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愛03

祝尋從少年寧越之的身體中抽離,混沌了好一會兒, 才慢慢回味過方才的情緒。

失落。

是少年寧越之壓在心底的失落。

寧氏為三大世家之首, 更是各大修行家族的标準楷模。就是在這樣的标注之下,旁人對于寧氏總是抱着一種‘仰望’的姿态。要真說起來, 三大世家因為歷代責任相近,掌門人之間算得上知己相交。同理, 歷代少掌門之間的來往也是如此。

雙方父親相識, 雙方母親是密友, 兩人自幼相識,對方還屁颠屁颠地跟在自己的身側喊着‘寧哥哥’,真說一句竹馬也不為過。

寧越之認知裏的好友, 或許從頭至尾只有祝尋一人。後者記不清幼時的事情, 可他記得一清二楚。

大約是十五六歲的年紀, 祝尋一度覺得寧越之的清冷脾性不好相處。如今一想, 那時的寧越之比他和沈頃岚更早地接觸到家族事務。

況且他的修為優于一衆同齡的家族子弟,旁人不敢交際于他,他也不會去主動相識新友。唯一想要靠近的祝尋, 又只和沈頃岚玩得來。

父親因為家族緣故,嚴格要求于他。母親早逝, 又無好友,又被外界稱為正牌弟子楷模……無人可說, 無處可躲。這樣一來,怕是什麽寧越之會将任何事情都壓在心底。

祝尋捂着發悶的心髒,總有些難受。他從未想過, 站在寧越之的視角,居然是這樣的孤獨與失落。

眼前的畫面飛速變化,再次定格在了一處。

祝尋猛然一怔,又回到了寧越之的體內,定眼一看發覺在臨海,兩人又一次相遇的地方。

……

寧越之調息完自己的氣息,睜開平淡如水的雙眸。他朝着船艙外側看去,正好瞧見兩道熟悉的身影。

旁側是祝家的主船只,此刻祝尋正站在甲板上,眺望着遠處的海面。他等了一會兒,又轉頭朝裏面張望,嫌棄地喊道,“頃岚,你好了沒有?不就是上島去招募幾個當地船夫嘛!你怎麽還要換套行頭?怎麽?還指望奪幾個漁民妹妹的歡心啊!”

兩家船只靠得近,再加上祝尋故意張揚,寧越之自然将他的玩笑話聽了個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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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勾了勾唇,可笑意裏帶着點連他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失落。

又是沈頃岚嗎?

這點念頭才剛剛萌生,就被接下來的畫面給打斷了。沈頃岚從船內丢出一個護腕皮套,砸在祝尋身上,人未顯話已至,“祝尋,你給我閉嘴!”

祝尋笑嘻嘻地接住護腕,并不氣惱,“那你快點嘛!”

寧越之盯着祝尋的側顏,忽然心中一動。等反應過來時,他就已經打開了船艙門,卻沒想到迎面和寧蒼升撞上。

“父親。”寧越之收斂神色。

“越之,你要出去?”寧蒼升打量了兒子一眼,有些驚訝。

寧越之低應一聲,頃刻就将那點不着調的沖動壓了個七七八八,“父親,我想上島看看,透透氣。”

“當然可以。”寧蒼升露出點并不明顯的笑意,心弦微松。

自從妻子去世後,獨子的性子就越發沉默冷淡,日常就是待在修煉室裏凝神修行,雖說偶爾派給他的任務,他都能順利穩妥地完成。可比起鄰家的兩個孩子,自家這位總少了點年少的鮮活氣。

原本他還擔心在試煉大會開始前,寧越之會一直把自己關在船艙內,所以才特意來這兒看看。沒想到,今日兒子一反常态倒是想出去了。

“越之,在外人面前切莫展露真實修為。”寧蒼升多嘴交待了一句。寧越之天資卓越,不過十九歲的年紀就已經到了‘大能’期,遠遠超過了其餘家族子弟,假以時日或許還能超越現任的三大世家掌門。

就這樣的修為,怎麽可能不招人嫉妒?

如今的各大家族看起來相安無事,可私底下早已經內亂不止,不過是暫時沒鬧到明面上來。這次祝氏的試煉會,他們三位掌門日夜交談操碎了心,就怕有人從中作亂,出現意外情況。

“父親,我知曉的。”寧越之颔首,掌握合适分寸。

“那就好,去吧。”沈蒼升點點頭,又補充道,“若是遇上祝、沈兩家的兒子,你們可以結個伴。”

寧越之沒回,只是行了一禮,朝着船艙外走去。

……

等上了岸,寧越之并沒急着離開。直到不遠處的兩道身影靠近,他才故意地走了幾步。果不其然,那側有人注意到了。

沈頃岚率先喊道,“攸寧兄!你怎麽也上岸了?”

寧越之故作若無其事地看了過去,視線卻完全停在了另一人身上,“兩位安好。”

祝尋對上他的視線,愣了愣,在好友的提醒下慢半拍地朝他行了一禮。除此之外,并未任何多餘的情緒,甚至還沒沈頃岚的表情來得多。

寧越之怔然,忽地覺得自己從剛才起就在做一件蠢事,居然還想着去找祝尋和沈頃岚結伴同行?他們兩人是從小玩到大的鐵關系,自己算什麽?

寧越之藏在衣袖裏的雙手緊了緊,內心深處多出幾分無端的氣惱。他沒有多言,只維持着面上的冷淡态度道,“我随意上島逛逛,兩位請便。”

說罷就轉身離去。

祝尋感知到‘寧越之’的情緒,無奈暗忖——當時想來找我就直說嘛,你這樣遮遮掩掩的,誰知道你怎麽想啊!

……

寧越之所謂的‘上島逛逛’不過是随口的一個說辭,他找了一處無人的角度靜靜待着,等到時間差不多了,這才返身回船。

他上了祝家的船只,本意是來尋商讨中的父親。可沒想到才擡上甲板,就聽見了兩人的玩笑話。

“我要是姑娘家家的,我也不嫁給你。”

“哦?那你要是姑娘家家的,你要嫁給誰?”

“那我當然是嫁給寧越之啊。”

“……”

祝尋轉身和他對視時,愣住的又豈止是一人。

寧氏一直主張嚴謹規矩,寧越之從小耳濡目染,自然将這些禮儀謹記在心。‘嫁娶’之事,他從不覺得是可以拿來玩笑的。更何況自己和祝尋之間,的确有過那麽一樁‘盲目’又‘荒唐’的婚事。

兩人對視着沉默,寧越之原本想着移開話題,但突然察覺了對方的眼中少有的慌張。他眸色微晃,問話的語氣頃刻變了意味,“……你要嫁給我?”

果不其然,對方的耳根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氣氛開始變得微妙。

寧越之心中的郁氣消散了大半,甚至多出點樂趣,腦海中快速閃過一個想法:原來你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只可惜,還沒等他将這份暗藏的‘打趣’繼續下去,議事完畢的三位掌門就走了過來,“你們剛剛在聊什麽?”

話音剛落,寧越之的餘光就接收到了祝尋的眼神暗示。後者一個勁擠眉弄眼,像是害怕他将方才的玩笑話全盤托出。

開玩笑的時候絲毫不克制,被長輩問責起來倒是慌了。

皮是真的皮,慫也是真的慫。

寧越之自然是向着他的,随口掩飾了過去。

……

祝尋已經習慣了閃白掠去的畫面,他漸漸發覺——寧越之所有的深刻記憶都是圍繞自己而存在。

和他預想的一樣,等到再度闖入幻境時,周圍已經陷入了狂風暴雨中。

寧越之一躍飛至自家的船只上,使出靈力幫忙壓制四周騰升的詭氣,他環視着四面海域,無端有些擔心。忽然間,他看見了海面上一道漂浮的身影。那人穿着祝氏的制服,仔細一看竟然是祝尋!

寧越之眉梢輕蹙,一向鎮定的他終于顯示出明顯的慌亂。他看着船底系着的小舟,二話不說就跳了下去。

“少掌門,回來!”有人在船上喊道。

寧越之落在漂浮晃動的小舟上,用自身靈力穩住小舟。他拿出清遙斬斷系繩,顧不上船上的人相勸,快速朝着祝尋落水的方向駛去。

祝尋看見這一幕,眼眶溫熱。

他一直以為是寧越之正巧碰上了海中落難的自己,搭手相救。可沒想到,真實情況居然是這樣?明知海面上危機四伏,可他還是義無反顧奔向了自己。

……

兩人抱着落水受驚的胡豆上了島。

寧越之瞧見祝尋用靈力去烘暖小孩子的衣服,立刻伸手制止。他遲疑了一瞬,從納靈袋中拿出一套幹淨的衣物,“給他換上。”

對方望着嶄新整潔的衣服,調侃聲如約而至,“你怎麽還随時攜帶衣服?這麽愛幹淨。”

寧越之默然,只是想起三年前在溪嶺後山祝尋說過的話。

——寧少掌門,你納靈袋裏有多餘的換洗衣服嗎?

也是從那天之後,他的納靈袋裏才常年多備了一套衣服。即便知道往日時光不複、情況不會再現,可他仍記得祝尋那句随口的問話。

寧越之垂眸看着祝尋,對方正撕扯衣物、照顧胡豆,他眼中的黯淡稍縱即逝。

——不是我愛幹淨,是你從來不記得對我說過的一言一語。

沒多久,同樣遭遇詭氣襲擊的沈頃岚上了岸。祝尋讨來了丹藥和水,小心翼翼地給發着高燒的胡豆喂藥。一個人的行動總歸不便,祝尋想也不想,就朝寧越之尋求了協助。

寧越之怔然接過他的水壺,下意識地看了沈頃岚一眼。對方正認真打量着島嶼上的情況,似乎沒将注意力放到他們這邊。

也是。

否則祝尋怎麽會向自己尋求幫助?

寧越之沒由來的一想,絲毫沒覺得自己的想法有多麽的酸溜溜。下一秒,祝尋就喚回了他的思緒,“你慢點給水,小孩子吞咽慢很容易嗆住。”

說罷,他又認真地安撫着難受的小胡豆,眼神溫柔地仿佛在照顧自己的小孩。

“好。”

寧越之眉眼柔和了幾分,忽然記起一件事情。

在寧夫人意外去世前,他也曾毫無防備地發起高燒。那日夜裏,他躺在母親的懷中,父親寧蒼升坐在床側給他喂藥。偶爾喂得急了些,還要被愛子心切的寧夫人一頓數落。

那是停留在寧越之記憶最後的溫情,他曾經不止一次的想過,若是長大後娶妻生子,也該是父母這般恩愛的模樣。

寧越之看着祝尋的側顏,順勢往下,落在他好看的喉結上。他眼光微晃,莫名否定了之前的想法——娶妻生子?怕是要有變數了。

寧越之用餘光看見他身上的玉佩,動了點心思。等到祝尋喂藥完畢,他就看似無意地拂過了自己的腰側。同樣質地的玉佩掉落在地,下一秒就引起了小胡豆的注意。

“大哥哥,這是什麽?”

祝尋被吸引了注意力,垂眸看去。和寧越之猜想的一樣,他将那名玉佩誤認成了自己的。就在他伸手去拿的一瞬間,默不作聲的寧越之突然有了動作,搶先一步伸手。

兩人的手指和手背相觸,奇妙的酥麻感惹得兩人皆是一愣。

寧越之的餘光掃到祝尋微微發紅的耳根子,故作無視地撿回玉佩,提醒,“你的玉佩還別在腰上。”

對方顯然還處在發懵的狀态,想也不想地就給了一個理由。

玉佩紋路挺像的,自己差點認錯。

殊不知,這樣的問話正中寧越之的下懷。他掃了掃玉佩上的細小沙粒,意有所指地講述起了玉佩的來源。

出自同塊玉石,寧氏定親之物。

寧越之說得隐晦,卻能讓祝尋恰如其分地明白暗藏的意思。如他所料,後者的耳根子更紅了,甚至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兩家指腹為婚,定了娃娃親。可礙于是兩個男孩,只好作罷。

提及這段尴尬又微妙的往事,祝尋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厭惡,反倒帶着難以言訴的羞赫感。

寧越之心智沉穩,開竅也是極早,他将祝尋的反應悉數收入眼中,哪裏還能不明白?他微微泛起嘴角,假意不知對方的情緒平靜起身。

祝尋,既如此,我可就來真的了。

……

身在幻境中的祝尋将寧越之的真實情緒全數吸收,心中大為震驚。他原以為是自己先對寧越之動了心,沒想到是對方的情感遠比他要來得早。

故意丢下玉佩讓他誤會,故意提及雙方幼時的婚事……表面卻裝成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寧越之啊寧越之,可真有你的!

祝尋哭笑不得,內心重新鑽入一絲絲的甜蜜,慢慢瓦解陰霾。

眨眼間,他的神智從寧越之的體內抽離出來,落在一處石柱邊上。場景依舊是在海神島上,祝尋看着幾人的狼狽模樣,大約是已經打退了海鬼。

當年,那個海鬼鑽了上古神跡的空子,修為大增。即便是三人合力,也沒将它徹底擊殺。那只海鬼受了重傷,又見在他們手上撈不到什麽好處,便躲回海裏吸噬冤魂療傷。

那個時候,祝尋利用了詭術,最後因為難以承受冤魂的怒氣,昏死過去。沈頃岚被海鬼傷了大腿,可怖的傷口血流不止,他靠在石柱上艱難喘息。

寧越之将昏迷的祝尋橫抱起來,放在一處較為幹淨的石柱邊上。

他伸手探了探祝尋的額頭,瞬間蹙起眉梢。先是落海,後又消耗了大量的靈力、體力,被詭氣入身,這一來二去,就發起高燒。

寧越之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口和污血,凝神往祝尋的體內渡入靈力。

沈頃岚疼得要死,側頭看見他的舉動後,哎唔了幾聲,“我說攸寧兄,你能不能先幫我看看腿啊!祝尋剛才一直躲在後面操控,身上沒一點傷。”

“他發燒了。”寧越之簡略回答。

“都是男人,一點小燒不礙事。”沈頃岚知道好友不是那麽嬌弱的人,垂眸看了看自己深不可測的大腿傷口,差點沒疼暈過去,“攸寧兄,你幫我看看我這大腿骨……”

這話還沒說完,寧越之就從納靈袋掏出一瓶止血散,丢了過去,“你自己止血。”

沈頃岚接過玉瓶,艱難往傷口上散藥。他被劇痛刺激得快飙出眼淚,又看見寧越之堅持不懈地給祝尋輸送靈力,喘氣提醒,“攸寧兄,你不覺得我才是重傷的人嗎?”

同樣是世家子弟,自己和祝尋的待遇是不是差太多了?

寧越之手中的動作微頓,視線落向沈頃岚退步的傷口。眨眼間,就面無表情地移回了視線,繼續給祝尋療傷,一錘定音。

“你的傷死不了,但他發燒會難受。”

“……”

沈頃岚無言以對。

可他總覺得,這話說得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

作者有話要說:  山風:我實在太慘了。

有些人表面上看起來清冷無欲,實際上是天生的腹黑性子,比如寧吱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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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的心路歷程必須寫清楚!否則阿尋永遠想不到對方多愛他。後面情節會和前文完全不一樣,虐的篇幅不長(嗯!肯定!),請大家放心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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