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欲12

鬼市沒有晝夜之分,每日時辰全靠城門上的鐘聲劃分。

——咚!

祝尋合眼躺在簡陋的木床上, 呼吸低緩。忽然間, 側放在床邊的寄瀾閃動出一絲淩厲的靈光,卻又瞬間消散。

院外的陰森冷氣透過門縫湧入了屋內, 詭氣慢慢積聚,順着祝尋的手指緩緩延伸, 鑽入了他的體內。沉睡中的人有了一絲的痛楚, 眉頭輕蹙。可他似乎遭遇了什麽夢魇, 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片刻後,兩道身影才一前一後地落了下來。

缪鬼娘斜眼朝着床上的祝尋看去,神色冷漠。

為首的男人看見祝尋的模樣, 眼底閃露楚一絲嗜血的興奮感。他将寄瀾收入掌中, 伸手撫摸着劍柄。缪鬼娘見此, 幽幽開口, “相傳靈劍認主,鬼主請小心拔劍。”

“小心?我和它可是老相識了。”鬼主勾了勾唇,眼中的狠厲閃現。只一瞬, 他就将寄瀾拔離了劍鞘,“寄瀾, 我可好久沒見到你了。”

缪鬼娘看見出鞘的寄瀾,眸底掠過一絲複雜。她垂下眼眸, 小心發問,“鬼主,我們接下來該怎麽做?”

“先帶回去, 我自會想辦法吸了他體內的靈魄。”

“是。”

缪鬼娘上前兩步看着依舊昏睡不醒的祝尋,無聲笑了笑。

……

內城,新溪殿。

一衆等級頗高的鬼守在殿外,他們看見鬼主和缪鬼娘的身影,無一例外地尊聲喊道,“給屬下恭迎鬼主。”

缪鬼娘環視衆人,眼色沉了一瞬。她攙着昏迷中的祝尋,又伸手拉緊黑色鬥篷,将後者遮了個嚴嚴實實。鬼主睨了一眼,對着衆鬼發令道,“都退下吧,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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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缪鬼娘默不作聲緊跟着鬼主,将昏迷的祝尋帶了進去。殿內的面積很大,繞過一座人造的假山溪流,才能看見正殿的模樣。正殿中央的地上有個極為顯眼的陣法。四周以詭氣為刃,陰寒到了極致。若是尋常小鬼入內,怕是瞬間就得煙消雲散。

缪鬼娘暗自心驚,不語。

鬼主還沒卸下面具,直道,“把他放入陣法內。”

“鬼主,這陣法……”缪鬼娘有些遲疑,攙扶着祝尋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了幾分。

“放心,只要我不啓動陣法,你和他都不會出事。”鬼主嗤笑一聲。他挑眼看向缪鬼娘,瞧見她一反常态的沉默,神色說變就變,“……還不照做!”

“是。”缪鬼娘應話。她默不作聲地将手探入鬥篷內,手指弧度極小地在祝尋的背後動了幾下,這才将其平放在了陣法之內。

缪鬼娘退出陣法,規矩地站在一側。

鬼主看着陣中宛如活死人的祝尋,嘴角勾起一抹邪笑。他一邊靠近陣法邊緣,一邊摘下臉上的面具,終于露出那張與祝尋一模一樣的容貌。

缪鬼娘瞳孔顫了一瞬,卻又害怕被發現似的迅速低下頭。

鬼主一門心思都落在陣中的祝尋身上,絲毫沒察覺她的‘怪異’情緒,“鬼娘,去把嚴軒朗請過來。”

“記住,是‘請’他過來,千萬別露餡。”鬼主眉梢微挑,言語中又顯出幾分陰狠,冷笑,“我先拿他開開刀。”

缪鬼娘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直到殿外側的假山完全阻斷了鬼主的視線,她才勾起一抹少有的邪氣笑容,輕呼了一口氣。殿門被打開,一群守在殿外的鬼就湧了上來,雜七雜八地詢問。

“鬼娘你怎麽出來了?”

“鬼娘,鬼主和你帶回來的人到底是誰?”

“鬼娘,你怎麽不說話?”

缪鬼娘掃了一圈,簡單直接地問,“嚴軒朗在什麽地方?鬼主找他有事。”

“就在西廊偏殿啊,鬼娘你昨天上午不是才見過他?”有鬼指明方向,有些詫異。

缪鬼娘眯了眯雙眸,語氣随意,“是嗎?我忘了。”她看着重新合上的殿門,眼波微轉,補充上一句,“都散了吧,鬼主有正事要做,不需要你們在這裏打攪。”

話音剛落,她避開衆鬼的追問,閃身朝着偏殿的方向而去。

衆鬼看着缪鬼娘離去的身影,面面相觑。有人先發出一聲疑惑,“你們不覺得鬼娘今天有些奇怪?”

“嗯?”

“說不上來的奇怪?雖然這漂亮模樣沒變,可她這給我的感覺就是不對……”

“好像是有點。”

有鬼聽見這段不着調的對話,出聲打斷,“行了行了,你們這兒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說些什麽,我看鬼娘就好得很,還是一樣漂亮!”

“我們別守在殿門口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

缪鬼娘剛走到偏殿門口,調整神态後才敲了敲門,“在嗎?”

“誰?”

裏面的人反應很快,沙啞的聲線中暗含一絲警惕。缪鬼娘分辨出對方的聲線,玩味勾唇,“在下奉鬼主之名,請嚴……嚴公子過去一趟。”

“你先進來吧,門沒鎖。”

“是。”

缪鬼娘推門而入,嚴軒朗赤/裸着上半身正在穿衣服。雙方視線撞在一處,嚴軒朗略作停頓,就合上了裏衣,啞聲道,“缪姑娘,鬼主找我何事?”

“自然、自然是為了祝尋。”

嚴軒朗面色驟沉,原本平靜的眼色裏瞬間夾帶上恨意,“祝尋找過來了?”

缪鬼娘瞧見他的反應,輕笑出聲。她坐在一側的木椅上,肆意玩弄着桌上的酒杯,将其撞得叮當響,“何止是找過來了?甚至還被鬼主抓回了正殿。”

“什麽?他被抓回了正殿?”嚴軒朗快步走近,不可置信地追問,“寧越之和沈頃岚呢?他們怎麽可能放任祝尋被抓?!”

缪鬼娘玩弄酒杯的動作驟停,她擡眸看着又驚又訝的嚴軒朗,勾唇,“嚴公子,別急着激動呀。我問你,祝尋的那一縷精魄被你藏到哪裏去了?”

嚴軒朗見她綿裏藏針的質問,有些不悅地擰住眉頭,“缪姑娘,我看在鬼主的面子上給你三分客套。要真說起來,以你我的身份相比,你沒資格多問。”

說罷,他就朝着外面走去。還沒等他靠近屋門,一道詭氣就急速從他的身後略過,将屋門徹底合上了。

“嚴軒朗,我看在我精魄的份上,也給了你三分客套。”原本纖細的女聲沒了,反而成了再熟悉不過的清冽聲線。

嚴軒朗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轉身,“……祝尋?”

“是我。”祝尋就站在他的身後,笑問,“你覺得我新學的幻身術法如何?”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嚴軒朗反手破開封門的詭氣,眸底是難掩的慌張。

祝尋不再玩笑,眼色像是淬了毒的寒霜。他掌間溢出濃郁的詭氣,一步步靠近對方,“嚴軒朗,你不會是在怕我吧?”

嚴軒朗奪門而出,可在下一秒就被無形中的詭氣結界給打了回來。他剛準備反擊,竟發覺自己運轉的詭氣會徹底融于結界中,沒了半分威力,“這、這麽可能?”

祝尋扭轉詭氣,将它們形變為鏈鎖徹底纏住了嚴軒朗。後者毫無反抗之力,被陰煞十足的詭氣支配,硬生生地跪在了地上。

“你就借着我的身份和精魄在荒山墳上稱王,現在又帶着我的一縷殘魄跑到這裏來求助?可你知不知道,這兒也是我的地盤?”

“……你什麽意思?”嚴軒朗蹙眉,沒能明白這句話的深意。

祝尋揮動指尖,原本捆綁在嚴軒朗身上的詭氣就自動分裂出一把尖刀。還沒等嚴軒朗反應過來,他的一根指頭就被斬斷了。

“——啊!”

祝尋對他的慘叫不為所動,只是慢慢、再慢慢地揮動着詭氣。

幾個時辰前,他在院中看見的那個小血人正是缪鬼娘所化。而他在缪鬼娘的提醒下,隐隐約約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是連寧越之和沈頃岚都不曾知曉的往事。

當年,他雖然殺了木嶺,卻也是萬念俱灰。他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自己的情況,也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痛恨自己的所作所為!

“——千年前的無幽鬼市是殺戮的試煉場,後來一個帶着死志的年輕男子進入了這片煉獄,沒日沒夜地開啓了厮殺。他将一個個虐殺成性的鬼物滅掉,從萬到千,從千到百……逼得所有鬼物都臣服于他。”

缪鬼娘在暗香閣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實則正是當年失蹤了幾個月的祝尋。

祝尋帶着滿身不受控的詭氣,帶着弑弟弑同道的愧疚,赴死般地殺了進去。可沒想到,正是這個舉動反而陰差陽錯解救了他。

天地萬物的存在,本就是一種相生相克、且無解的矛盾。

詭氣克制詭氣。

歷經千萬年殺戮洗禮的無幽煉獄,成了祝尋能夠克制詭氣、生存下去的唯一地盤。在這裏,他可以随意釋放體內過盛的詭氣,還不用擔心傷到無辜百姓。

他留在了這裏,将其改名為無幽鬼市。而那些從他手下留下性命的厲鬼兇神,也甘願喊他一聲鬼主。

只可惜,世事難料……

……

祝尋回憶的短短片刻,嚴軒朗早已經被淩遲得不成樣子。他支撐不住地趴在地上,身上流淌着的是鬼物才獨有的惡臭膿血。

“祝、祝尋,你敢這樣對我,不、不怕再也拿不回你的精魄嗎?”

“我讨厭別人威脅我,更讨厭你不自量力地威脅我。”祝尋勾了勾手指,一抹分裂的詭氣就鑽入了嚴軒朗的嘴巴。

“……唔!”悶哼聲是近乎死亡的絕望。模糊的血肉塊被詭氣帶出嘴巴,丢在一側。

祝尋眼中慢慢爬上血絲,當年的一幕幕反複在他的腦海穿行。他看着暈厥在地的嚴軒岚,動用詭氣刺入他的神經,逼迫醒來。

嚴軒朗冷汗直冒,神色近乎扭曲。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來連死都是一種奢望!

“這就受不了了?你可知道,當年我被祭獻、我被詭氣入身的痛!是你現在的千倍萬倍!”

祝尋眼眶被血色占據,他死死掐住嚴軒朗的脖子,逼問,“當年不斷有修士被詭氣所殺、被取了靈智,各大家族想也不想就怪在我頭上!我問你,這些肮髒事,是不是你做的?”

嚴軒朗渾身發顫,所見之處皆是淤血。

即便他不說不應,祝尋也猜測到了真相。他将嚴軒朗丢在地上,以詭氣做刀繼續折磨,“……我不會讓你這麽輕易死去了。”

他彎下身子,貼在嚴軒朗的耳畔輕聲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得到我擁有的一切嗎?既然如此,那就連我經歷的痛楚也一并享用吧!”

祝尋加重了結界內的詭氣,這才邁步離開。

……

而另外一側的殿內,鬼主正端詳着手中的寄瀾,眼中閃露出嗜血的光芒。他看着近處正倒在陣法中央的祝尋,摩挲着寄瀾的劍身,“很快地,你就能徹徹底底認我為主了。”

鬼主話落,忽然揮出寄瀾。

寄瀾泛出犀利的紅色靈光,直接朝着陣法中央的祝尋而去。

劍尖抵住祝尋的喉嚨,甚至刺出了一抹傷口。

可就是這個情況,使得鬼主神色大變。他猛然飛身進入陣法,一把掐住‘昏迷’中的祝尋,怒吼,“你不是祝尋?你到底是誰!”

寄瀾有靈性,絕不可能傷害祝尋分毫。可方才那情況,要不是他及時停住了寄瀾。恐怕這陣中人就已經沒命了!

被鉗制的‘祝尋’睜開眼睛,露出了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眸。

鬼主反應過來,瞬間撕碎附在她身上的幻術,掐住脖子的手掌越發用力,“缪鬼娘!你膽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鬧事?”

“鬧、鬧又如何?”缪鬼娘反手握住他的手臂,面露不屑,“別以為你用了他的皮囊,就能成為他。”

“我缪鬼娘,此生、此生只認一個鬼主!”

鬼主聞言,忽地松開對缪鬼娘的鉗制。聽見對方猛烈的嗆聲後,才陰冷一笑,“說吧,你從什麽時候發覺我不是真正的祝尋?我分明将他的言行舉止學了個十分。”

“……一開始我就認出來了。”

缪鬼娘自知死期将近,倒也沒了懼怕。

她真名叫作缪深秋,原是賀家的一名客卿。在她年輕時,賀家家主曾救過她一命。從那時候起,她就對和年長自己二十載的賀家主動了心思。

可賀家主和妻子恩愛,膝下更有了一女賀岚,一兒賀安。

缪深秋不願破壞家庭,暗戀無果的她只能壓下心思,專心輔助起賀家的小輩。臨海試煉後,長女賀岚失蹤,賀家更是在有心人挑撥之下分崩離析。

那個時候,滅門的不止祝氏,更有他們這些無關輕重的小家族。

……

賀氏夫婦命喪其中,只剩□□弱多病的賀安。缪深秋念着賀家對她的知遇之恩,帶着小公子賀安躲入了秦嶺深處。在青衣人的追殺下,他們誤入了這片煉獄。原以為是必死無疑,可沒想到兩人遇見了‘渾身詭氣難自控’的祝尋……

再後來,祝尋憑借一人之力穩定了無幽鬼市,在這兒平穩度日。可他終究抵不過壓在心裏的那點心動,鬼市裏沒有活物可以存活,可祝尋偏偏就是種出了一種不知名的黃色小花,他給這種花取名——

月知。

很久之後,她才從自家小公子的口中明白,這是祝尋在念着一個人——宗山寧氏的少掌門寧越之。

不出半年,祝尋忽然離開,将諾大的鬼市留給了他們兩人管理。後來,新入鬼市的鬼民告訴他們——“外界沸沸揚揚都在追殺祝尋。”她和小公子聽聞這事商議一番,後者決定出世去尋……

再後來,又有新鬼傳“祝尋死了”,而公子也再沒出現。

原本受控于祝尋威壓的惡鬼們聽見這事,開始有了逆反的心思。正當□□之初,‘祝尋’卻又突然回來了!

開始缪鬼娘倒是喜出望外的相信,直到她親眼目睹了‘祝尋’殺鬼奪修為。

……

缪鬼娘短暫回憶,眸中更顯嘲諷。她恢複原來的樣貌,從地上爬起來坦蕩道,“鬼主向來只怕自己的詭氣傷到無辜,從不會像你這樣殺鬼奪修為,掠生者吸魂!”

“他雖入詭道,可從未以此害人!”

鬼主聞言,撫掌大笑,眼中的陰狠分明更重了,“你倒是條忠心耿耿的走狗。看來是委屈你了,還要在我身邊僞裝那麽多年!”

話音剛落,缪鬼娘就被詭氣徹底掀翻,撞在了遠處的假山上。千鈞一發之際,祝尋的身影突然閃現接住了快要落地的她。

“鬼、鬼主。”

“凝神,別浪費力氣說話。”祝尋用神智探了探缪鬼娘的狀态,輕蹙眉頭。他揮出一道結界,将其護在了裏側。

緊接着他飛身而去,站在‘鬼主’的對立面。

祝尋看着那人與自己一致的面容,輕笑發問,“我現在真的很好奇,當年魂飛魄散前的我到底修煉到了何種程度?”

“你什麽意思?”對面的‘鬼主’面色微動。

祝尋勾唇攤掌,寄瀾就強制性地破開了對方的禁锢,乖乖回到了他的手中。

‘鬼主’被寄瀾傷了手掌,憤怒握拳。

祝尋垂眸,望着自己沒有受傷卻同樣感到刺痛的手掌,面色明了。擡眼對望間,渾身散發出的氣勢不怒自威。

“你作為我的一縷精魄,也該鬧夠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鬼欲其實是祝尋當年分化出來的一縷精魄哦~~下章寧吱吱就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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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58章被鎖了,現在應該可以看了,大家別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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