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産糧區、城主的詛咒

卧房很靜, 毛巾寂寞地搭在水盆邊緣, 一點點冷卻。

顏醉的聲音很輕, 不比一片羽毛更有重量,眼神落在沈輕澤臉上,像一汪清亮的湖泊, 缱绻又坦蕩。

沈輕澤怔了怔,嘴唇微動, 幾度想張嘴說些什麽, 又卡了殼, 心口仿佛被什麽燙了一下, 燒得發慌, 理智想要緝兇, 卻被逃得無影無蹤。

他掩嘴輕咳一聲,垂下眼簾, 又去擰那皺巴巴的毛巾,幹巴巴地問:“換過藥了嗎?”

顏醉立刻道:“換過了。”

沈輕澤動作一頓,抿了抿嘴:“你暫且忍忍,到下個月, 我就能拿到新的藥水了。”

顏醉:“我一直很好奇,這些東西,你從哪兒得到的?”

沈輕澤眼神微妙:“這個……也是家傳的。”

這個尴尬的說辭, 顏醉居然也自動腦補了合理的解釋, 理所當然發出感嘆:“真不愧是大夏帝師的後裔。”

繞了半天還是推脫不掉這個莫名的身份, 沈輕澤突然感覺自己有點心累。

“你先休息, 明天我再替你換藥。”

顏醉警惕地眯起眼,嚴詞拒絕:“本城主傷的又不是手,我能自己換!”

沈輕澤替他掖了掖背角,自顧自道:“好了,就這麽說定了。”

顏醉:“……”

他眼睜睜看着對方端走了那盆被舊繃帶污染過的水,出了房門。

顏醉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癱在床上,側臉埋進枕頭裏,心裏把那個膽敢破壞他完美形象的鸠祭巫罵上一萬遍。

受苦也就罷了,偏偏每次都被沈輕澤看到!

顏醉越想越氣,側過身,一把掀開被子,露出繃帶包裹的腰部,惡狠狠地命令:“你給本城主快點好!不許留疤!聽到沒有!”

發洩了一通無名火,顏醉好受多了,驀然擡頭一看,沈輕澤正站在門口沉默地看着他,神情一言難盡。

顏醉:“……你不是走了嗎?”

沈輕澤默默将藥碗擱在鬥櫃上,然後,啪的關上門,這次真的走了。

卧房徹底安靜下來,顏醉自覺身為城主的顏面盡失,癱在床頭發了會兒呆,将一旁的竹木小鴨子撈在手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鴨頭,長長嘆口氣:“還是你最乖……”

沒一會兒,窗外傳來些許歡呼的喧嘩聲。

顏醉披了睡袍下床,挑起窗簾一角,只見銀裝素裹的城主府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

有民衆三三兩兩走上街道,手裏提着木桶、水盆,一邊歡呼着,一邊接雨水。

“下雨了啊……”

如酥小雨淅淅瀝瀝潤濕窗棂,顏醉單手環住腰際,懶洋洋倚在窗前,注視着逐漸熱鬧起來的街頭巷尾,眼尾染上一抹極淡的笑。

“春天還會遠嗎?”

※※※

戰事過後,淵流城除了城牆亟待修繕,其他設施都運轉良好,有少部分零散覓食的獸人破壞了赤淵河南岸的良田,被衛隊出城一一捉了回來。

沿河的肥沃良田都是城裏貴族的土地,這些勳貴的爵位和田産,以及因此而衍生的種種特權,都來源于祖輩為守護淵流城抛頭顱灑熱血的功勞。

餘蔭到這一代,将祖上的榮耀和守城的職責忘了個精光,聽說獸潮來臨時,一個個卷走了大量財富毫不猶豫逃向明珠城,棄城民于不顧。

沈輕澤目前在淵流城的聲望如日中天,有顏醉掌控的衛隊支持,再也不需要顧忌貴族們盤根錯節的勢力,沒收他們的田地,沒收得心安理得,一點壓力都沒有。

忙完了傷員救治和善後事宜,沈輕澤立即将開春的墾荒和播種計劃搬上了日程。

赤淵河沿河一線的良田,貴族們占據的土地驚人的廣闊,光是當初倒臺的博亞子爵的農莊,都有足足六十公頃,更別提顏恩直流的大貴族。

跟他們相比,沈輕澤初時那一百畝試驗田,連一個普通貴族的零頭都夠不上,簡直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更別說,北地地廣人稀,淵流城外圍,還有多得丈量不盡的荒地,苦于沒人開墾和管理,白白浪費了不知多少年。

沈輕澤在資源地圖上大手一揮,将沿河一線的良田都規劃為糧食産區,種小麥、水稻、土豆、玉米等基礎糧食,以及輪耕的豆類和綠肥作物等。

這部分田地都是水澆地,無需灌溉,花費金幣升級後,畝産能比最初的百畝試驗田還要高得多。

剩下的田地,根據系統資源地圖被分別規劃為棉、桑、甘蔗、油菜等經濟作物。

部分作物在沈輕澤前世是熱帶亞熱帶屬,如橡膠、椰子,沈輕澤查詢時,發現淵流城資源圖呈現出的顏色極淡,表示可以強行栽種,但是産量不高。

沈輕澤想了想,還是劃出小片區域栽種,沒有橡膠就沒有輪胎,少點就少點,總比沒有好。

規劃了作物産區,生産建設隊再次擴編,響應者雲集,一場轟轟烈烈的農田開墾運動,迎着初春的小雨拉開了序幕。

在獸潮中被俘獲的獸人們,由于長期與人類的争鬥互捉奴隸,非常識時務,有相當程度的戰敗者自覺。

本以做好當奴隸的思想準備,沒想到人類派來的監工,第一句話就問他們要不要離開。

獸人們吓了一跳,紛紛以為是淵流城人口太多,不需要奴隸,要丢他們凍死在外面。

嚴冬萬物凋零,它們在淵流城還有一口飯吃,若是此時拖着重傷的身體離開,恐怕沒挨到大峽谷,就已經餓死或者被別人的人類殺死。

更有甚者,會被其他餓極的獸人分而食之。

獸人部落間的争鬥比人族更殘酷,相互烹吃對方的老弱殘兵也是時常發生的。

情急之下,獸人俘虜們紛紛拒絕,表示願意留在淵流城做牛做馬,好死不如賴活着。

監工不情不願地叫來醫生,給重傷的獸人俘虜治療,确認他們死不了,才将人統統派去礦山做苦工,發揮其體力優勢,并稱其為“勞動改造”。

改造時間三年到五年不等,期間沒有報酬,期滿後可以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選擇留下或離開。

獸人俘虜拿着監工丢在地上的契約書,奇形怪狀的腦袋寫滿了茫然兩個大字。

這個淵流城的人族祭巫是腦袋有毛病嗎?

竟然宣稱它們不是奴隸,還要寫契約書?雖然大部分獸人根本看不懂人族的文字。

少數與人族有過交集的獸人倒是看懂了,緊跟着,就被如此優厚的待遇驚掉了下巴。

雖然是去礦山做苦工,但每日食物管飽,勞動六天還能休息一天,免費分發保暖的衣物,重病時還有醫生治療。

奴隸難道不是消耗品嗎?獸人俘虜感到了深深的迷惑,什麽時候“奴隸”的待遇這麽好了嗎?甚至比大峽谷某些小部落的生活更加優渥。

這不是它們夢寐以求“衣食無憂”的日子嗎?

※※※

獸潮退去後,那些躲到明珠城避難的貴族們,聽說淵流城居然獲得了勝利,驚喜交集,立刻心急火燎地往回趕。

沒想到,等待他們的不是盛大的歡迎儀式,而是民衆們冷漠鄙夷的眼神,以及一直冰冷冷的通知書。

通知他們名下所有的田産商鋪都被沒收,爵位也以棄城逃亡為由,統統削去。

大貴族們氣急敗壞趕往城主府找顏醉理論,卻連城主大人的面都沒見到,直接被肖蒙一并扣押,投入了城主府的大牢,擇日處死。

至此,淵流城的老派蛀蟲貴族們,終于被沈輕澤徹底扳倒,淵流城再也不是他們的天下了。

※※※

明珠城內城,城主府。

“洛特少城主!您一定要給我們做主,懲治淵流城那個打鐵匠主祭!”

洛特翹着腿坐在高背椅中,手裏旋着一杯葡萄酒,暗紅色的酒液倒映出下方貴族扭曲的表情。

他勾了勾嘴角,懶洋洋問:“你說你的女兒,嫁給了淵流城的伯爵,結果伯爵被新上任的主祭聯合城主陰謀陷害誅殺了?”

哭訴的貴族年歲不小,有着一張标準的曼西面孔,暗金色的卷發,碧色的瞳孔,鼻梁如懸膽,可惜被左臉一道傷疤破壞了體面。

“正是!我本以為我女兒能過上好日子,那淵流城雖是個小土城,但顏恩好歹是個伯爵,又時長與我明珠城做礦石生意,家中財富一點不比我家差,沒想到說死就死了,連帶拖累了我女兒。”

洛特的視線又轉向其餘幾人:“你們呢?難道也有女兒嫁到淵流城去?”

“哦不不!”一個黑發小貴族連忙道:“我們本就是淵流城的貴族,這次獸潮來明珠城避難,可是家中大人回去以後,竟然被那個可惡的主祭投入地牢處死,還沒收了我們全部的家産!”

“我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洛特大人,如果您能為我們報仇,我們願意奉上僅剩的財産,投入您麾下!”

“哼。”洛特靠進椅背,眯着眼哼笑一聲——一群搖尾乞憐的喪家之犬,被人趕出了城,來他這兒乞讨來了。

不過,剛好給了他一個極好的借口。

洛特擡手揮退了捏肩捶腿的仆人,慢悠悠地開口:

“聽說城外有很多無家可歸、快要餓死的難民,唉,我明珠城已經人滿為患了,既然淵流城這麽厲害,能打敗獸人大軍,不如幫他們廣而告之,就說……

“就說淵流城有金山銀山和數不清的食物,讓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都去淵流城讨飯吧。”

幾個貴族瞪大眼睛望着洛特陰測測的笑容,下意識咽了口唾沫,那些流民……恐怕不止好幾萬,比淵流城總人口都多。

若是加上大峽谷沿線受災城市,就更多了,個個都餓瘋了,連人都吃,這一窩蜂湧過去……

他們交互交換一個眼神,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

淵流城,城主府。

入夜,冬末春初的晚風吹拂着走廊上的花枝,在月色裏投下綽約的影。

最近這幾天,沈輕澤每天都定時上門,給顏醉的腰傷換藥。

城主大人從一開始抵死不從,到徹底認命,如今已經看破紅塵,放飛自我,本着反抗不了就好好享受的原則,每天都準時趴在床上,乖巧地等待主祭大人送上門的“服務”。

是夜,沈輕澤推門進入卧房時,屋裏漆黑一片,竟然沒有點燈。

“顏醉?”借着一點朦胧月色,他将盛放藥和紗布的托盤放到桌上,關上門,摸黑往屋裏走。

還沒走兩步,一道勁風自身後突然襲來!

沈輕澤臉色微變,未及轉身,眼前驟然掠過一雙赤紅的眼,直勾勾盯着他!

“顏醉!”

一聲悶哼,沈輕澤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到門板上,脊背重重撞出咚的一響。

緊跟着,雙手手腕被對方單手箍住,高舉過頭頂,力道之強悍,沈輕澤一時竟掙脫不開。

灼熱的鼻息拂過側頸,帶起一片雞皮疙瘩,隔着皮膚,他都能感受到顏醉身上翻湧的血氣,幾乎要透體而出。

微弱的月光,照出半張俊美的臉孔,被血色侵染的眼尾,此刻微微上挑着,妖冶至極。

顏醉雙唇微張,殷紅的舌尖舔過尖銳的牙齒,一點點朝沈輕澤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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