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主祭的關心(捉蟲)
曙光大陸北地, 因饑荒而湧出大峽谷的獸人大軍, 踩着嚴冬的尾巴, 像蝗蟲一樣席卷了大峽谷沿線的所有人族城市。
此前誰也沒有料到, 這次的獸潮規模空前強大, 大小部落傾巢而出。
若非它們來得快,去的也快,大陸後方幾大強盛的國家,幾乎以為獸人要向人族正式宣戰了。
當他們紛紛備戰嚴陣以待時,獸潮已經悄然退走,消失在大峽谷深處,無影無蹤。
于獸潮中勉強存活下來人族百姓而言,這個地獄般的冬天, 将如烙鐵一樣永遠銘刻心頭。
南濟城貴族集體逃亡,被敵人輕松破城,城裏糧倉被洗劫一空,獸人大軍卷走了糧食物資和大批奴隸,乘勝而歸, 留下滿地飽受蹂躏的老弱病殘。
北濟城很幸運的沒有碰見獸人祭巫, 依靠地勢險峻,并向獸人上供大量食物, 抛棄所有貧民給獸人當食物和奴隸,勉強喂飽了敵人的胃口, 拖延到獸潮退去。
即便如此, 城牆依然被攻得四面漏風, 軍民傷亡慘重。
大峽谷沿線的其他城市,慘狀大同小異,無數家園被毀、食物被奪走的百姓們流離失所。
罹難的人流尋找着一切能果腹的食物,往日趾高氣昂的貴族們,在這樣的愁雲慘霧下也自身難保。
有經驗的大貴族早就逃去了明珠城,剩下的小貴族們,只能囤積了水和食物躲在潮濕寒冷地下室,一邊咒罵兇殘的獸人和該死的難民,一邊瑟瑟發抖,任憑難民攻破府邸,搜刮掉最後一點殘渣,失望離去。
這樣的大災難面前,人與人之間的地位差距縮短到極致,但物資豐富的貴族們,存活率依然比平民高得多。
嚴冬尚未過去,逃難的人們越來越多,可放眼整個北地,他們又能逃去哪裏呢?
※※※
作為北地希望之星的明珠城,這個冬天,仍舊在獸潮災難中屹立不倒。
明珠城一面臨水,兩面環山,高大堅固的城牆嚴密防衛着內外兩城,即便被獸潮攻破外城,兩倍高的內城牆,也足以保護城主府和大貴族們的安全。
在獸潮初漏端倪時,便有源源不斷的貴族們,拖家帶口來到明珠城,奉上大量財富,尋求庇護。
外城幾乎被這些外來人占滿,反而把一些居住在城內的普通百姓擠了出去。
更有數不清的流民懷揣着大樹底下好乘涼的心态,紛紛彙聚在明珠城外的城腳下,希望依托明珠城的盛名,逃過一劫。
眼看越來越多逃難民衆瘋狂湧來,明珠城城主府第一時間下令封鎖城門。
無法入城的難民只好自發搭起了窩棚,形成一個一個散亂的聚集點,螞蟻一樣依附于城池外。
就在淵流城遭受獸潮的同一天,明知明珠城是快難啃的硬骨頭,這座北地明珠,仍舊吸引了大量獸人部落攻擊。
這股來勢洶洶的洪流,像闖入羊群的餓狼般,殺入蟻附的難民聚點,殺得血流成河,半日不到的功夫,城外就成了被鮮血浸滿的人間地獄。
不少難民被逼的投入赤淵河,或者躲入深山老林自生自滅。
外城人心浮動,氣氛壓抑,唯有內城高高在上的大貴族們,過慣了安逸奢侈的生活,依仗城池堅固,兵強馬壯,根本不把這點獸人放在眼裏。
派出去探查敵情的哨兵們回來報告,稱沒有大型獸人部落集體來攻,多是些零散的中小部落糾集,尋找機會占點便宜。
明珠城高層頓時将剩下的半顆懸心也放回了肚子裏。
二少城主洛特甚至主動要求帶兵出城,驅趕這些不知死活的獸人,再捉一大批獸人奴隸回來,為支柱産業——旺盛的奴隸貿易添磚加瓦。
老城主對洛特英勇的表現十分滿意,反觀蒂亞還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樣,對出城野戰的提議竟然出聲反對。
見長子強烈反對,老城主有些猶豫,其他支持洛特的貴族們,異口同聲勸說,仿佛錯過這次時機,是天大的損失似的。
就在雙方吵得不開交時,情報處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淵流城居然硬生生抗住了獸潮,城池完好無損,甚至反殺得獸人大軍铩羽而歸!
遍地受災的北地,淵流城如同一朵奇葩,倔強地屹立在哀鴻遍野的大峽谷沿線。成為除明珠城外,唯一沒有被獸人大軍蹂躏的城市。
這個消息,在大潰逃的獸人們口中瘋狂傳播,一傳十,十傳百,又通過各種渠道,飛入了北地各大城市之中。
比起獸人,人族這邊反而更加不敢置信!
與其說這是個奇跡,倒不如說是個惡劣且好笑的謠言!
淵流城是什麽地方?出了名的貧窮落後、民風野蠻的鄉下小土城,除了礦石質量還算上乘,就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哦……你說上次在拍賣會賣過的精鋼刀劍?就那麽區區一兩百,連塞牙縫都不夠。
城裏自家的工坊,只要投入足夠的人力和時間,照樣能仿制,雖說不一定都有同樣的質量,但仿個六七成,貴族們還是有信心的。
靠那矮小的城牆能防得住獸人大軍?更別說,情報裏還提到疑似有獸人祭巫葬身淵流城。
聽到這裏,整個議事廳裏所有的貴族們,皆忍不住捧腹大笑。
連蒂亞都陷入了沉默,他身後的黑鷹緊皺着眉頭,似在苦苦思索中間糾結有什麽誤會,竟傳出來這樣荒謬的傳言。
洛特借機再次請戰,如果連淵流城這樣的小城都能殺退獸人大軍,北地第一雄城怎麽做不到呢?
老城主年老耳根軟,終于松口,同意洛特領兵出城迎敵,但不許他追擊,俘獲一批奴隸就必須撤回城內。
洛特表面上滿口答應,心裏卻不以為然。他親自點出五千精兵強将,全副武裝,雄赳赳氣昂昂出城迎戰獸人。
正在城外大肆掠奪難民的獸人,被洛特出其不意的大軍吓了一跳,短暫的混亂後,獸人們暫時認慫撤退。
洛特的信心瞬間膨脹到了極點,把老城主勒令不許追擊的命令,忘在了腦後,乘勝對撤退的獸人窮追猛打。
誰知,在城外游離的獸人中隐藏着一個祭巫,在祭巫指揮下,重新組織起來獸人們,終于發揮出了身體素質的優勢,對洛特率領的大軍奮起反擊。
戰況頓時急轉直下,洛特大軍傷亡慘重,在丢下衆多士卒屍體後,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回了明珠城,若非跑得快,險些連城門都來不及關死。
五千人出城,剩不到三千人回來,損失将近一半!
前不久還在嘲諷淵流城的明珠城高層,面對這個慘況,集體失語。
洛特捂着受傷的手臂,一身狼狽,氣急敗壞:
“我承認我輕敵了,但那淵流城怎麽辦到的?獸人這麽厲害,連我們的五千精銳都折損近半,那淵流城的衛隊加起來,都沒有五千人,那群窮鬼能打敗獸人?開什麽玩笑!”
蒂亞慢吞吞地道:“興許,是依仗城池作戰,未必出城追擊。”
洛特噎了一下,冷笑:“我倒是覺得,只有一種可能!”
衆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洛特環視左右,篤定地大聲道:“他們一定是偷偷得到了什麽寶物,或者掌握了某種足以威脅獸人的不凡力量,才能夠在獸潮中完好無損地存活!”
“除此以外,我想不出第二個合理的解釋,區區淵流城怎麽可能強過我們明珠城!”
“當初在拍賣會,我便覺得這個淵流城有點蹊跷。”一個貴族酸溜溜地道,“不過他們賣的刀劍數量不大,又跟蒂亞少城主簽下了契約書,我就沒有在意了。”
“誰知道,就在新年之前,他們還大張旗鼓舉辦了一個展銷會,據說在展銷會上,展出了不少寶物。”
“除了刀劍,有玻璃,有紙張,甚至還有瓷器,說是比碧空商盟分號貨架上最昂貴的奢侈品,還要晶瑩剔透,華麗非凡,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當時我還不太相信,現在想想……”那貴族捋着短須,陰陽怪氣地冷笑兩聲,“洛特少城主的話,未必沒有道理。”
議事大廳靜悄悄的,明珠城高層各貴族們面面相觑,驚詫過後,不約而同陷入沉思之中。
※※※
淵流城。
冬末的北風并未放緩腳步,依然在城裏随處肆虐。
顏醉卧房門前,老軍醫被突然出現的沈輕澤吓了一跳,連門都忘記關上,就匆匆逃跑,生怕被主祭大人逮住問話似的。
沈輕澤單手抵住即将合攏的房門,推門而入。
他食指壓在嘴唇上,對裏頭端水盆換熱毛巾的侍從,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侍從們乖巧地點點頭,放下藥碗、水盆,陸續離開。
屋子裏漂浮着極淡的血腥味,他眉頭一皺,重新關好門,擋住侵襲的寒風,沈輕澤光明正大長驅直入。
卧房裏的陳設還是老樣子,老舊卻整潔的地毯、緊閉的窗簾、大大小小的兒童玩具,除了書桌被大摞大摞的文書,弄得更加淩亂了幾分。
沈輕澤的腳步無聲無息踏過地毯,顏醉側卧在床,只從被子裏露出一個烏黑的後腦勺。
他的視線掠過床頭櫃上的水盆,裏面是剛換下的繃帶,将水都染成了暗紅色。
被子裏的蟬蛹蠕動一下,濃濃的鼻音響起:“把這盆也端出去吧。”
沈輕澤腳步微微一頓,按照城主大人的吩咐,換來新熱水和毛巾,他不聲不響地站在床頭,吸飽了水的毛巾被他用力一擰,水聲嘩嘩。
顏醉懶洋洋地吩咐:“放下吧,你可以出去了。”
他沒等到侍從離去的腳步聲,反而感覺床沿塌陷下去一小塊,顏醉不耐地皺起眉,不情不願從被子裏探出腦袋,扭頭去看哪個侍從這麽不聽話——
然後,他冷不丁撞見沈輕澤那雙幽邃的黑眼,正居高臨下盯着他。
四目相對的一瞬,顏醉心裏咯噔一下,兩只手抓緊被角,下意識仰着脖子往床裏頭縮。
他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主祭大人這麽忙,怎麽有空來看我?難道是城裏出什麽事了?”
沈輕澤挑起一邊眉梢:“城裏一切安好,城主大人可以安心——”
他将熱毛巾拎在手裏,慢吞吞道:“安心養傷。”
那語氣,顏醉只覺脖子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又把被子捂緊了一點,像一條即将被拎上砧板的魚,裹緊全身魚鱗自欺欺人,仿佛讓刀無處可下就能逃過一劫似的。
顏醉目光下瞥,就是不看他:“你說獸人祭巫的詛咒嗎?到現在為止并沒有發作的跡象,主祭大人大可不必憂心。”
沈輕澤用熱毛巾按在他的額頭上輕輕擦拭,平靜地道:“為何城主大人出汗了呢?是太熱嗎?還是被子裹得太緊了?”
雖然被沈輕澤親自照顧的感覺很爽,可顏醉此時宛如被架上火上烤,根本沒閑工夫好好享受他的“體貼”。
“咳,本城主要換衣服了,主祭大人無事的話,不如先回避一下,待我更衣,再來讨論城主府的事務如何?”
沈輕澤呵出一聲氣音,不鹹不淡道:
“我還記得那天我不小心闖入城主大人的浴室,你可是半點都不回避我呢,你我都是男子,既然侍從不在,看在城主大人勞苦功高的份上,我免為其難代勞一下,也是可以的。”
一時間,顏醉被怼得無言以對,雙眼訝異地瞪大,頭一次在言語上占不到沈輕澤的便宜。
可見慣了大場面的城主大人,豈能陰溝裏翻船?
他眨了眨眼,眉梢一動,又緩緩地笑了,曲起一條腿,隔着被子拿膝蓋頂他:
“哎呀,想不到主祭大人這麽熱情,趁着無人偷偷潛入本城主的卧房也就罷了,還意圖不軌,迫不及待想看本城主的身子,嗯?”
呵,裝,我讓你裝!
沈輕澤嘴角勾起一個涼飕飕的笑,慢慢俯身,陰影籠罩住顏醉露在外面的腦袋。
他慢條斯理一一掰開對方的手指,道:“城主大人再不乖乖聽話,別怪我翻臉無情,把老軍醫叫過來了。”
顏醉:“……”
他的主祭怎麽變了,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被自己調戲一定會轉身就跑的!
緊跟着,顏醉胸口一涼,被子被掀開了——
沈輕澤眼角抽搐,又刷得給他合上,沉默半晌才道:“你怎麽喜歡裸睡呢你!”
“……不可以嗎?”顏醉破罐子破摔,生無可戀挺在床上躺屍,徹底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沈輕澤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慢慢掀開腰腹位置一角,果然看見右部腰纏着繃帶,隐約透出一片焦黑之色,隔着紗布都能感覺到傷口的猙獰。
沈輕澤眉頭擰緊:“這腰傷怎麽回事?”
顏醉雙手捂住被子:“別看。皮肉傷而已,喝了你喂的藥水已經不怎麽痛了。軍醫說,好好養着就能恢複如初的。”
“答應過不受傷的,城主大人言而無信。”沈輕澤眯起眼:“受傷也就罷了,為什麽瞞着我?”
顏醉把臉別向一邊,嘴唇動了動,猶猶豫豫地吐出一個字音:“醜……”
沈輕澤沒聽清:“什麽?”
顏醉委屈地小聲哔哔:“我那麽難看的樣子,怎麽能被你看見!”
沈輕澤氣極反笑:“城主大人毀容的樣子我都看見了,這有什麽?”
顏醉抿了抿嘴,執拗地着重強調:“那時和現在怎麽能相提并論。”
沈輕澤無奈:“有什麽不一樣?而且……”
他話語微頓,慢吞吞續道:“城主大人不是應該很樂意我擔心你嗎?”
沉默片刻,顏醉靜靜迎上他的視線,眼睫輕眨:“我既希望你擔心我,又不想看到你真的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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