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魔05

無幽鬼市,內城。

尤忘剛踏入新溪殿, 就敏銳地察覺到了裏頭的不對勁。殿內被濃密的詭氣籠罩, 視線可見的範圍極低,他戒備地看向四周, 深怕有什麽東西從中鑽出來偷襲。

尤忘想起許久未見的好友,心頭一緊, “祝尋?”

一個月前, 對方突然說要入殿閉關, 還下令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攪他。尤忘不算鬼物中的一員,自然也不是他的部下。

他在外城等了一月有餘,心系祝尋, 所以才沒忍住潛入內城查看情況。

忽然間, 殿堂的盡頭發出一陣巨響。周圍的詭氣突然化為密密麻麻的利箭, 箭頭對準了尤忘。

尤忘察覺到危險, 頓時凝氣警惕。

“祝尋?”

“誰?”

一前一後的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雙方辨別出聲音的一瞬,殿內所有的詭氣便都消失殆盡了。殿內盡頭的銅座上,祝尋正半趴着休息, 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虛弱。

“祝尋?你怎麽回事?”尤忘閃身上前,立刻将他攙扶起來, 不由分說探起他體內的氣脈。原本充沛在體內的詭氣,竟是空耗。

“我沒事。”祝尋抽回手, 嗆着咳嗽了兩聲。他看着一臉緊張的尤忘,故意移開話題,“你怎麽來了?要不是我發現得及時, 恐怕我設下的詭箭陣就要将你戳成篩子了。”

“你好意思說我?”尤忘幹脆貼着銅椅席地而坐,側身發問,“你這閉關一個月,到底在做些什麽?怎麽還把自己搞成這副虛弱模樣?”

說罷,還故意用手肘敲擊了一下祝尋的胸膛。

祝尋捂住輕悶毫不在意,“我的體質你又不是不清楚,只要我想,還怕這些天地間的詭氣不願入我身?我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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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的?”

“故意将體內盛存的詭氣給釋出來。”祝尋眸色微閃,用眼神暗示着殿壁後側,“雖我不清楚無幽烈獄的真正來歷,可這地的确是上古神跡……”

無論祝尋在這裏釋放多少詭氣,這無幽境內都可以随意吸收。又無論祝尋需要吸收多少詭氣,這無幽境內也都可以自在供給。

正因此,祝尋才能一步步地、有控制性地淬煉着自己的體質。

這裏,是最适合他生活的地方。

祝尋眸色閃了閃,似乎正在期待着什麽,“現在我體內的詭氣雖然少,但也正适合我外出。”

尤忘聽見‘外出’兩字,神色驟變,“外出?你要回人世?”

“嗯。”祝尋合了合眼,藏起眼底那絲破土而出的期待,“太久沒出去了,我想……”

“祝尋,你瘋了?”尤忘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現在的情況不适合外出!”

“我、我這不是已經将詭氣都釋出來了嗎?我就出去一個月,不、不會出事的。”祝尋有些心虛,沒敢直接對上尤忘的視線。

尤忘站起身,神色更為凝重,“你覺得你自己能控制?”

“當然。”祝尋擡眸,勾起笑意,“尤忘,你別太小看我了……”

“祝尋!你明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尤忘雙手緊握成拳,重重嘆氣,“這才過去多久?人世各大家族對你的‘喊打喊殺’根本就沒停下。更何況,你回了人世,可體質又不會有任何改變!你體內的詭氣只會随着時間越增越多,到時候你打算怎麽辦?”

尤忘見他沉默,越發肯定,“好,讓我來告訴你。你祝尋不願傷害無辜的人,只能拼命壓制體內的詭氣。萬一撐不住,就由着詭氣肆虐自己、甚至被它反噬。”

“……我。”祝尋啞然。

“退一萬步來說,即便你跑到深山老林裏去釋放體內不受控的詭氣。可你要知道,這詭氣的傷害力是巨大的。到時候,無孔不入的修士們肯定會發現你的存在,然後像要讨伐木嶺一樣來讨伐你?你不反擊是死,要反擊就會傷人、是罪加一等!”

“我問你,你出去做什麽?”

祝尋避開他的追問,胡亂回答,“我就是待着太無聊了,想要出去走走。尤忘,我和你不一樣,你從小被賀夫人看顧在家中,所以在鬼市這樣的地方也呆得住。可我不一樣啊……我向來自在慣了,在這裏待了幾個月,我渾身上下都要起繭子了。”

他暗戳戳地瞥了一眼沒好臉色的尤忘,嘟囔道,“我還想着讓你配合我呢,怎麽反倒管起我來了?”

“你嘀嘀咕咕說些什麽?”

“沒什麽!”祝尋輕咳一聲,假意整理了一下衣服。可随即又突然反應過來,輕聲怼道,“我要是真想出去,放眼整個鬼市,也沒人能攔得住我。”

尤忘松開拳頭,神色難辨地看向他,“祝尋。”

“嗯?”

“你此番興致沖沖地出去找人,就沒想過,對方或許根本不想見你?或者和其他家族一起聯手敵對于你?”

祝尋眼中的光亮凝住了,他看向尤忘,故作費解,“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你想見的人。”尤忘走上前去,在離他一步之遙的時候停下,眼中是從未有過的認真,以及那藏在暗處的心疼,“寧越之,他知道你對他的心思嗎?”

“你、你在胡說什麽啊。”祝尋轉身避開他的對視,思緒斑駁,“好端端地提到他做什麽?”

尤忘瞧見他的反應,面色更顯無奈,“你自己醉酒的時候拉着我說了一堆,心心念念的除了寧越之,還能有誰?”

“我說了?!”祝尋聞言,下意識地震驚反問。他重新對上尤忘似笑非笑的模樣,就知道自己漏了陷,越發陷入沉默。

兩人靜靜站立,對峙了好一會兒。還是尤忘率先出聲,打破僵局,“既是心意已決,恐怕誰都攔不住你,你想去就去吧。不過話先說在前頭,若是一個月後你再不回來,我定親自出世尋你。”

祝尋幹脆也不假裝,讪笑兩聲跑到他跟前,勾住他的肩膀讨好道,“好說好說。既然如此,你再幫我一件事?”

“你說。”尤忘無奈。

“我怕我出去後,這內城裏的厲鬼又要作亂,你替我頂一陣?”

尤忘沒想到是因為這事,蹙眉提問,“我替你頂?你要知道,我的修為遠遠不如你。再加上它們臣服的人是你,又不是我這張臉。”

“嘿嘿,我早就想好了。”祝尋從納靈袋中拿出一個醜陋可怖的面具遞了過去,滿臉自豪地說道,“我做的面具,怎麽樣?不錯吧。”

“……”

尤忘少時病弱,常年在家。雖然少有外出修煉的機會,可正因此精修了音律書畫。此刻,他看着張極其具有‘特殊創造力’的面具,實在是連一個違心的誇獎都說不出來。

“我們倆的身形差不多,我遲點戴着這面具在內城晃蕩一圈,再和那些鬼物說‘我要閉關修煉’諸如此類。等我離開後,你就換上我的衣服、戴着面具,替我坐在殿內裝裝樣子,這詭箭陣我給你留着,應付一個月綽綽有餘。”

祝尋将自己的想法說完,又向身側好友丢去一個自我肯定的眼神,“我的計劃是不是很不錯。”

尤忘無可奈何,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自制面具,哼哼兩聲,“真拿你沒辦法。”

……

幾個時辰後,祝尋将随身物品收拾完畢,偷偷摸摸出了鬼市。哪知尤忘早已守在鬼市門口,靜靜等候。

“尤忘,你怎麽在這裏?”祝尋笑着走近。

“來送送你。”尤忘迎了上去,取出一個随時的錢袋,“這是我之前留着的,一直也沒用上。你這次回人世多少用得上,帶好了。”

祝尋猛然反應過來,毫不客套地伸手接過,還掂了掂,“謝謝,我差點忘記了。尤忘,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我給你帶回來。”

“沒有。”尤忘回答。

祝尋挑了挑眉,顯然不信,“怎麽可能會沒有?你說嘛,我肯定給你帶回來。”他頓了頓,突然玩笑心思又起,“我看你年齡也差不多了,作為比你大幾歲的哥哥,我物色一個漂亮姑娘如何?”

“祝尋。”尤忘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當真向他讨起一物來,“如果方便,給我帶一只瓷埙回來。”

“瓷埙?”

“嗯。我從小無聊時,就喜歡玩弄這個。”

“行!”祝尋眼中含笑,應得爽快,甚至還在暢想未來,“等我買回來,你好好吹首曲子給我聽。”

尤忘對上他的眼,淺笑颔首。

“我走了。”祝尋收好東西,朝他告辭。

“祝尋,小心。”

祝尋轉過身去,只留給他一個招手的背影,“放心,等我回來。”

……

夜風拂過,明月當空。尤忘看着再次醉趴在桌上的祝尋,暗自作想:等你回來?這一等,可真的很久很久。

祝尋從往事中掙脫出來,慢半拍地癡笑兩聲,“難道你戴的那個面具是我自己畫的?那可真是太、太醜了!你怎麽還留着?”

“嗯,簡直是不能直視。”尤忘終于說出千年前的真心話,轉而又低喃道,“但看久了,就也習慣了。”

祝尋勉強撐起自己的身子,從納靈袋中掏出一物,正是初見時對方送他的瓷埙。祝尋随心發問,“尤忘,吹首曲子給我聽聽?”

尤忘怔了幾秒,應道,“好。”

祝尋見他答應,幹脆又趴了下來

曲聲緩緩入耳,祝尋腦袋昏昏沉沉的,一時間竟有了些睡意。他想起遲遲未歸的寧越之,下意識地透出點想念,“越、越之,他怎麽去了這麽久?”

尤忘指尖一頓,連帶着曲調也走了音。他幹脆放下瓷埙,看着合眼入睡的祝尋,輕聲道,“我去幫你把他找來。”

“……”

尤忘起身,回身時發現寧越之就站在不遠處。兩人對視了一個眼神,同時邁開步子。就在兩人快要相交而過時,尤忘卻突然扯住了寧越之的手臂,“等一下。”

寧越之停下,視線仍是固執地落在祝尋身上,“何事?”

“方才我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嗯。”

尤忘露出一個複雜的笑意,又問,“祝尋明明帶着死志進了無幽烈獄,只要他不動手,自然會被那些鬼物撕扯得沒命。可當年的他卻突然燃起生的希望,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寧越之心有所感,卻沉默着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等待回答。

“祝尋當年醉酒的時候和我說過。他說,最後一刻,他想到了你。這輩子好不容易才喜歡上一個人,對方卻不知道自己的心思,甚至對方都不會知道自己在某個角落死去。”

“祝尋說,他不甘心,更想重新見你一面說清楚。”

寧越之眼中閃出瑣碎的柔情,以及深埋在底下的那段誅心痛意。

“我看着他期頤滿滿地去見你,可寧越之,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最後為什麽會變成那個樣子?”尤忘這話問得極低,自責和痛惜毫不掩飾地存于他的臉上。

明明是‘只要腦海中想着你,都可以拼盡全力活下去’的祝尋,最後卻毫無留戀地、甚至魂飛魄散地離開這個人世。

“你告訴我,為什麽?!”尤忘胸口起伏地厲害。即便祝尋現在完全地存在于這個世上,他依舊不能忘記當年的那最後一幕。

“尤忘,別問了。”

近處忽然傳來一聲,沈頃岚不知何時走了出來。他瞥了一眼正安然醉睡的祝尋,擰住眉頭,“當務之急,是想着怎麽讓他挺過最後一關。”

鬼欲和剩下的一縷精魄,他們是一定要替祝尋找到的。但散落的精魄一旦全部聚體,恐怕當年的事情會再次發生。

“我不會讓他出事的。”寧越之開口,徑直朝着祝尋走去。沒走幾步,他又被兩人異口同聲的喊住,“你又怎麽能保證?!”

“唔……”祝尋被他們給驚醒,懵懵地看了過來,“你們在說什麽?”

寧越之走近,直接将他橫抱起來。祝尋警惕了一瞬,卻在聞到對方身上熟悉的味道時驟然放松。他實在是醉困得慌,伸手勾住男人的臂膀,還忍不住拿腦袋蹭了蹭他的胸膛,語氣是獨有的依賴和軟糯,“……我好困。”

“睡吧,我帶你回房間。”

祝尋沒再說話,全然陷入夢鄉。

沈頃岚和尤忘看着他的舉動,又怕吵醒祝尋沒敢吭聲。寧越之抱着祝尋走了回去,只在竹屋前停了片刻。他感受到身後兩人的注視,用神智傳話。

——我決不會讓他出事,即便拿命來抵。

作者有話要說:  快了快了~前世最後的大事&現世最後的大事,我是一起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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