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愛02

祝尋的思緒早在見到寧越之的那一瞬間,就陷入了凝結。等他回過神來時, 已經坐入了幻境中央。

賀岚坐在陣法主位的, 操持着整個大陣。而另外三人則是分別坐在三個方位,輸入靈力加持。海神島上的幻陣之所以那麽逼真, 是因為賀岚改動借助了上古神跡。而現在,這個陣法能依靠的, 只有他們四人的修為。

“祝尋, 我不是寧越之本人, 沒辦法保證幻境內記憶的連貫性。”賀岚提點道,“還有你看到的幻境內容,可能不是百分百的安全。畢竟, 他自行鎖住了元神, 是帶着死志的。”

祝尋愣了愣, 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幻境之內的畫面, 皆是由寧越之親身經歷的。千年時光,善惡美醜,待人處事的外露面具實則都有他一人說了算。若是寧越之心理存着極端的一面, 說不定會企圖将祝尋留在幻境內。

又或是,祝尋在幻境內遇到了什麽‘危險’, 消耗殆盡了自己的靈力修為,就有可能永遠耗死在幻境內。

“我知道了。”

祝尋颔首, 剛欲合眼又被喻言急聲叫住。

“哥!”

“喻言?”

喻言緊緊盯着他,原本溫潤的雙眸卻溢滿了擔憂,“你記住, 無論發生什麽,都是你要帶師父出來。而不是一起……”他頓了頓,終是沒将那個最後的結果說出,“我不想一下子失去兩個親人。”

祝尋神色變化了一瞬,視線再度落向床榻。他沒有答話,只是斷然地合上了雙眸,“開。”

……

祝尋感覺自己像是失重一般,随着天地萬物漂浮。終于,一股悠揚卻悲切的鐘聲響起,鼻端似乎還沾染上了點點香燭味。

祝尋用了蠻力逼迫自己睜眼,入目便是一片蒼涼的白色。

“少掌門,各家族都派人前來吊唁,掌門還在前廳忙着,他讓我喊你回去休息。”蒼老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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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尋順着聲源望去,前方的靈廳內站着挂滿了白色祭奠物,一抹年幼卻筆直的身影正跪在草墊上。

少掌門?

祝尋心有所動,立刻擡眼,果不其然上方的門匾上寫着端正的大字——寧氏祠堂。

“少掌門,夫人泉下有知,定不希望你如此。”那人又勸慰道。

“老伯,你下去吧,我再陪陪母親。”那名孩童側過臉來,露出如白玉般雕刻的精致五官。這面相,除了寧越之,還能有誰?

祝尋呆立在門口,終于記起一事。

辰和十四年,寧氏發生了一起禍事。寧氏夫人懷孕時,竟是意外從高處跌落……最後一屍兩命,聽者無不惋惜道痛。

寧氏長子的寧越之,那時不過七歲。

“少掌門,自從夫人入棺後,你已經跪了一天一夜日了,再這樣下去會吃不消的。”那名老者心疼不已。

寧越之沒回話,轉過臉去,執意用行動表達一切。那名老者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起身,“我去廚房給你準備點東西吃。”

都傳寧氏少掌門天資過人,小小年紀就一派沉穩作風。如今看來,或許從這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明明不過七歲的年紀,可面對母親的去世不哭不鬧,執意熬夜守靈。

祝尋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心間短促一痛。還沒等他多想些什麽,眼前的視線卻已然發生了變化。

噠噠噠。

後方不穩的腳步聲響起。

“誰!”

警惕卻尚青澀的聲音從自己的口中傳出,祝尋只覺得身子不受控制的轉動,看見門口那個矮小的身影後,他當即明白了過來——自己這是附入幼時寧越之的體內了?

那現在跑到門口、又格外‘眼熟’的孩子是……

果不其然,祝尋感受到自己(寧越之)愣了愣,詫異開口,“祝尋?”

被叫到名字的小祝尋呆萌萌地眨了眨眼睛,費力跨過高門檻,乖乖怯怯喊道,“寧哥哥。”

祝尋感受到心間壓抑的悲痛緩了一息,緊接着就見小祝尋走到了跟前。他雖然入了小寧越之的體內,但處在‘記憶幻境’中,他不能代替對方做出任何言行。

只是沒想到,自己小時候竟喊過寧越之‘哥哥’?

也是。

寧夫人去世時,祝尋不過六歲年紀,又不像寧越之這般年少穩住。別說是這句稱呼了,就連這件事情,他都忘了個幹淨。要不是誤入了這層記憶幻境,他都不知道寧越之居然将這事記了這麽深。

祝尋索性充當了一回‘第一視角’的旁觀者,默不作聲地等着接下來的發展。

“你怎麽在這裏?”寧越之瞧見他這張粉撲撲的臉,突然有些回不過神。

“阿爹帶我來的。”祝尋撲棱了一下,挪着膝下的草墊離到寧越之更近了一些,是少有的乖巧,“阿娘在家裏照顧小澈,她、她叫我來陪你。”

寧、祝夫人少時便是深閨密友,此番寧夫人突然去世,祝夫人自然是悲恸不已。只是自己的小兒子尚在哺乳期,她産後身子又弱,實在無法趕來參加葬禮。

她念及寧越之小小年紀便沒了母親,肯定備受打擊,因此在囑咐了年紀相仿的長子好好陪着安慰。

寧越之反應過來,輕聲說道,“不必陪我,宗祠夜裏風大,你會着涼的,回去找祝掌門吧。”

“我不回去。”祝尋小小年紀,但也有自己的理解和執拗。他見寧越之‘趕’他離開,當即就牽住了他的手,“就算阿娘不說,我也陪你。”

寧越之垂眸,看着這雙尚且肉呼呼、且緊緊拉住他的手,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祝尋趁着這個時機,往懷裏摸摸索索掏出一顆糖來。他瞥了默不作聲的寧越之一眼,動作娴熟地剝開糖紙。

寧氏宗祠是嚴肅之地,向來不能在此吃食,即便是糖也不行。

寧越之早在第一時間就看見他的動作,他以為是祝尋忍不住小孩心性嘴饞,猶豫再三卻沒有開口阻止。哪知眨眼間,祝尋就将那顆剝好的糖果塞入他的口中,“寧哥哥,給。”

“……”

寧越之含着糖,一時間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祝尋重新拉住他的手,小幅度地晃了晃,張嘴竟是說出一番道理,“吃的糖味甜了,心裏就不苦了。”

寧越之凝滞了一下,終是将糖壓入舌底。甜味蔓延開來,似乎真的掃開了連日以來的陰霾苦味。

方才的那名仆人不知道出了什麽差錯,一直沒來。

祝尋起初還能乖乖跪在寧越之的邊上,入夜一深,又人陪他講話,困意就來了。他強撐着眼皮,小腦袋更是一下、一下地往下敲。一個倦意晃神間,他的身子直直往前倒去。

觸及額間的是一方溫熱掌心,而不是冷冰冰的地板。

“困了就去休息。”

祝尋磕磕絆絆地爬起來,眼中分明閃着困倦的水花,嘴硬道,“不困,我陪你。”

寧越之還在守靈,不想離開宗祠半步,可祝尋就像‘粘皮糖’一樣就是沒打算離去。就在祝尋打下又一個哈欠後,寧越之對着祠牌合了合眼,默念:母親在上,寧氏先輩在上,請允許我們失禮……

默念祈求完畢,寧越之才從旁側移來一個草墊,對着祝尋說道,“困了就睡一會兒。”

祝尋畢竟還小,白日從溪嶺趕到宗山,實在是撐不住了。他迷糊聽見寧越之的話,立刻一個側躺躺了下來,小腦袋堪堪貼住寧越之的身側。

他看着寧越之落在旁側的手,不放心地再次拉住。他打了個哈欠,像是自我肯定,“寧哥哥,你別怕,我陪你……”

餘音淹沒在了睡意裏。

寧越之聽見頃快傳來的平穩呼吸聲,垂眼看去。他想起對方睡前的最後一句,喃喃發問,“祝尋,你真要陪着我?”

原本是石沉大海的一句自問,可睡夢中的祝尋竟像是感知到了一般,低着‘嗯’了一瞬,下意識地捏緊了手。

……

眼前的畫面再次變化,是再熟悉不過的溪嶺祝氏,身側有聲音傳來,“越之。”

寧越之看見溪嶺祝氏的地标,側過身去低應,“父親。”少年的聲線變化明顯,沒了方才的稚嫩感,不知不覺間就添上了幾分清冷。

祝鶴齡急忙忙地迎了出來,喊道,“寧兄,可算把你給等來了。”

“寧兄,許久不見。”

寧越之看着眼前的長輩,規規矩矩地行禮,“祝掌門。”

“呦,越之也來了?”祝鶴齡驚喜地打量了兩眼,滿意道,“不錯,幾年沒見越來越出衆了。寧兄,眼看着你們父子兩個人一般高了。”

“祝兄說笑了。”寧蒼升看了寧越之一眼,解釋道,“此番正逢寧氏休業,就将越之一并帶來了。說起來,越之和阿尋也有好幾年沒見過了。”

自從寧夫人的葬禮上一別,想來已有七年。期間舉辦過兩次試煉大會,不是缺了祝尋,就是缺了寧越之。

寧越之聽見祝尋的名字,眸色微晃,心間隐約多了點期待。

一行人進入祝氏的待客廳,祝夫人早已經帶着下人等候着。她看見一表人才的寧越之,又驚又喜,“寧大哥,這、這是越之吧?”

“正是。”寧蒼升點點頭,同兒子說道,“越之,還不見過祝夫人。”

寧越之行了一禮,“見過祝夫人。”

“不必和我客氣,我少時和你母親關系很好。”祝夫人快步上前,親昵地拉住他的手,“說起來,你剛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你的,往年也常帶阿尋去寧氏,你還記得嗎?”

“記得。”寧越之回答,視線卻游離了一圈。他欲言又止,還是祝鶴齡率先開了口,“對了,阿尋呢?有貴客到家,怎麽沒見他出來?”

祝夫人想起這事,無奈搖了搖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兒子的脾性,哪裏肯一直呆在府內?這小兔崽子也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半天沒見到人影。”

話落,祝澈就從偏廳走了出來。祝夫人逮住他就問,“小澈,你兄長去哪裏了?”

祝澈才抄完課業,突然見到這麽多人懵了一瞬,這才順口回答,“頃岚哥不是從南林來找兄長玩了嗎?他們兩人應該在後山……”

抓野兔吧。

祝澈卡住這最後四個字。

但是,橫豎想來都是在玩。祝鶴齡尴尬地朝好友看了一眼,說道,“寧兄,犬子玩鬧失了分寸,讓你見笑了。”

“無妨,不必苛責。”寧蒼升笑笑。

祝夫人想了想,溫柔發問,“越之,你要不去後山逛逛?想來我家那混小子就在那一片山頭胡鬧,再加上沈家的獨子也來了,你們三人年紀相仿應該玩得來。”

“我們祝家的家風可沒你們寧氏嚴謹,你就當入鄉随俗,不要太過拘束。”

寧越之聞言,微微颔首,“是,多謝祝夫人挂懷。”

祝夫人看他是越來越喜歡,心裏也是越發遺憾起來:自己頭胎怎麽就生出祝尋一個男孩?自己膝下怎麽沒一個女兒?否則鐵定仗着寧、祝兩家的關系親上加親!

遺憾歸遺憾,她還是怕寧越之在他們長輩中太過拘束,便讓下人領着他先去客房安頓。

……

片刻後,寧越之從房間內走了出來。他微微作想,終是壓不住心裏的那點念頭。他看見路過的兩名侍從,問道,“請問,後山怎麽走?”

兩名女侍瞧見他的俊俏模樣,忍不住羞紅了臉,快速指了指路,就慌張張地離開了。

“這名公子長得真好看,是誰啊?”

“聽說是寧氏少掌門!沒想到比傳聞中的還要俊!”

“總算看見比我們少掌門還好看的人了!”

“這話你可別被少掌門聽到,否則他又得故意笑話鬧我們。”

……

寧越之因為修行的緣故,耳力不錯,自然将這份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心想——祝尋小時候長得可愛乖巧,常做的事情無非乖乖跟在自己的後頭喊‘寧哥哥’。如今聽上去,倒是成了愛玩鬧的人?

寧越之心中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期待,可這面上依舊是冷冷淡淡的。

他步入後山,還沒等走上幾步。就看見不遠處一道白色的身影誤觸了一道陣法,被散來的靈光驟然打進身後的溪澗。

“啊!救命!”

——兄長應該在後山玩呢。

寧越之的腦海突然閃過這麽一句話,他幾乎想也不沒想就飛身而去。他顧不上自己幹淨整潔的衣服,直接入水将對方撈了起來。

“你沒事吧?祝……”

“多謝。”

兩人同時開口。

寧越之看見眼前這張極為陌生的臉,愣了愣。那人似乎也看呆了,慢半拍地報上自己的名字,“在下寧氏弟子嚴軒朗,多謝公子相救。”

“無事就好。”寧越之回應,不着痕跡地後撤半步,拉開距離。

近處的樹上突然傳來響聲,一道白衣身影落了下來。陽光透過樹隙散了下來,落在少年的眉眼上,越發顯得他張揚燦爛。

祝尋看着同成落湯雞的兩人,蹙了蹙眉頭,“啧,我還以為是逮到野兔了呢。軒朗,你這是怎麽回事啊?”

話落,他朝身後的陣法探了探,又問,“你閑着沒事跑到後山來動我的陣法了?”

嚴軒朗像是被說中了什麽隐秘,臉上顯出幾分尴尬和氣惱,轉身就走。祝尋看出他的脾氣,連聲喊道,“诶诶!堂弟,你別走啊!我沒別的意思!”

只可惜對方置若罔聞,離開得更快了。祝尋見此,苦惱地嘆了口氣,“完了,我這張破嘴,好像又惹他不開心了。”

祝尋嘟囔了兩聲,才發現還有一人站在原地。他從溪澗邊的石塊上飛躍而下,站定在對方的面前,打量着這張陌生卻俊逸的面孔,“……你是誰?”

寧越之聽見這開口的三字,眸色明顯黯淡了一瞬。所幸他情緒控制得極快,淡淡颔首拘禮,“在下寧氏弟子,寧越之。”

“你就是寧少掌門?”祝尋陡然睜大眼睛,“完了完了,阿娘說過今日寧氏有貴客要來的,我居然忘記了。”

他自責地念叨了兩句,又見寧越之這渾身濕漉漉的衣物,更顯得‘大難臨頭’,慌張道,“那什麽,寧少掌門?你納靈袋裏有多餘的換洗衣物嗎?”

“無。”寧越之看着他,問,“你為何如此慌張?”

“能不慌張嗎?”祝尋向來是個自然熟的,見他問話,不由自主地訴苦,“誰不知道後山是我的地盤啊?你是貴客,要是被我爹知道,你在後山掉入溪澗濕透了衣物,肯定要以為是我玩鬧、牽連你們了。”

寧越之一時失言,只好說道,“……我會和祝掌門說明的。”

“你就是說明了,我爹也得說到我頭上……”祝尋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低喃,“讓我想想,上次被爹罰跪是什麽時候?好像才過去三天?完了,膝蓋上的淤青好像還沒好全。”

“我剛見了祝掌門和祝夫人,他們沒有怪你未出面。”寧越之不自覺地替他開脫,“我會避開外人,回房間自行換掉衣物,你不用擔心。”

祝尋挑眉,欣喜道,“真的?”

寧越之稍稍颔首。

“多謝!沒想到初次見面,寧少掌門就對我如此仗義!”祝尋勾唇,揚起一個分外動人的笑意,“你放心,我祝尋最記得旁人的好了,以後有機會再……”

話還沒有說完,一道青色的傳送符就出現了兩人的眼前。祝尋立刻将其散去,眸中亮晶晶的,滿是期待,“是頃岚的傳送符,看來野兔烤好了!”

“什麽?”

“哦,我們在後面山洞烤野兔吃呢,設下這個陣法,就是怕被我爹突然前來抓包。”祝尋實話實說。他回過頭,似乎對于‘烤野兔’這事挂念得緊。

寧越之看出他的心思,輕聲開口,“既如此,你過去吧,我自行回去。”

祝尋聞言,遲疑了一會兒。想到寧越之好歹是個少掌門,況且祝氏境內并不危險,幹脆點點頭,說道,“那好!我先失陪了!”

“嗯。”

寧越之看着祝尋飛速離去的背影,眸色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失落。他定了定心神,這才恢複清冷的常态,返身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從‘我陪你’到‘失陪了’,我們吱吱內心是真的委屈。

是這樣的,因為雙方母親的關系,兩個人小時候(七歲前)常見面。後來寧夫人去世,又因為兩家相隔較遠,見面次數少了,小尋尋就慢慢忘記了吱吱。然後在這期間,他和頃岚認識了,并且玩得很好很好~~

對于吱吱來說,山風簡直是個‘第三者’。(‘狐貍精’他太不要臉,陰魂不散真是讨厭~~~)

沈山風:……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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