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鲛人侄兒

将最後一小塊豌豆黃放入口中,輕輕抿碎,細細咽了下去,細軟幼滑,甜而不膩,他早過了喜歡吃甜食糕餅的年紀,卻對兄長備下的點心十分歡喜珍惜。

杜言疏用巾帕将手指一根根擦幹淨,挑起車簾子,雪停了,冬日暖陽融融,映在雪地上卻是晃眼。

瞧着一地刺目的雪光,他微微眯起眼睛輕嘆了口氣,說起這鲛人侄兒,又是一段令人唏噓的往事。

杜家本還有一位大少爺,姓宋不姓杜,名叫宋斯如,是杜家家主義兄之子,最得疼愛。

當年杜家主杜子循有一位至交好友,叫做宋雪明,兩人意氣相投結為義兄弟,并肩持劍游歷修行數年,輕狂年少逍遙胡鬧了一陣,後各自尋了道侶成了家有了娃,兄弟情義卻分毫不減,時常一道兒玩賞風月狩魂獵怪,杜家與宋家,也成為北垣境內兩大修行鎮靈家族。

可好景不長,後宋雪明夫婦雙雙隕落,原因無人知曉,樹倒猢狲散,宋家徹底敗落,杜子循便将他們的孩子接來養,因擔心他被府上人欺負,還認作義子,視如己出,待他比自己親兒子還親厚。

宋斯如比杜言疏年長整整十歲,在杜言疏不甚清晰的記憶裏,這位大哥哥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兒,整日鐵着一張不茍言笑的面孔,跟棺材板似的,也鮮少與他們說話,更別提玩鬧了。

如果說杜言疏給人的感覺是清冷疏淡,那宋斯如便是嚴酷肅殺,有背景板與棺材板之別。杜家莊上上下下面上恭恭敬敬喚他一聲大少爺,背地裏卻都躲着他,生怕一不小心招惹了去。比起笑若春風斯文俊美的杜二公子,宋斯如可以說相當不得人心,況且,又不是杜家的血脈,唯一肯真心待他好的,只有家主杜子循。

在宋斯如十八歲那年初冬,杜子循仙逝,杜家莊裏裏外外一片雪光一片白,在兵荒馬亂的哭喪聲中,宋斯如在杜府最後的靠山轟然倒塌。

第二年開春,寧州沿海有叛變的鲛人族出沒作亂傷人,宋斯如親自率衆族人靈奴前去圍剿,卻不料作亂的鲛人沒剿滅,宋斯如卻把自個兒的後路名聲都剿沒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杜家大少爺攜着作亂的鲛族女子私奔了,是那年春天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醜聞,據說民間都出了好幾版話本,戲班也唱了好幾處戲,一出比一出精彩,一出比一出離奇,世人皆道,杜家二公子手段高明了得,殺人不見血,是個做家主的料。

思及至此,杜言疏冷聲一笑,這些诽謗兄長的狗屁話,他是一個字都不會信。

而據那鲛人魔物所言,他便是宋斯如與鲛女所生之子,宋珂。

杜言疏暗暗琢磨着,他們雖無血親,卻多多少少脫不了幹系,心中自有定奪——

重活一世,我雖未必立刻取了你魚命,至少也要将你放在眼皮子底下,管束調*教一番,讓你再無可能為禍人間,不行則殺,晾成魚幹喂貓,絕不姑息。

況且,你還喚我一聲小叔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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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叫宋珂,小叔可記住了,呵。

……

歸州是個頗為富庶之地,東面靠海,城池內河港交錯水運便利,東南西北海內外客商雲集,自古豐饒,可此地盛産魚蝦海産這一點,讓杜言疏多多少少有點心裏發毛。

落了夜,車窗外閃過星星點點的燈火,杜言疏知已身處歸州地界,便從衣襟中掏出一張符紙,指尖在其上潦草勾畫一番,注入靈力默念咒決,漆黑的空間裏有一抹冷森森的白影閃現而過,若隐若現十分虛弱,陰靈懸于半空中,朝杜言疏畢恭畢敬地行了禮。

杜言疏對這駐守于歸州的靈奴微微颔首,靈奴會意,飄忽輕盈的靈體漸漸縮作一團,化成一蹙冷幽幽的鬼火,飄在馬車前方,引杜言疏朝碼頭疾馳而去。

這日正是十五,海生明月,碼頭上月色漁火半明半昧,天黑後商販将貨物都收進了艙內,水面上一派平靜寂寥,循着鬼火的蹤跡,杜言疏停在一處船艙前,艙門緊閉,從門縫中隐隐透出火光,艙內傳出觥籌交錯的熱鬧聲響。

杜言疏輕叩艙門,船內的聲響頓時凝住了,片刻,窗扇被拉開一條縫,一位頗為富态的中年男子探出腦袋來,面有疑色瞧了眼杜言疏道:“公子何事?”

私販異獸向來是見不得光的買賣,商販自然格外小心謹慎些,提防着官府來拿人。

杜言疏盡量和緩神色,拱了拱手道:“在下杜玖,此番想與老板買一鲛人。”杜言疏的大名,可不是尋常能用的。

老板聞言頓時眉目舒展,又瞧對方衣着不俗氣度非凡,定是只能宰的肥羊,遂眉開眼笑道:“在下尹平,公子請進來講話。”說着便拉開艙門,引杜言疏入內。

杜言疏矮身進入內艙,借着幽幽燭火瞧見一船人正在用晚飯,皆做番邦打扮,衆人停下了碗筷,直勾勾靜悄悄地盯着這位模樣俊美的小公子,目光森森神貌詭異。杜言疏渾不理會,跟着尹老板穿過內艙,拐過一道暗門,不多久,行至暗倉。

“公子,我這兒的鲛人,可是新鮮的上等貨,模樣身段沒得說,是一等一的風流,重點是,都是幹淨的雛兒。”

暗倉腌臜,常年不透風,一股陳年腐朽味兒混着魚腥血腥氣撲面而來,杜言疏猝不及防胃部一陣翻攪,忙斂息閉氣,定了定神,遙遙望去,暗倉內擺放着幾只木桶,月光暗淡,也瞧不出木桶裏是個什麽內容,偶有嘩啦一聲水響,估摸着是活物。

中年人擦亮了燭火,木桶中的活物覺察到了亮光,三三兩兩地探出頭來,借着幽微的光線,杜言疏瞧見六七張濕漉漉的人臉,皆隐在五顏六色的長發後驚恐地望着他,偶爾一聲水花濺落,魚尾劃出水面,在清冷的月色下泛着粼粼的光彩。

本是詭麗奇異的景象,在杜言疏看來卻十分可怖,他深吸一口氣暗暗別開眼,望向老板道:“可有一位青瞳黑發的鲛人少年,十四五歲的年紀。”

這尹老板聞言,眼睛頓時一亮,鲛女生來極貌美,又是一副人身魚尾的獨特身段,很能勾起部分獵奇男子的占有欲,所以雖然明知官府查的嚴,仍有一些愛財如命的商販铤而走險私自售賣,只為賺一筆大錢。

鲛女好賣價,鲛人男性卻無人問津,除非某些愛好品味特殊的男子……但少之又少,養着還費糧食,故而無人售賣,前些日子他們無意中捕捉到一只鲛人,初看眉清目秀以為是姑娘,捕上岸了才發覺是個少年,而且還是個人鲛混血兒,十分不純正,只有遇水才變成魚尾。本想就此放生,又擔心他得了自由回去通風報信,壞了他們的門路,所以便将就着關了起來,畢竟是人的面孔模樣,下不去殺手,卻也不給吃喝,打算待他餓死刮了鱗卸了甲屍骨扔海裏罷了。

萬沒想到,此番竟有金主尋他而來,真是天降一筆橫財,老板眼角眉梢堆滿笑,頂起滿是油光的大拇指道:“有的有的,公子好眼光,青瞳黑發乃人鲛混血兒,正是千萬年難得一見的珍品,遇見全憑機緣運氣,且那鲛人模樣生得俊美非常,性格也溫順可人,一看便讓人……”

“在哪——”杜言疏皺眉,截了他天花亂墜的吹噓,言簡意赅問道。

被杜言疏清冷細長的眸子瞧得渾身一顫,老板怔了怔,旋即讪讪笑道:“公子請随我來。”

杜言疏微微颔首,目不斜視地跟在老板身後,穿過盛放鲛人的木桶,偶爾餘光瞧見泛着柔和光澤的鱗片,心底一陣惡寒。

即使內心翻江倒海的厭惡,面上依舊是八風不動的清冷,轉過一只人形大缸,老板在他前方停了腳步,指着不遠處一只鐵籠子道:“就是他了。”

杜言疏順着老板所指望去,怔了怔,并沒瞧見預想中鲛人模樣,而是四肢齊全的普通少年人,當然,那雙天青色的眸子他絕不會認錯——

拿在手中的燭火閃了閃,燈花噼啪作響,被鎖在鐵籠中少年人警惕地擡起眼,在光影錯落間,四目相對。

暗倉內一片寂寂的靜。

少年人赤*裸着身子,因為不屬于「商品」,已經餓得脫了形,身上爬滿鮮紅猙獰的鞭痕,被烙鐵燙熟的皮膚已經潰爛出膿。從淩亂微濕的長發間露出一雙清亮澄澈的眼睛,天青色的眸子似平靜的水面掀起一絲波瀾,閃爍不定,戒備又好奇地瞧着站在不遠處的杜言疏。

燭影重重,少年的目光掠過對方細長淺淡的眉眼,最後停留在杜言疏眼尾那粒血紅的痣上。

這粒生在右眼的紅色淚痣,一直是杜言疏的心結,每次他瞧見那點嫣嫣的紅,總覺着觸目驚心的違和與厭惡,一張清淡的相貌因這點煞風景的痣破了。

卻不知,在別人眼裏,這點妖嬈的沖突卻十分賞心悅目,再和諧美妙不過。

杜言疏沉吟片刻,微微擡起下巴,目不斜視冷冷道:“這條魚,我要了。”

“……”

“……”

作者有話要說: 小叔:這條魚我要了

宋珂(悄咪咪開心):要被這位好看的大哥哥撿回家了?

老板:客官,這魚要清蒸還是紅燒?

小叔:腌了

宋珂:……已經仿佛是條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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