,不餓死,能繼續幹活,偶爾累死幾個,拖走埋了不聲張,其他的,與自己何幹?
伯格滿腹怨氣,低頭道:“屬下不知。這些事,都是手底下人負責的。難不成主祭大人,連鐵廠工匠的吃喝拉撒都要管嗎?”
建設組的管事已将重傷員安排醫治,聽見他的反問,忍耐着勃發的怒色,搶先替沈輕澤回答:
“大人何止管?簡直是巨細無靡!我們生産建設隊所有工匠、農戶,每個人簽訂的契約書上,薪酬,夥食都寫的一清二楚!”
“每月月初發工錢,主管按照職稱标準直接發到每個人手上,食堂大鍋飯,管飽,廠房後面有簡易宿舍,還建了廁所,你說對了,還真管到‘吃喝拉撒’!”
人群裏傳來一陣驚嘆和騷動,看到礦工們隐隐投來羨慕的眼神,鐵廠工人們滿臉的嘲諷和驕傲。
伯格微微撇了撇嘴,這個細微的動作牽扯着鞭傷,立刻疼得說不出話。
沈輕澤揮手制止了建設組管事的話,目光轉向礦工頭:“你說,礦工每月酬勞多少?”
礦工頭瞥一眼低頭心裏發虛的監工,又看看伯格臉上的鞭痕,只覺解氣得很,重重哼了一聲:
“回禀主祭大人,我們原本是每月十個銅幣,十斤糧,礦場每日管一頓飯。最近只剩下五六個銅幣,糧全都換成了糠,量還少了,午飯都是馊的!”
“這哪裏是人吃的?吃不飽,沒力氣幹活,就要挨鞭子,還有人生生被打死,拖去亂葬崗埋了了事。”
礦工頭說罷,怒視監工,後者臉色青紅交錯,指着他的鼻子:“你不許胡說……小心你的舌頭!”
沈輕澤一翻手腕,鞭子啪得劃過灰白色地面,留下一道鞭痕,吓得監工一抖。
“洛辛。”沈輕澤雙手負背,“城主府的財稅賬目上,每月劃撥給礦場的錢糧,是多少?”
伯格沒料到沈輕澤會這麽絕,竟敢當場對賬!
臉色大變之下,他陰測測眯起眼掃向洛辛:“洛主官,你千萬別記岔了。”
若是換做從前,洛辛未必會當面戳破賬目的手腳,如今反正也撕破臉,當即翻開随身攜帶的副冊,一板一眼據實回答:
“礦場報上來的名冊數目大約一千人,城主府每月劃撥總數大約1000銀幣,5萬斤糧,餘下部分由礦場自行承擔,除去其他固定開銷、運貨成本、損耗,每名工人至少應得二十銅幣,二十斤糧。”
礦工們當場炸了鍋,人群的喧嘩聲越來越盛,若非沈輕澤震懾力太強,他們恨不得現在就撲上去把伯格和監工活撕了!
“怎麽少了一半!而且礦工早就沒這麽多人了!這些年老的老,死的死,哪兒來的一千?”
“現在是不到三分之一了!”
“我們的錢糧去哪兒了?!”
沈輕澤低沉沉地開口:“一千銀幣就是十萬銅幣,一年下來,一百二十萬。”
他眯着眼,目光如刀,一點點削刮伯格的臉皮:“所以,伯格主官,這些憑空消失的錢糧,都去了哪兒?”
他的聲音很輕,遠遠低于礦工們的怒吼,卻像千斤巨石一樣沉重地壓在伯格背上,幾乎要把他顫抖的脊梁壓成一張薄薄的紙,再撕成碎片。
豆大的汗水,順着伯格臉頰一滴滴往下淌,在冰冷的地上淤積成一小灘水漬。
沈輕澤的聲音越見冷厲:“你們真是好大的狗膽!”
“喝礦工的血,吃礦工的肉,才養得你們這些人滿腦肥腸!”
“你們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監工面色慘白,沈輕澤尚未發落他,他就已經被礦工們的怒火噴得搖搖欲墜,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伯格,可後者已經自身難保。
鐵廠如今被滕長青帶來的人封死,外面的進不來,裏面的出不去,連個報信的都沒有,說不定顏恩伯爵這會還沉浸在打壓了鐵廠的喜悅中,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你不能殺我!我……我也沒吞這麽大筆錢糧……”監工已經崩潰了,趴在地上痛哭求饒,“我也只是聽令行事……”
“閉嘴!”伯格回過神,一個眼神釘過去,目光微微轉動,轉向沈輕澤,“主祭大人光憑一面之詞就要定我們的罪嗎?我等是貴族,貴族自有貴族的體面,哪怕你是主祭,也不能私自對我們發落。”
想通了這一點,伯格緩緩直起身,慢條斯理地道:“更何況,工人們的收入與礦場收益息息相關,礦場出礦多,賣得多,交上去的礦稅也高,工人們拿到的也多,反之,則會減少。”
“主祭大人從礦場憑白拿走那麽多礦,賺的錢都進了您自己口袋,一個銅幣也沒給大家分潤,您剛才的話,不如先問問自己。”
伯格振振有詞的詭辯,成功把矛盾轉移到沈輕澤和鐵廠上,将自己摘了個一幹二淨,就連捏了一把冷汗的監工,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巧言令色。
衆人安靜下來,狐疑的目光再次望向沈輕澤,只見他緩緩搖搖頭:“你可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也罷,我就讓你死個明白。”
沈輕澤從衣袖裏抽出一份卷好的羊皮紙,洛辛雙手接過,解開細繩将其展開,專屬于明珠城莫提家族的金色印簽頓時映入眼簾。
洛辛一雙眯眯眼越瞪越大,嘴巴張了又張,結結巴巴念了一遍:
“……代表明珠城與貴方簽訂長期鐵器交易訂單……總價兩、兩萬金幣!餘款全部折合糧食!”
洛辛口中的天文數字,直接把在場所有人砸得雙眼發懵,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終其一生也見不到這麽多錢和糧。
在衆人震撼的眼光裏,沈輕澤一字一句緩緩道:“這筆錢糧,将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作為商業稅上繳城主府,一部分用于鐵廠發展以及新的工廠建設。”
“還有一部分,作為諸位勞動所得,通過城主府財稅庫發到大家手上,當初從礦場劃撥的礦石所得收益,我将成倍返還大家!”
四下死寂一片,唯有沈輕澤擲地有聲的承諾回蕩在上空。
很長時間裏,鐵廠擠滿了人的大院裏,幾乎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剛聽到訂單數額的時候,衆人只覺得震驚,由于數額巨大反而概念模糊。
無論是礦工們還是鐵廠工人們,從來沒想過這麽大筆錢與自己有什麽關系,掙得再多,那也是屬于主祭大人的私産,哪個貴族會把如此巨大的財富分給底層賤民呢?
工人們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就連伯格都是一副活見鬼的表情,他甚至懷疑沈輕澤瘋了,或者被魔鬼上了身,否則,怎麽會說出這樣無稽的話來!
2萬金幣!!整整兩大船糧食!他竟然不千方百計收進自己腰包?!
不是瘋了,是什麽?
一點透骨的涼意,忽而落在伯格手背上,他怔怔擡頭望天——
陰沉的天幕,有什麽東西紛紛揚揚,從厚實的雲層灑落,似雨似雪,寒意逼人。
冬天,終于降臨了!
※※※
淵流城,顏恩伯爵府邸。
壁爐生了明火,暖意融融,餐桌上燭火搖曳,燈明幾淨。
城裏與顏恩伯爵來往的密切的大小貴族們,都聚集在此,圍桌而坐,宴席上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顏恩伯爵的夫人切下一塊小羊排送入丈夫口中,又為他斟了一杯酒。
顏恩伯爵心不在焉應付着貴族們無聊的談話,皺眉朝博亞子爵問了一句:“鐵廠那邊情況如何了?怎麽伯格還沒回來。”
博亞子爵滿不在乎地道:
“聽說城主府出動了不少侍衛,我猜肯定是去鐵廠鎮壓礦工了,城裏人心惶惶,若是那些賤民與城主府發生沖突,只要我們再散播一些流言,讓姓沈的威信掃地,局面會對我們更為有利。”
顏恩伯爵點點頭,還是有些不太放心:
“你再派人,去鐵廠看看情況。只要有流血事件發生,哦不,是一定要有流血事件!伯格就可以立刻向城主府抗議,我們連同大小貴族,趁這個機會,向城主府施壓,取締鐵廠……”
“大人!”管家帶着一身寒氣,匆匆跑進餐廳,向主人彎腰,“大人快看外面——”
說着,管家推開窗子一角,細雨夾雜着微小的雪籽,立刻卷着寒風往屋裏鑽,凍得屋裏一衆貴族直打哆嗦。
“入冬了!”
顏恩伯爵長身而起,開懷地大笑兩聲,向衆人舉杯:“諸位,冬天來了,我們這位主祭大人當初在入職晚宴上,大言不慚立下的諾言,是不是,也該到了兌現的時候呢?”
博亞子爵自從被沈輕澤整治過後,就憋着一肚子氣,這時眉開眼笑地哼哼兩聲,應和道:
“就算是淵流城的‘英雄’,也要為自己說過話負責的,等他從明珠城回來,面對那些賤民凍死餓死的屍體,我看他還有什麽臉面,坐在主祭位置上!”
※※※
突然降臨的雨雪飄蕩在赤淵河寬大的河面上,泛起一陣蒙蒙白霧。
顏醉一身黑色披風,獨立于船頭,懷裏抱着長大了一號的鴨鴨,毛茸茸的它仿佛一點也不怕冷,不停張開喙接雨雪,自得其樂。
顏醉眺望遠方,寒風中,淵流城牆頭烈烈招展的旗幟,已隐約可見。
“終于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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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