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卓沐陽一直都覺得,張州只是他人生的起點,他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做過很多夢,有過許多不切于實際的幻想,但夢和幻想的起始點,似乎就在繁華耀眼的南濱江兩岸,那裏燈紅酒綠,永遠是張州最為奪目的地方。江邊那間格調十足的西餐廳,是卓沐陽曾經做夢也想要去的地方,此刻他心滿意足的端坐在桌邊,內心是解決掉姜旭這個麻煩之後的暢快,他要了瓶昂貴的紅酒,剛想舉起刀叉切割眼前那份外焦裏嫩的牛排,耳邊卻響起熟悉的歌聲:“難以忘記,初次見你,一雙迷人的眼睛……”這歌聲如此熟悉,卓沐陽聽見之後,頓時頭皮都要炸開了,他扔下刀叉敏感的向四下望去,卻遍尋不到歌聲的來源。畫面一轉,他正身處未開發前的南濱江旁那個破敗的小公園,這裏綠意盎然、植物茂盛,姜旭正笑着彈着吉他,一首接一首的給他唱歌,唱着唱着,姜旭卻被突然蔓延生長的藤蔓纏住了手腳,動彈不得,此時一輛車迎面駛來,卓沐陽緊張的捂住了臉,緊接着,姜旭卻扒開他的手,滿臉是血的沖着他露出天真的笑……

這又是一個被噩夢驚醒的早上,天還不亮,隔壁那家養得大公雞就開始催命似的打鳴,卓沐陽瞪着一雙圓眼,躺在硬邦邦的冷炕上,是怎麽都睡不着的,他盯着窗外直到翻出了魚肚白,根存于內心的恐懼才消散一點。

家裏舊衣櫃的門上鑲着有一面雕花穿衣鏡,衣櫃扶手上挂着那種可撕的日歷,他随手扯掉昨天日期的那一頁,卻被日歷的金屬挂環劃傷了手,血當即濺到了鏡子上,他罵了句髒話,直接把那紙扔在地上,用嘴将手上的血珠吮掉,順便照了眼鏡子,發現只幾天而已,他竟然消瘦了一大圈,整個人病恹恹的,被那鮮紅的血映襯得有些說不出的恐怖。

卓沐陽覺得越發的不安了,農村的生活範圍太過狹小,有點風吹草動就搞得人盡皆知,他這次懵懵懂懂的回來實在是疏忽了,村裏已經有人見了他,第二天隔了條街住着的遠房三叔就來他家串門,家長裏短的,熱切切的與他唠了一個多小時才走。神經緊張加上家裏太悶,除去一臺已經陳舊的老式電視便再也沒有其他的娛樂節目,他家這邊的通訊信號又實在太差,手機只有能收到2G,要是想用手機上網,就必須站在院子裏來回溜達才能偶爾收到4G信號,這讓他過得日子閉塞的如同原始人一般,所以大腦裏時刻繃緊着那一根弦。

而就在前幾天,他接到了弟弟給他打的電話,說龔旭已經把那段視頻發到了網上,他卻說什麽都打不開微博,這件事既然被公之于衆,那早晚公安局的人會找上門來,可是他走了能去哪兒?如果警方真的發了通緝令,走到天南海北都會被找到的,更何況……他現在沒錢,身上的錢頂多夠回張州的路費。

所以,他想回張州了,因為那兒才是他的家。這個破破爛爛剛經過一個雨季的紅磚平房,地面凹凸不平,做飯需要用土竈,深井打出來的水就是燒開了也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怪味,就連方便都要穿過一個院子才能到房頭的那個滿是蒼蠅的土廁所……的地方,只是他成長的地方罷了,算不上家。

他回來的這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這麽想着,卓沐陽終于下定了決心,他彎腰拾起地上的一大堆廢紙,扔進了外屋的大竈坑裏。又把父母藏在衣櫃裏面的盒子裏錢全都掏了出來,背着他随身的包頭也不回的走了。

以前他說過,等死了再回來。

現在他要把這話再說一遍,就是死,他也不願意再回來了。

他受夠了!

邊澤明按照龔旭提供的地址,一路開着導航來到了這個略顯偏僻的小鄉鎮,今天正好是趕集的日子,集市入口停了些不守規矩的三輪車和拉私活的小汽車,大路邊聚集了一個賣煎餅果子、涼皮、烤冷面、炸串這些吃食的攤位,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混亂的說不出來的食物的味道。

這種混亂的環境讓他們的車速變得很慢,邊澤明原本打算到了卓沐陽所在的村子再去問卓沐陽家的地址,誰知正開窗四處亂看的龔旭收回視線搖上了車窗,指着路前方在鎮政府門口等車的一個人影對邊澤明說:“你看。”

邊澤明順勢看過去,那個胡子邋遢,頭發蓬亂的人不正是卓沐陽嗎?

正這時,一輛晃晃悠悠緩慢行駛的大巴車迎面駛來,在鎮政府門口停下,卓沐陽上了車。

邊澤明問龔旭:“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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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上。”

“哦。”邊澤明搖上了車窗,打了轉向,等那車過去,他們就慢悠悠的跟了上去。

卓沐陽上車之後,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他剛把外套後面的帽子罩在腦袋上,便恍惚看見路邊有一輛張州牌照的小汽車停在那裏。他突然警醒起來,畢竟在他家鄉這個閉塞的小鎮裏是不可能突兀的出現這麽一輛豪車的,他剛想探頭出去确認一下車裏坐的人,可他搭乘的這輛車卻一騎絕塵的開了出去,而那輛車正寸步不離的跟着自己的車。他慌張的觀察了一路,這輛車跟着自己乘坐的大巴車走走停停,就像一個鬼魅。不用想了,應該就是龔旭和邊澤明。他們怎麽找到自己的?難道是他身上被安裝了定位裝置?他就像個神經質一樣慌慌張張的四處亂摸,旁邊坐着的女孩子被他這番吓人的動作搞得離了他幾尺遠,就差報警了。其實卓沐陽什麽都沒摸到,可越是這樣,就越覺得可怕,座位上就像一塊針板,讓他坐立難安。這輛車用一個半小時來到了縣城的汽車站,他終于熬到了終點,同座位的女孩嫌棄的白了他一眼趕緊逃開了,他從口袋裏翻出一個一次性口罩戴上,做賊似得跟着人流擠了出去。

秋日陽光正好,曬在身上暖暖的,可他全然沒心情享受,四處張望尋找可以回張州的車,順便謀劃合理的路線,怎麽才能不被警方注意。正這時,遠遠看過去好幾輛張州牌照的小車從他眼前駛過,他慌得跟驚弓之鳥一樣,覺得每個都是來追查他下落的龔旭和卓沐陽。

正好這時,他口袋裏的手機暴躁的響了起來,這鈴聲仿佛一把利刃将他緊繃着的神經猛地割斷,就連心髒都漏跳了好幾拍,血液一股腦的泵到了頭頂,耳朵裏嗡得一聲,四肢一下子就失去了力氣,時間空間仿佛全部都錯位了,等他緩過神來,竟有些恍惚,把手機從口袋裏掏了出來,手指還在發着顫。

是弟弟打來的電話,他接起來,剛說了一聲“喂”,電話那頭便傳來弟弟急切的低吼:“哥,你在哪裏?”

“縣城汽車站。”

“哥,咱爸,爸,他要不行了……媽,她也病倒了,因為你的事情爸媽都知道了。回來吧,送他們最後一程。”

卓沐陽聽見這話,頓時僵住了,剛剛走向正常的血液,頓時又全都湧向了大腦。他視線模糊了,勉勉強強能聽見自己弟弟在電話裏“哥!哥!”的喊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有些人在網上看見那個視頻,最開始是往家裏寄一些帶血的衣服,刀子什麽的,後來還有人去了醫院……他們還對爸媽說了些不該說的話。爸爸一下子就不行了,勉強搶救過來,大夫告訴讓準備後事了。媽媽知道了,血壓一下子飙到很高,也倒下了。”卓沐陽恍恍惚惚聽見弟弟說這些,就勢蹲坐在了地上。“哥,我覺得,既然是你自己犯的錯誤,你就應該自己承擔起來,這麽躲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哥,哥,我自己扛不起來……”卓沐雨哭了起來。

卓沐陽想要辯解的話被什麽東西堵在了喉嚨裏,半晌發不出一點聲音,癟癟嘴,眼淚卻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

哭着哭着,眼前前突然出現了一雙白色的運動鞋,他擡起了頭,一個人擋住了他周身籠罩着的陽光,他看清那人的模樣之後,抖的更厲害了,可他還是說不出話,不争氣的淚水愣是被他逼了回去。

“你這樣子,是想回張州嗎?”那人雙手揣在褲兜裏,帶着些他不熟悉的痞氣,語氣裏滿滿都是譏諷。

卓沐陽原本是想點頭的,可看見他,便又慫了,于是搖了搖頭。

那人卻笑了:“去哪兒?我們可以送你。”

我們?難道他最不願意面對的那個人也來了?他慌張的四下望去,終于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看見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副駕駛的車窗被緩緩的搖下來,那人笑着朝他揮了揮手。

“聽說你爸要不行了,不去見他最後一面嗎?”

“你,你怎麽知道?”他終于把話問了出來,但說完就後悔了,龔旭既然能幫他爸出醫藥費,那他們家的任何動态都會被掌握。

“你爸暫時還被各種設備吊着一條命,一天的醫藥費是要上萬的,龔總家裏雖然有錢,但也不是開濟善堂的……你懂我的意思吧,所以你跟不跟我們回張州,一句話……”對方晃了晃手機,又說:“你說你不回去,我就告訴那邊的人可以讓他安心去了。你要說回去,他還能挺到見你,畢竟也就幾個小時的車程,今天晚上你就能看見他了。”

卓沐陽閉着眼睛,還想考慮一下,畢竟他已經在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如果真的跟着他們回了張州,那他就徹底完了。這時候卻聽那人說:“你真要做一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人嗎?那可是你的親爸啊!”他的語氣中既有嘲諷又有無奈,說完了,轉身便走。

被邊澤明言語刺激到了的卓沐陽頓時滿臉漲得通紅,于是連跌帶撞的爬了起來,沖着他的背影喊道:“你不會直接送我去公安局吧?”

邊澤明聳了聳肩,連頭都沒回,卓沐陽慢跑跟上了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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