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未雨綢缪的主祭大人
明珠城城主府, 議事廳。
二十八盞宮廷鐵藝燭臺吊燈安靜懸于二層高的穹頂,将大廳照耀得明如白晝。十六根雙人環抱浮雕石柱,如士兵般分為兩排, 聳立在議事廳兩側。
內城的衆多大貴族們,坐在各自的席位上,一面享用美食,一面交頭接耳, 議論紛紛。
他們腳下是圖案繁複的手工駝絨地毯, 面前是鎏金的案桌, 幾十名侍從垂首侍立于身後, 行走間無聲無息, 生怕引來這些大人物們的不快。
這座奢華恢弘的大廳, 每一個細節,都在向外來者們展示着明珠城的強大和富裕。
今日,本該是明珠城上層慶祝春祭的晚宴, 順道款待遠道而來的北濟城與南濟城城主,沒想到最後卻變成了他們的訴苦大會,以及兩位少城主明争暗鬥的日常節目。
一位侍者在洛特的示意下,雙手捧着一只木質托盤, 獻上老城主的桌案。
衆人好奇的目光下,老城主揭開覆蓋其上的雪白絲綢,一只造型奇特的青花瓷酒器盛于其中。素雅的青白釉, 色澤鮮亮, 觸手光滑如脂, 極為精致。
酒器分為兩部分,上面是酒杯,中央雕立一只栩栩如生的龍頭,下面為杯托,底座有小拇指高。
“父親大人。”洛特從坐席起身,來到玉階前,“這是底下人從查封的淵流銀座繳獲的,名為公道杯。”
“酒水傾到進去,若是過滿,就會漏下杯底,一滴也喝不到,極為精巧華美,前所未見,就連碧空商盟也對此物垂涎三尺。我特地将它獻給父親大人。”
老城主哈哈一笑,侍從上前斟酒,果然如他所說,酒水倒的太滿,一會就自動漏光了。
“果然是寶物。”老城主滿臉的皺紋舒展開,将酒杯握在手中把玩,愛不釋手。
洛特的獻寶還未結束:“您再看看托盤上的絲綢,如同雪紡出來的一般,光澤、手感都是一等一的,拿來做衣料都綽綽有餘,這家店卻用來做蓋襯。”
衆貴族們面面相觑,老城主将公道杯放下,擡眼望着他:“你想說什麽?”
蒂亞眉頭皺了皺。
洛特冷冷一笑:“衆所周知,淵流城過去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窮得只能靠廉價礦石勉強維持生計的鄉下小城罷了。如今呢?”
“這樣一座城,能拿出連碧空商盟都垂涎的稀罕寶物,在獸潮中完好無損,就已經叫人費解了,甚至還殺死了獸人族的祭巫。”
“數萬名饑餓潦倒的難民,非但沒有沖垮他們,反而都被安置下來,無人餓死,無人鬧事,連城牆都往外擴建了,還在外圍不斷圈地,都快圈到南濟城去了。”
“諸位,不覺得這太過反常了嗎?淵流城何時變得如此富裕了?簡直荒謬!”
洛特的喝問擲地有聲,整個議事廳随之一靜,繼而鬧哄哄地議論開來。
“我早已派人潛入淵流城內打探了他們的情報,結果真是令我驚訝,這一切的變化,據說都源自于淵流城去年新上任的主祭。”
“傳聞此人有無比強大的力量,正是因他,在獸潮的進攻中,力挽狂瀾,一舉擊潰了獸奴,迫使它們敗走,他還在城內開設了諸多工坊,淵流銀座售賣的種種奇巧玩意,都與他有關。”
洛特目光一轉,落在沉默的兄長臉上:“這位主祭,還跟曾來明珠城販售兵器刀劍,這樣一個居心叵測的家夥,做我們明珠城的鄰居,實在是讓人寝食難安呢。你說是不是,兄長大人。”
蒂亞淡漠地道:“我們只不過是正常的交易罷了。”
洛特冷哼一聲,再次轉向老城主:“父親,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物在側,我們明珠城不得不防,南濟城和北濟城二位城主,已經用他們艱難的處境,向我們示警了。”
南濟城的城主立刻站起來,聲情并茂向衆人哭訴:
“聽說那個姓沈的,對農戶只收三成佃租,害得我們南濟城附近的村莊十室九空,即便我下令,捉到逃農就處死,也無法阻止這些賤民逃去淵流城!”
“淵流城這是在掘我們的根!繼續下去,田地都要荒了,那些賤民竟然也學着讨價還價,要求我們減租,真是荒唐!”
“最可怕的是,聽說那個主祭在淵流城,對城裏的貴族痛下殺手,毫不留情,家中財産統統被他奪去,順者昌,逆者亡!”
“在座的諸位都有着高貴的出身,而這個主祭最初不過區區一個打鐵匠,若是放任淵流城繼續無法無天,将來,難道大家要眼睜睜看着一個卑賤的打鐵匠,在我們頭頂上作威作福嗎?!”
議事廳中,衆多貴族們頓時炸開了鍋!
無論是淵流城開了多少工坊、做出多少寶物,他們最多嫉妒一下,至于往南濟城圈人圈地,只要淵流城沒動到明珠城頭上,他們不過看笑話罷了。
唯有沈輕澤竟敢誅殺貴族這件事,讓衆人瞬間同仇敵忾起來。
“他怎麽敢?那淵流城其他貴族難不會反抗嗎?”
“他再怎麽厲害,也不過一個人,不怕引起公憤,被人刺殺嗎?”
“淵流城的城主就這樣坐視不理?莫非權利已經主祭架空了?”
“諸位!”洛特的目光在衆人臉上逐一掃過,見時機成熟,高聲道:
“父親大人,雖然人族三大帝國曾有盟約,共同抵禦獸人族,相互之間停止征戰,但淵流城主祭不顧道義,肆意屠殺貴族,又蓄意擴張,侵犯南濟城的領土。”
“事已至此,我願親自領兵,聯合三大城,給淵流城一個教訓,勢必要讓他們乖乖把這個罪魁禍首交給我們處決,再分別給我們三大城一筆賠償,歸還掠奪的人口和田地。諸位,意下如何?”
洛特此言一出,南濟城和北濟城的幾位代表喜形于色,大廳中衆貴族們心思頓時活泛開來。
若能如此,三大城都能從淵流城身上榨出豐厚的好處,明珠城瞧不上人口和田地,但是對那些能産出寶物的工坊心動不已。
三大城共同對付一個小城,不是十拿九穩的事兒嗎?
唯有蒂亞清冷冷一聲哂笑:“洛特,你莫非忘記了,上次主動領兵出城追擊獸奴,是如何大敗而歸的?”
蒂亞一句話,令嘈雜的大廳頃刻間陷入鴉雀無聲的尴尬。
洛特刷得看向他,目光如電,面色沉冷下來。
蒂亞熟視無睹:“如果你忘了,身為兄長有必要提醒你,淵流城可是打退了獸奴進攻的,你憑什麽篤定,自己一定能贏呢?”
老城主的視線在兩兄弟身上打轉,若有所思。
洛特眯了眯眼,還以輕蔑的眼神:
“上次是情報不準,沒有打探出獸奴中的隐藏祭巫,才使我做出錯誤判斷,以我們明珠城的實力,打退獸奴輕而易舉,再加上南濟城和北濟城鼎力相助,拿下區區一個淵流城,大家需要懷疑嗎?”
“更何況,淵流城的種種匪夷所思之處,都源于這個主祭,只要我們想辦法将他引開,牽制住他,那淵流城剛經歷獸潮,絕不可能能抵擋住我們三大城大軍壓境!”
蒂亞還想争辯幾句,老城主制止了他,神色不耐:“好了,這件事,容我再考慮考慮。”
待晚宴結束,蒂亞和黑鷹坐上了返回的馬車。
蒂亞碧綠的眸子漫無目的盯着窗外茫茫夜色,眉心微蹙。
“大人還在為淵流城的事憂心?”黑鷹專注地凝視着他,“您放心,淵流城一定不會是我們的對手。我會派人切斷與沈輕澤的聯系,以免被洛特的人抓到把柄。”
蒂亞搖搖頭:“我不是在想這個,你覺得洛特為什麽對一個鄉下小城這麽上心?”
黑鷹一愣:“或許是因為那次奴隸大逃亡,沈輕澤大大得罪了他。洛特氣量狹小,向來锱铢必報,借此報複。”
蒂亞嘆口氣:“你想的太簡單了,就算洛特想報複,也不會因此大動幹戈,我懷疑,他是想通過出兵淵流城,染指軍權。”
黑鷹頓時一驚:“這……”
蒂亞輕輕揉着眉心:“他上次主動要求追擊獸奴,我就懷疑了,只不過他鬧得灰頭土臉,沒有得逞,這次就故技重施。”
“一旦他大敗淵流城,集威望和軍權于一身,明珠城,還有你我立足之地嗎?更何況,以我對淵流城和沈輕澤的觀察,這一戰,只怕勝負難料……”
※※※
淵流城。
滕二的到來,以及随之而來的壞消息,在一衆高層眼裏敲響了警鐘。
淵流銀座被查封,不過是明珠城試探的第一步,絕不會就此罷手。
沈輕澤和顏醉都有信心挫敗明珠城的貪婪和陰謀,只要他們敢來進犯,必定打得他們哭爹喊娘。
但誠如洛特所言,淵流城剛剛從獸潮災難中恢複過來,正處于休養生息,高速發展的時期,這時候再被三大城聯手進攻,不管誰勝誰負,淵流城都會被拖慢前進的腳步。
這是沈輕澤不能容忍的。
一行人坐在馬車裏,由城南郊桑園,順着大路駛向城北造船廠。
伴随着淵流城城池的擴建,內城外城的區域劃分逐漸明晰,分部于東郊的初級工業、手工業聚集區,以及附近村莊群落,都已經被納入外城範圍。
沈輕澤的主城系統點亮了各種基礎設施,包括城市地下排水工程、監獄、垃圾處理站,甚至圖書館,道路交通也進行了重新規劃。
以城主府為中心,新規劃的淵流城,在橫貫東西和南北的十字型大道基礎上,建設了兩圈環狀道路,整個主幹道成放射狀,輻射全城。
主幹道用白漆分成左右對稱的兩條,強制要求所有行人和車馬,必須靠右前行,路口派專人把手,但凡有逆行者,罰款五銅幣到五十銅幣不等。
起初,民衆同樣不能理解,還有拒不交罰款的,沈輕澤只好演了一出戲,自己故意走錯,當衆交了五十銅幣給執勤巡警,人們看到主祭大人都被罰,這才乖乖執行城主府的命令。
幾人坐在馬車裏,看着窗外鱗次栉比的商鋪,潔淨規整的街道,秩序井然的人流,還有遠處一棟棟新建的紅磚黑瓦聯排小樓,不知從何時起,淵流城早就煥然一新了。
郊外難民營的帳篷已經一個接一個地拆除了,經過嚴格篩選後的流民,大部分都在城裏找到了工作,安頓下來,少部分游手好閑的家夥,直接被驅逐,這裏可不養閑人。
城裏的每個人,無論身在什麽崗位,都在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充實着每一天的生活。
若是有常年漂泊在外的人,此時回到家鄉,一定認不出來,這座生機勃勃的大城市,是曾經的小土城。
滕二就是那個常年在外的,他雙手趴在馬車窗上,眼睛看得發了直,即便在明珠城看慣了那裏的奢華和喧嚣,回到這裏,依然處處都透着新奇和驚喜。
明珠城外城遍地是衣衫褴褛的乞丐、窮人和小偷,背街小巷惡臭熏天,內城則經常有馬車彼此攔在路中間,誰也不肯相讓。
而淵流城則完全不同,由于工作崗位比勞動力還多,街上連個乞丐都看不見,工坊、田間、礦區,還有集市,到處都是人們工作的身影。
老派貴族們的資産充公後,被用于方方面面的建設,最終反流到底層民衆的口袋裏,貧富差距雖仍然存在,但已經極大地削弱了。
滕二在回程的路上,滿懷的憂心,在這一刻終于煙消雲散,他挺直了胸膛,雙眼熠熠發亮,這裏是他的家鄉,他相信,在不久的将來,會成為整個北地都心生向往的黃金鄉。
※※※
“這裏就是造船廠?”
滕二原以為城市的大變樣已足夠使自己吃驚,沒想到更刺激的還在後頭。
造船廠坐落于城北,背靠赤淵河岸,與碼頭相距不遠。這裏是一處凹灣,港灣內水深風平,适合建造船塢。
有沈輕澤給出的圖紙,地精獸人埃爾斯這小半年來一心撲在造船上,已經連續有數艘單栀、雙栀帆船正式下水,最大的是一艘高栀橫帆,能容納上百水手,進行長途貨運。
船塢中,有運輸工人打着赤膊,推着木制四輪拉車,源源不斷地把打包好的木頭集裝箱,運到船艙裏,等待出航。
滕二瞪圓了眼:“主祭大人,我們已經有自己的船隊了?您難道提前預料到明珠城會對我們的商鋪動手?”
彼時陽光正盛,沈輕澤擡起一只手擋着光線,眯着眼遠遠朝船上看:“自從蒂亞送了兩艘運糧船和水手之後,就開始着手準備。”
“赤淵河有着龐大複雜的水系網絡,順着這條河,通過它的支流,完全足夠我們擴大貿易網,舍棄掉明珠城,也不算什麽。”
“我并不能預料未來,只不過習慣性未雨綢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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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