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這麽晚了, 他們不睡覺在做什麽?
在江文洛僅有的記憶裏面, 他父母作息還算是非常規律的。一般來講不會兩個人三更半夜地聚在客廳裏面說話。
從之前他回到這裏開始,江文洛就覺得隐隐約約有些不對頭。
“應該下了吧?”
“三天了?
他們在說什麽?
這種老小區每家都離得很近, 有一個公共的陽臺, 能夠從這一邊走到那一邊去。住在這個地方的人一般都家徒四壁, 就也沒什麽可偷的東西。
動作僵硬笨拙的人偶将自己一點點移到了那個小空間裏, 做出攀爬的姿勢, 盡量讓自己的動作放輕,因此他廢了很大的力氣,雙腳才重新落到了地上。
屋子內外都暗着, 因此江文洛也看不清裏面的東西,好在窗戶開着一點小縫,足以讓他溜進去——
這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卧室, 裏面只有一張床和一個櫃子, 剩下連枕頭都沒有一個,床板光禿禿。
也沒有任何照片之類的東西。
江文洛思索了片刻, 好不容易才想起來, 這是自己小時候曾經住過的房間。
“‘我’的東西呢?“江文洛有些疑惑地想。
小時候住過的這個房子, 是個小小的兩居室。正常來講,就算他不在這個家裏住着了,那麽他弟弟也應該在的。而且按照時間推算, 他現在應該也是住在這個地方的啊?
他當時那麽小,還沒有跟父母斷絕關系啊?
剛一發現自己回到了幾年前的時候,江文洛還認真想了想, 會不會看見小時候醜醜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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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怪。
木偶歪了歪頭,輕輕按下了門把手,門外的聲音便肆無忌憚地湧進了他的耳朵之中。
江文洛将臉貼在門縫的地方,隐隐約約看見客廳裏坐着兩個人,正湊在一起說話,手握在一起。
她媽媽梳着披肩發,發絲顯得十分淩亂,看起來剛剛從床上爬起來。
而他的父親則垂着頭,有些沒什麽精神,手還按了按自己太陽穴。
“我又夢見他了!我又夢見他了……”江文洛聽見了他媽媽壓低了聲音,嗓子沙啞,喉嚨裏像含着一口水,話含糊不清,“本來是在浴缸裏面躺着的,頭朝下,水咕嚕咕嚕的……”
“他聽見了我的腳步聲,就一下子擡起頭來,回頭沖我笑,滿臉都是血。”
“他說‘媽媽……你為什麽這麽對我——”
女人的臉往上擡,眼球有些吐出,淩亂的頭發垂在臉側,雙手交握着發抖,看起來害怕極了。
“夢而已、夢而已,”男人拍拍她的背,嘆了口氣安慰道,“你別瞎想,就不會做惡夢。”
“兩次了,已經兩次了!只要我一睡覺,他就出現。”江文洛的母親的頭垂下去,額頭抵在丈夫的肩膀上,“我真的受不了了。”
“明天再買點紙錢吧,而且道士不是說,只要把他埋下去就好了,咱們不是都挑好了位置了麽?要不明天再去看看?”
“我不去!”女人的聲音驟然變得尖銳,“那個地方,要去你自己去!”
“你小點聲……”男人猛地捂住她的嘴,“會把孩子吵醒的。”
女人的臉扭向一邊,吐出一口濁氣。半晌,她的眉頭皺在一起,有些厭煩地道,“真是個讨債鬼,死了我也不得安生!”
“你兒子還說自己總能聽到他的聲音,好像哥哥在家裏排球似的,都吓哭了。”
“老江你說,他會不會……回來找我們啊?”女人縮了縮脖子,“人家不是說麽,小孩子夭折,要是以前過得不快樂,那最容易變成厲鬼了。”
“好了——”江文洛的父親看上去有些動怒,“你好歹是他媽媽,鬼不鬼的,怎麽可能!”
“而且我們已經聽了道士的話,在他死三天之後,将他埋到陰氣最重的地方,他說這是最安全的做法了。”
門邊當着一個很大的黑色塑料袋,裏面鼓鼓囊囊的,從縫隙裏面,冒出來了一個小小的金元寶。
在這個貧窮的街區,樓上的鄰居必然已經陷入安眠,紅火的夜市也已經收了攤。
沒有人知道,在這個地方,又一對夫妻,害怕又嫌厭地正在讨論自己死去的孩子。
而一牆之隔的地方,有一具人偶,偷聽着他們的對話。
江文洛看見她媽媽的肩膀聳動了兩下,很快便寂寥無聲了——
兩個人重新回到了房間。
從這兩個人的交談之中,江文洛恍然大悟:原來他在這個世界已經死了啊。
“埋下去”。
“死了三天了”。
江文洛的腦筋轉得很緩慢,但是仍然能夠聯想到,他之前置身的那個“棺材”,似乎就屬于他自己。
此時此刻,江文洛便又想到了那句話,“歡迎來到真實世界。”
那他之前所在的世界又是什麽?
如果這句話真的是“真實”的,那麽将現有的線索串聯起來的話,他便出現了一個近乎荒謬的念頭。
——那就是他的生命,其實已經結束在了這一年。
而在他死亡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便進入到了那個和梁耀文相識的世界,他得以重生,平平穩穩地長大,和一個人相識。
随後,經歷了那一系列的事情,江文洛又被梁耀文送回到了“真實世界”——以一只黑貓的形式。
江文洛久久回不過來神。
他第一個念頭是,這怎麽可能呢?
究竟什麽是真的?什麽又是假的?
這些“交疊”的世界,又是怎麽回事?
——梁耀文似乎是有創造“世界”的能力的。
他家後院裏,那個梁耀文給他做的“游樂園”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那麽是不是可以說,他生活的一整個世界,其實都是梁耀文創造出來的。
江文洛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輕敲地板,想了半天也得不出結論,便無所謂地站了起來,在房間裏面到處看。
這個房間看得出來,是被人清掃過的,書架上什麽東西已經都不剩了。
江文洛的唇角忽然翹起,露出了一個很淡的苦笑,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想起小時候,他曾經踮着腳,要拿書架上的童話書,但是因為個子太矮了,家裏又沒有小凳子,只能跳起來拿書。
書架上的書全都擠在一起,牽一發動全身,直接就呼啦啦地都砸到地上,把江文洛的眼眶砸青。
他痛得直哭,家裏卻沒人來摸摸他的頭,只會責備他将房間弄亂。
人偶大約一米五高,已經能輕輕松松地摸到書架的最上邊。
江文洛記得小時候,自己曾經在裏面放了一個紙殼生日帽,是他從路上撿的。做賊似的回到家裏,用毛巾将它擦幹淨,珍惜地放進書架之中。
——因為他爸爸知道他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之後,就沒人再給江文洛過生日了。
他只能偷人家的頭飾,在生日那天戴在自己頭上,祝自己生日快樂。
“哦對了……”江文洛忽然回憶起來,他小時候似乎是有點中二病的。
別人的爸爸媽媽會給自己的孩子很多愛,江文洛沒有。
他就會忍不住想,要是我死了,你們會難過麽?你們會後悔麽?你們會不會愛我一點呢?
要是我淹死了浴缸裏面,你們又會是什麽反應。
現在江文洛卻在這個時候,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死了,他的父母也只會将他扔到荒郊野外。
江文洛心裏卻連難過的情緒都沒有,就好像看見了一幕跟自己距離遙遠的鬧劇一樣。連怨恨的心都沒有。
只不過江文洛在這個時候,突然又感激起梁耀文來。
那個人給他的“家”,已經完美地契合了他對這個字的所有想象,能夠将他心裏的那個空洞填滿,給他了很多從前難以想象的愛。
江文洛抿了抿嘴,溫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露出了一點傻乎乎的笑容來。
江文洛最終在床底下,找到了最後的那一個小木牌。
它上面有着和前幾個木牌如出一轍的,畫技拙劣的表情。
江文洛低着頭看着它,發現将上面的表情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喜、怒、哀、樂”。
但是他實在想不起來,這個東西是怎麽回事了。
外面傳來車子鳴笛的聲音,漸漸下了一點小雨,落在窗戶上,模糊了外面的霓虹燈。
人偶圓潤的指尖摸索木牌的輪廓。
江文洛再擡起頭的時候,便在房間的天花板上,看見了一條水漬,慢慢往下蜿蜒。
江文洛一挑眉,走過來,用手指撚了撚它,發現是粘稠而熟悉的手感。
他忽然一笑,将聲音放得很輕,又輕緩又溫柔地說,“啊,是我的小章魚來了,很遵守約定嘛。”
話音落地,江文洛便感覺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懷抱之中,他的心也瞬間安穩下來。
——一個人從後面背後抱住他,臉頰蹭了蹭他的頸。
江文洛轉過身來,便看見了梁耀文。
那個人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平靜,只是在看着江文洛,但是江文洛卻敏感地察覺到,梁耀文似乎有些不安,再等着他的“判決”一樣,觀察着他臉上細微的表情。
江文洛想,梁耀文這個時候會不會有一些忐忑:你會原諒我對你的期滿麽——
你一直都生活在我為你編織出來的“謊言”之中。
“你好呀。”江文洛笑得很好看,小聲說道,“梁耀文,好久不見。”
梁耀文回他一個笑,低下頭牽住他的手,思索片刻回答:“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他的神情放松了下來。
這天夜裏顯得十分安靜,月亮被雲層遮擋住,天地之間僅剩下一點微光,将梁耀文高大的身形勾勒出來。江文洛忽然覺得,他已經跟梁耀文在一起很久很久了,閉着眼睛,都能描摹出這個人的眉眼。
給他一種很幸福的感覺。
“還有什麽要我做的麽?”江文洛問他,“我想回家。”
梁耀文似乎想了一下,對他問,“……你要看看你的父母和弟弟麽?”
“我不想。”江文洛湊近他,手環住他的頸,“我只想看你。”
隔壁的房間裏傳來很輕的鼾聲,鐘表滴滴答答的響。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那麽這些“真實”的世界已經早已離他遠去,隔了很遠很遠,連回頭看看都沒有必要。
他和父母早已形同陌路,他也在“真實世界”之中,沒有一點牽挂。
江文洛只想抓住眼前人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更完結。
(不過完結章會比較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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